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流寇
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前往仆兰将军所在——自然不是要和他说阿历的事,是要商讨关于中原大乱的准备。想必父皇也已经通知了。
而所谓关于中原的京都之乱——皇帝既然是真下了心思,的确就不单单是传闻。
倘若此时能够回一趟京都,便会发现十分明显的气愤变化。
街道依旧是繁华,人们的生意与打发每日照旧,但,所有的谈资,都在一夜之间转变——成为了关于东宫太子的隐秘。
大逆不道,这是禁忌话题,倘若大逆不道的是皇帝,这新闻的价值又要翻上一倍。
传言是从街边儿童口中长出来的,京都城内时不时也会贴上许多怪异的打油诗,内容无外乎一点——天下将乱,王者将归。
这坐不稳的病秧子皇帝,时日无多。
如若散发着谣言是篡逆之徒,恐怕就不会有多少人信,但如若挂上了东宫太子的名号,事情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层含义——这是光明正大的诛逆,而非篡位。
太子死因本是离奇,于陈皇后殉葬之日暴毙,民间早已有诸多传说。
但皇帝登基之后,此类言论被严令禁止,渐渐无人再翻,如今又被抛出来,稍微懂点世事格局的人都知道——有些事情,是在蠢蠢欲动了。
造势,只是这蠢蠢欲动的开始。
言论若是有心要散播,根本就无法制止了。
孩童懂什么?真正懂的是唆使孩童唱诸如“龙非龙,风非凤,东升龙腾,天子起。”这样明目张胆歌谣的人。总又不能将小孩子们都杀光了。
何况还有那些不断张出的小榜,以及时时刻刻都会引起恐慌的各种天灾人祸。
曲高平没什么表情,在龙椅上懒懒发问,“史爱卿,京都里的事,不一向都是你在负责的么?”
人依旧是慵懒,声音却已经带了寒意。
史文游立即上前一步说话,“京都城内民风一向安稳,作乱的乃是刁民,刻意为之,微臣已经着手在调查了。”
“倘若……你要是调查不出来,这荒唐的言语……岂不是要一直传下去么?”
龙椅上的人忽而将奏折本全部摔下,“朕的颜面何存?!”
殿内文武百官俱是心惊,连忙齐刷刷跪下,“皇上息怒!”
徐公公立刻也便上前,扶着皇帝斜躺回龙椅,“您慢着点。”
龙椅上的人此刻便忽而发出了一声深深地叹息,沉重地好像要带着所有人坠入地底。叹到这世上所有快乐的事情,好像都在这一瞬间被淹没透顶,绝望地让人心寒。
他垂了垂下巴,看向一众同色的官服与头颅,而后又盯向了为首的两人,虽也是跪下,但脊背却依旧挺直,看得出老臣风范。
“朕自问登基九年,天下安定,无祸无乱,每日心力交瘁,只为守住这一片江山,拖这残躯废体,也甚心安。你们……莫说是没有看见。”
底下皆是一片沉默。
这……乃是事实。
从他十五岁起,到如今二十四,做皇帝,已经整整九个年头,纵然有什么东宫太子,能抵得过这九年么?
九年了,天下已然太平,无论是于谁,都没有好处。
何必将一个好好的国家打乱了再重组?
东宫太子,谋求的也就是一帮迂腐之臣的支撑,倘若这帮人不在了,那这乱,也就没有任何意思了吧?
聪明人应该是心系天下苍生的,哪里系的是做这皇位是不是太子本人?
他声音有些疲惫,挥手下去,“退朝吧!”
一众锦蓝色的官服纷纷起身,而后又如潮水,退至宫门口,弯身一拜,方才皆众转身,退出金銮大殿。
徐公公垂在侧首,沉默不言。
皇帝收敛了神色,便又懒散起来。
一手挑着一只葡萄盘,有一下没一下地吃,却无端让人有些心惊肉跳。
“是史相么?”
似是无意,他随口问道。葡萄皮都吐在一盘跪着的侍女手中高举的金盘上。
“不是。”徐公公小心地回答。
“他必是什么都没做吧?”
轻轻哼了一声,徐公公没有回答,却是默认了。
“老东西!”
他微微唾了一口,“把秋玑公主那边……”他顿了顿,似乎也不甚肯定,“先围起来,隐蔽一点,别让什么通风报信的事就在朕眼皮子底下过去了。”
“还有……”他又抬了抬手,“高阳这几天若是来求见,一律回绝。”
徐公公似乎还有些担忧,张了张口,似乎想要提醒,却被他挥手打断。
“他要闹就让他闹吧,闹不出什么大事来的。”
徐公公待到他说完这一句,方才小心翼翼地接上,“奴才是担心,十三王性情单纯,不懂得防备,怕是被人利用。”
拈葡萄的手忽而停滞,指甲转敲在金盘上,铮铮作响。
金椅上的人挑了挑眉,忽而绽出一张少见的笑脸,无声无息,放纵不羁,“我这一辈子,也就他这么一个弟弟——纵使被骗了,他也断然不会背叛我的。”
徐敬已知多说无用。
曲高阳的确是心疑了。
自史文游在翰林院告诉他陈皇后与母后殉葬皆非本愿之日,这疑惑便重重升起,直到现下,关于东宫太子的传闻遍布全城,饶是亲胞兄,也不得不怀疑。
圣祖皇帝在位之时,甚为宠爱他们俩,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但父皇——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太子既然已经定下,断然不会废之另立。
他们兄弟俩,事实是一点可能也没有。
宠爱是宠爱,却不是要他们来接替这江山。
至于太子离奇的死因,就算是他,也从不曾知晓。
难道是……皇兄?
他有些不敢想下去,那史大人,又是什么意思?
如若连他,也要背弃皇兄,那这朝廷,未免也太过心寒。
秋玑公主一定是知情人,却在这之后再也不肯见他,皇兄……想必也是如此。
他并不打算去问个究竟,因为事情已经接二连三地开始有些不受控制了。
最关键的一点是——史文游并没有撒谎。
至少在他有一个恨嫁的女儿史娇娇这一点上,半点也没说假话。
史娇娇的出现,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打乱了他的生活。
事情是从他以为一切已经消停,并且和史文游每日就史娇娇的话题对话已经成为每日例行公事,说到连自己也不甚在意,甚至偶尔还可以开开玩笑,“史大人千金甚是活泼可爱”的地步。
但——祸从口出。
就在他今天在翰林院起风的时候不小心这样开了个玩笑,回去十三王府的时候,路上的叶子便萧萧兮兮,不停落下又吹起,天黑得有些吓人。
曲高阳在轿子里也能听见外面风的怒吼声,不由地腾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这股预感在一到庆王府,见到站在门口的梨唐之时,便立刻得到了验证。
如果不是房子失火或者下一刻他就要死了这样的事,他是不会站在门口亲自迎接的。曲高阳有些缓慢地下轿,梨唐无奈地摊了摊手,“府里来了一只母老虎。”
这只老虎,当然就是史娇娇。
其实若论容貌,此人还是颇有可取之处的,杏眼小嘴尖尖瓜子脸,倘若不是一副吓死人的火爆脾气,也还算得上是十分可人。
可人儿此刻正站在院中央,笑眯眯地等着他进来。
曲高阳脚刚刚迈进府内,她便立刻上前,几乎是强硬性地挽住了他的胳膊,“你终于打算娶我了是不是?”
曲高阳费劲地将手抽出来,她却立刻又黏上,只当没有看见,如此反反复复了近十次,便只好放弃。
她哼了哼,似乎为这一场小胜利十分得意,接着道,“爹爹说你今日夸我可爱。”
曲高阳顿时有些发愣,开始仔细回想这一天说过的话,还未想起,又被她打断,“爹爹说,只有在一种情况下,男子才会夸女孩子可爱。”
她立刻转到了他面前,笑嘻嘻地望着他,“你喜欢我了对不对?”
曲高阳一时睁了睁眼,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梨唐在一边有些看不下去,便上前有些好心地提醒,“史姑娘,王爷今天才是第一次见到你,如何谈得上喜欢……”
曲高阳看着她甜美的一张脸好像着了火,一瞬间忽而变成了红紫色,眼睛瞪得好像铜铃,声音也立刻尖锐起来,“我与王爷讲话,何时又轮到你插嘴?!”
嘴脸之凶恶,连仅仅只是看到侧面的曲高阳也吓了一跳。
更不用提这活生生的被骂之人——梨唐了。
他连忙好脾气地挂上一副微笑,“是是是,小人这就告辞。”
竟然径自溜走了,走时给了曲高阳一个保重的眼神。
曲高阳卡擦擦回头来,又见到她迅速恢复的甜蜜笑容,有些石化,“史姑娘……”
可人儿笑得更甜,声音已经不容拒绝,“叫我娇娇。”
“娇……”他刚刚吐出一个字,便已经续不下去,只能接着又改口,“史姑娘,本王……我……今日有些不舒服,史姑娘不妨改日再来拜访……”
“没事,”她微微一笑,“不碍事的。”
她挥了挥手,一众丫鬟下人已经齐刷刷地站到了一旁,齐声低头等待吩咐,“小姐。”
这些人的身后,他伸长了脖子望了望,是小山一样堆起来的行李和家具。
“我已经搬过来了。”
她挽着他的手,开始往回走,“你先带着我逛一逛吧!我来挑个院子住下。”
曲高阳被拉着往前走,她一个女孩子,亦不好十分发作,只得由着她,十分无奈。
知道到了临湖的那一院,她忽而停下,曲高阳却径直向前去,有意要避开这一院。
她笑了笑,挑了挑眉,“这一院是怎么了?”
“临湖破败,多有不详,你若是看上,要住也无妨。”
他却回身,淡淡解释。
史娇娇盯着他的眼,好像要将他看透,然而这一双眼看进去,却什么也没有。他在这时的目光异常清澈纯真,好像婴儿,与俊秀的外表完全不相符合。
她似乎有所了解。
“那就换一院吧!”
她很快跳过了这个话题,挽着他的手继续向前。
最终是选在了黄蕊蕊之前所在的西厢。
东西都一一搬进去,她在暮色时分很快吩咐人下去打听,那临湖的一院,原是镇国大将军之女,齐素初嫁之时,所住的院邸。
“原是心底住了人呢!”
她在院子里咯咯轻笑着,又冷起脸来教训丫鬟,“我平素点香用的那一只暖炉呢?快点给我找来!”
东西繁多,难免有些错乱。
丫鬟唯唯应着,连忙下去。
一抹白色的身影在院门后叹了口气,一闪即逝。
“府上想必是不会太平了。”
梨唐禁不住摇了摇头,好不容易走了诸多位夫人,十三王才刚刚好转一些,又来了这么一个人物,真是作孽。
话说,这一日,史文游布置下来的书目格外少。
曲高阳在房内漫不经心地翻着,等明白过来这一层含义,又想到方才史娇娇的模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武陵溪的一处沉稳房宅之内,灯下坐的,也是个容貌美丽异常的少年。
一管竹只笔,停顿在纸上良久,终于没有落下。
他将这张白纸折了折,又放进了抽屉。
少年细白修长的手指纸上,一个翠玉的扳指在灯下愈加鲜艳,浓密的绿色之中,好像还夹杂了丝丝缕缕的鲜红,有些诡异。
青姑进来,看见他又在发呆,禁不住叹了口气。在书房内坐下,脸色也缓和了许多,“还是放不下么?”
“青姑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微微笑了笑,嘴角勾起的却是一抹凉意,“纵然放下了,心里不也是每日念着么?”
“我自盘算好一切,不碍举事。两年多,我们相处地甚好,好歹还算是朋友,她既已经去了,又何必再引她回来?”
妇人微微眯起眼,脸上有细小的纹理,眼里的光亮在烛火摇曳之下更添精利,“你下不得手的事,我便来替你做,不然你以为,我这老婆子是做什么用的呢?”
近十年的青春都耗费在这里,不讨回来,如何甘心?
她起身出去,而后又稍稍止步,回了头,“那****听见你说她太像个小孩子——这下看来,更为幼稚和孩子气的人,本该是你,不是?”
她又笑了笑,轻轻地呵呵,掩着嘴出去。
还在书案旁的少年顿时脸色发白,手指握得更紧,竹管的毛笔咯吱吱响,却终于是没有断掉。
青姑——她一向是知道,该怎样来教训他。
他那一日,并不知道齐素来找他之时,就已经动了要离开的意思,并不知道她最后一次来找他,不过是想要询问一个挽留——没有说出口,但希望,为自己找一个借口。
请让我留下来。
他把她骂得狗血通透,所以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去了赤比。
不敢想这件事,每次想起来都会恨,恨自己,也很青姑,更恨这一个身份。
为什么要压在自己身上,以及为什么,又不能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给他?
“等着我。”
他缓缓伸手,摩梭着手上的戒指,喃喃自语,“等我。”
这一等,又是近半年。
已经是秋末,肃州天气干燥,齐素已经不自觉又添了许多衣裳,每每晚上取下面具,撕得脸都有些疼,只好不停擦些润肤的膏油,希望可以缓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