第50章 齐泰之真相篇
徐公公立刻有些变色,连忙上前,似乎是想要劝阻,“圣上……”
他扯开嘴来笑,“不必来和我说……你也下去罢!”
史文游这一日和一众大人们掩着袖子从金銮殿内匆匆退下,九龙的广台宽阔无边,他偶尔抬头一望,天色遥远,宫门深侯,唯独不见人。
无端生出心凉之感。
从旁而过的同僚笑着打招呼,“史大人,想什么呢?”
他立刻呵呵一笑,“天气甚好。”
又匆匆接上步伐。地板是凉白的玉石,两边的雕栏上是隐隐显现出来的暗色浮雕龙纹。
他一个人,不可避免的落在后头。
彼时,他亦是一腔热血的少年,三试连夺魁,金銮殿试,慷慨激昂,圣祖帝钦点状元。自此官服加身,平步青云。惹人艳羡。
两朝元老,朝中重权在握,谁不知翰林大学士史文游史大人?
却也不过是浮云。
他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在袖中握得更紧,又抬头望了一眼青灰色的天空,垂眼看见远处朱色宫门,加快了步伐。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低着头匆匆出去,两旁的侍卫点头行礼,前来接的轿子已经侯在宫门之外。
他几乎是逃一样飞奔到了轿子里,直到感觉到它离地,已经开始匀匀前进,方才闭眼后躺,舒了一口气。
多的是罪名可以加在他身上,譬如京都治理不力,民风不正致使谣言惑乱。他轻轻摇了摇头,那年轻人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究竟是为什么?
曲高平绝非圣祖遗命,这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
圣祖皇帝一生峥嵘,到晚年身体多有病症,是以悉心培养人才,为的是给太子留下治国之才。太子亦是聪慧人物,处处深得圣祖帝喜爱。一切都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时任太傅,教导太子,只为等到登基之日。
又怎会突然改了遗诏?
陈皇后娴慧,后宫明达。
毓妃深得帝心,膝下二子,七皇子曲高平与十三皇子曲高平由此也深得帝宠爱,却绝非为继位人选。圣祖帝扶持之意十分明显,太子是当做后人来培养,而七皇子和十三皇子却显然只是普通儿子,只因毓妃受宠,是以地位要比平常皇子高出许多。
譬如喝茶与赏花,虽然时常都是皇后和毓妃一起,考文采问的都是十三皇子,偶尔开玩笑,也会让七皇子作一首,却少让太子参与这些事。
太子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学习,圣祖帝也时常会带他去狩猎,说是太过文弱担不得天下。行事都会刻意教导,众人看在眼里,都是十分感动。
对太子要求严格,关怀也俱是发自肺腑,这样的人……他摇了摇头,虽然太子时年九岁,却已经有四五年的帝位历程,圣祖帝又怎会妄自浪费这些年的培养,而转立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七皇子做皇帝?
圣祖帝何等英明,他曾誓死要为明君耗尽这一生心血,能让他折服至此的人,是无论怎样也不肯相信,临死前会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朝中重臣皆是一心朝向东宫,转立了七皇子,何以服众?
何况一向温柔平和的陈皇后,平素行事皆有礼仪,从不逾越,尚有年幼太子在位,却与帝薨相随而去,如此刚烈的行为,已是反常至极。
何况太子竟在同一时刻离奇暴毙,不见踪影。玉玺碎裂,不成印章。一切的解释都已牵强到了极限——只因那一张遗诏,“后贤七皇子,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帝位。”圣祖帝亲笔,与遗体之前,不敢造次,由此登基。
现在回头想一想,他叹了口气,究竟是十皇子,东宫太子曲高歌,还是备受宠爱的七皇子曲高平,也不过只是一笔之间的事罢了。
七与十,相差也就那么一小笔。
他那时已然为朝中砥柱,一心要为圣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于百官之首轰然下跪,匍匐于地,第一个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的刺绣官袍便像今早的潮水一般,纷纷徐徐地向后传递,由松散变为坚定,终于是万人齐口的承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纵然是错,也是他第一个错,让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一朝成了帝王,到头来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要为圣祖帝守江山,还是为他守江山?
他已经由那时的热血少年变成现在老奸巨猾的狐狸,历时太多,反而会愈加迷茫,究竟想要的而是什么?
为何要告诉十三王,为何在听见这一系列的传闻却从不加制止?
“圣上……”
他在轿子里缓缓抚摸袖口,这便是帝崩前的一月,送他的官袍。
“臣,该……如何才不是错?”
从德十四年,百年难得一见的连中三元之奇才史文游于金銮殿内踏上腾飞之路。
和这传奇一般的人物不一样,齐泰是自小就被众人捧起来长大的少年将军。
齐家是望族,将军乃是世袭之职。
正常情况下,纨绔子弟通常都会走上两个方向——要么心安理得地接受家族给自己的一切,心安理得地做贵族,心安理得又成了纨绔子弟。要么,就是像齐泰一样,痛恨自己为什么生在了齐家,痛恨他所有努力所有才华都要被掩盖,冠之以齐家之后这样的名义,仿佛一切的东西都不过只是因为他姓齐,和他本身这个人,没有半点关系。
将军之位是世袭,但镇国的名号,却不是由齐家而来。
很让他满意的是,和齐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是这一年的武状元,但已经少有人记得。这一年,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了元宝一样的人物史文游身上,他得了武状元,有人唏嘘,得知是齐家人,便就此缄口。
他从武场外一步步进来,捧起武状元的战袍,瞧见这些眼神,指骨连自己都握得生疼,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为什么我要姓齐?为什么要姓齐?!
是以,当一个人完全全抛弃了你的姓氏,说,“朕素闻京都少年郎多有为,今见汝,方知此言不虚也!”
你便恨不得流泪,一心要为他出生入死,少年将军不负厚望,评定四方蛮夷之乱,安抚疆土,圣祖帝封镇国之号。再也没有人看他之时,总要不望提醒,这便是齐家的人。
他们说的是,这是镇国大将军,齐泰。
齐,已经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了。
很多人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为圣祖帝出生入死,但……他蹙了蹙眉,抬手放下今日的茶水,“前些日子从杭州带回来的那批茶煮完了么?”
管家立刻在下首上前来,有些小心翼翼,“这是圣上去年御赐的一批茶,您从杭州带回来的那一批……暂时还没有续上,所以就先换着了。”
“先搁着……用普通的毛尖就好。”
他把茶杯放下,扫向了旁边等候吩咐的管家,“快一些。”
“诶。”
他便又长长叹了口气,倘若你是真的又见到过这么一个人,恐怕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了。
这么多年了,“浣吟……”
他抬头望向墙壁上悬挂的画像,画里的女子端庄美丽,嘴角微微噙着一丝笑,十分柔和。
这么多年了,却还是像在昨天。
娶了你,生了齐素,齐素出嫁,很多事情都一一过去,再也不会想起,唯独是这一件,犹自历历在目,就好像在昨天。
昨天。
昨天圣上的口谕来了。
是贴身的刘公公来传,神色紧张,似乎……圣上情况有些危急。
他匆匆忙忙从府里出去,跟着进宫,一路忐忑不安。
圣上身体一向不大好,春夏还好一些,如今快要入秋,好像又有些严重。虽说一直都没有断过药,偶尔大家也就习惯了,以为不会出什么事,然而耗着耗着,终究是要耗完的。
他那一日去面圣,是在病榻之上。
刘公公领着他进寝宫,而不是去御书房,他便察觉到事情好像有些严重。
圣上一向很较真,从不在臣子面前逾越礼仪,不在御书房召见,而换到了寝宫,难道已经虚弱到这个地步了么?
穿过重重叠叠的帷幕,一路都是明黄色调,直到龙床,圣上竟然还在床上摆了一张小塌,上面是堆积如山的奏折,头上是病人常带的护额。见到他过来,有些吃力地转身冲他笑了笑,“大将军来了。”
他眼睛一酸,就要掉下泪来,“圣上。”
屈膝要行礼,却被刘公公拦住,圣上在轻微摇头,大致也是这个意思。
似乎连说话也费力气,往往都是一个眼神,刘公公便立即领会。遣散了一众侍女,便出去守在阁外。
皇帝这才放下奏折,闭上眼,躺在了床帏后侧。似乎有些不舒服,还想挪动一下,他连忙起身,用枕头垫住了他的腰,又扶着他,方才听见了一阵有些抱歉和自嘲的出气声。
他的手,被抓得很紧。
“朕自知……时日无多。”
因为刚才的移动,可能有些费力,此时圣上说话,有些气喘不平。
“您有龙气护体,宫里也有最好的御医……”
床榻之上的人,轻轻笑了笑,随即又伴随一阵咳嗽,“将军还是坦率一些,不要再自欺欺人啦!”
“朕能耗到现在……已算是不易。”
“有你在,朕甚是欣慰。”
他有些哽咽,“圣……”
“高歌年幼,如若不能服众,你和史大人,就要多担待一些。”
他握紧这一双手,连连点头,眼里已经隐隐有泪花。
圣上……这是在托孤,却努力不想让他太伤感,故意要将语气说的轻描淡写一些。他知道了,却反倒更加不能自已。
早已经成年了的铁血男儿,此刻竟然泣不成声。
“哭什么呢!”
病榻上的人又笑了笑,“朕还没死呐!”
虽然都是成人,但初见圣上之时,他夺下武状元,其实不过十六七八,在皇帝眼中,始终像是个少年郎。
“有你们守着他,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忽而又转头,握着他的手轻轻用了用力,深深出了口气,嘴角浮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朕能有你这么一个人,真的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你为朕平乱四方,如今再由你守着高歌,是再好不过。”
他不知该说什么,唯有拼命点头,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在圣上面前太难看。
握着他的这一双手却又松开,把他推向了旁边。
皇帝已经又重新埋首于小桌上的奏折。
“镇国镇国,朕既封你镇国,你便不能负朕的期望,要为朕,好好镇住这江山!”
最后一句语重心长,他没有听见命令,只听见了信任和期望。
而哭是没有任何用的,哭也对不起这些期望。
他知道圣上很快就会离去,他要从知道这消息的第一刻起,就要为这个期望而行动,给太子铺好路,扫平登基之日的所有障碍,如同他的名号一般——镇国。
他原本是忠心,原本是好意,他匆匆忙忙拭去了眼泪出来,在回府的路上盘算事宜,那一日心情沉重,但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力量。
又哪里会预料到,事情会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行得如此嚣张呢?
要是知道,也就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了。
他讽刺地笑了笑,伸手摸上画像的脸庞,“就像我知道你是秋玑公主的人,就像你知道我是罪魁祸首,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一起。”
事情总是在我们极力想要促成或者阻止的时候夭折或是发生,我们所做的一切,便都恰好做了它诞生的助推剂,彼时会觉得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这样?而后才明白自身的渺小。
天也做得很困难,这世上的人不止你一个,又岂能事事只顺你意?
陈皇后贤惠,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客气一点来讲,她本身其实是不怎么适合做皇后的。
后宫女人难免心机重重,皇后往往都是在望族女子中甄选,圣祖帝有心拉拢周边,也为了打破王家向来垄断后宫的局面,立了陈氏女子为后。
陈家也算是权贵一脉,只是若要和齐王武黄葛这五族比起来,又还差了好一些。他们家又鲜送女子进宫,皆是按照大家闺秀之举,中规中矩地养女儿。陈皇后性子本来沉静,不好争夺,被选入宫,其实是连她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
圣祖帝意甚是坚决,皇后是温婉性子,她亦知自己也算是皇帝的一步棋,来之安之,也颇受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