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掩盖的真相
曲高阳竟然也就真去了,做的像模像样的,每月到国库领那么几两月钱,日日早起早朝,与众大臣一道,道一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后,便轻飘飘前往翰林院,扎进书堆里,傍晚之时,还常常抱着一大摞的书回去温习,说是方便整理。
真真是吓掉了一群人的下巴。
现下这状况差不多已经一月了。众人每每看见他一副怎么打扮也遮掩不住的风流样子来来往往与翰林院,虽是习惯,还是忍不住指指点点一番。
曲高阳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倒是惹了一大帮子的小宫女们天天巴巴守在翰林院门口,有时没事要和十三王打个照面,苦了一堆的学士们。
“就没见茶水和点心什么时候送得这么勤过!”
一众编书都是闲职,又是文人,难免清高迂腐,上了年纪吹胡子瞪眼,年轻的人也难掩妒忌之色,曲高阳偶尔笑一笑,只当作没有听见。
唯一稍稍有些正常的便是圣祖皇帝在位之时,甚是爱惜的才子史文游,如今已经是五十多岁的大学士,饱读诗书,最常见的形象是背挺得笔直,头埋在一堆的卷宗之中。偶尔有见偷懒的闲人便要轻声呵斥一番,当晚便又会给众人分配需要翻阅的书目,常常惹来大家的抱怨。
曲高阳是一心要做好人,是以史文游每每布置的书目,都是抱着回府,一一看完,次日汇报情况,一连数月,竟然让大文豪史文游刮目相看。
他细长的手指轻轻粘过又一页,梨唐犹在旁边,噼里啪啦算一些小账。
曲高阳便又长不长短不短地叹了一口气。
梨唐纲要提笔记上,叹气四千七百六十九次,却听见曲高阳幽幽地转过头来,“今日史老师布置的书目,也忒多了一些。”
梨唐不尴不尬的笔正悬在空中,便又悠悠放下,“您慢慢看,不急这一会儿。”
史文游想必是有意的,曲高阳睡的是一天比一天晚,书目依旧是源源不断地发下来,现下整个书房,梨唐环顾了一周,除了书案和他勉强可以坐下及站着的地方,其实已经完全没有空间了。
曲高阳这么闷闷哼了一阵时候,梨唐完全不理会,也没有半分要替主子分忧的意思。
在天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敲了敲门扉,示意自己先回去睡觉,曲高阳便又叹了一声,抱上书本,一一吩咐家丁拖进车里。已经又是到了上早朝的时候了。
皇帝是每每看着弟弟的黑眼圈越来越重,哈欠一日比一日多,不免旁敲侧击地暗示,“史爱卿,编书是细功夫活儿,慢慢来就好了,不必太操之过急。”
史文游上前行礼,“年轻人要趁着好时光多多读书,行不得万里路,读万卷书,其实是很应该的,这乃是为圣上培养栋梁之才。”
曲高平在心底暗暗骂迂腐,他哪里指望过高阳给他做什么栋梁?不惹事就已经很谢天谢地了。
却也只得点头称是,又不好再给十三王调换职位,只苦了曲高阳,每每早朝,基本上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打瞌睡。
殊不知翰林大学士史文游其实是早有目的的。这目的从曲高阳决定来上早朝的第一日,就已经种下种子了。
终于,当每日愈重的书目终于将一个风流的俊美少年压成了一张白面紫唇迎风即到,触地即睡的行尸走肉之后,史文游放手了。
于是这一日,曲高阳在翰林院的小文官书案上睡得异常香甜。
十月的阳光在正午照在曲高阳的侧脸上,他懒懒地换了一边,觉得异常舒服,又翻了个身,却发现太阳好像没有了。
再翻了个身,太阳的确是没有了。
往前挪一挪,再往后移一移——无论怎样,真真切切地没有了那一股温暖。
十三王在书案上睁眼,看见了一件刺绣翻海涛的官服,蓝紫色绸丝,严严实实挡在了门口,将好不容易射进来的一丝秋日阳光完全隔绝在外。
他顺着这一张官服往上看,是一张白面少须的笑眯眯的脸。
明明挺暖和的,他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史大人……”
他嗯了一声,弯弯腰欠身,“十三王睡得可好?”
“挺……挺好的……”
官服再度前倾了倾,“昨夜布置的书目可曾阅完?”
曲高阳抬手看了看,手上压的不正是昨夜的书目么?
本想糊弄过去,奈何他没有睡觉实在太久,就算是脾气再好也无缘憋屈地慌,干脆老实承认,“还剩余好一些呢!”
“哦,这样啊!”官服点了点头,敲了敲他的书案,“那就不用看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继续睡吧!”
曲高阳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错,连忙趁着清醒时叫住了他,“史大人……”
史文游已经背着手又进了自己的书房,纱窗打起的帘子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他埋头在书堆中的身影。
他感觉自己完全没有办法睡下去了。
强打起精神继续翻书,直到日落,一日的工作结束。
侍郎大人们陆陆续续走完,曲高阳犹自坐在书案上,等待史文游出来。
竹纱帘背后的人,依旧埋首在文案之中。
曲高阳清咳了几声,他方才抬头,稍稍整理了一下东西,从书房里出来。
很是关怀地询问,“十三王,怎么还在呀?”
曲高阳只好公事公办地笑一笑,“走迟了。”
于是便又抱着一大摞书回去,累的半死。
直到这一回的第二日,史文游方才隐隐提到了他这些日子,所一直在思虑的事情。
原来史文游家中有个女儿,年方十八犹不肯嫁,非说是看上了京都里无人不晓的花心王爷曲高阳,这曲高阳大婚之日在家中痛哭三天,差点没上吊。好不容易劝住了又一心想嫁到王爷府当小妾。
如今曲高阳女人散尽,一身清白,更是每日哭哭闹闹,非要爹爹找些门路,把自己嫁进去算了。
史文游本身是个腐儒,哪里又容得女儿去做妾?
幸得这曲高阳转性,倒也真像那么回事,便有心要考考他,好收他做女婿。
于是每日布置下来的任务越来越多,曲高阳竟然一一都应承下来,时日一长,脸史文游也不免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话说这一日正是天色晴好,十三王踮着一件青衫袍子,依旧是双目无神来上朝,瞌睡了半会儿,又颠颠跑回翰林院。
便见史文游笑眯眯坐在他的书案上,没有看书没有批些注释,竟然是在和一众侍郎们闲聊喝茶,倒把曲高阳吓得不清。
众人见他来便坐鸟散,史文游犹自在原地,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十三王啊……”
他喝了口茶,“你也算是年轻有为了,如今又是空房,可有意愿再续弦?”
曲高阳随着他的说话时的胡子抖了抖,猛然察觉到这一副笑容之后的阴险目的,立刻笑了笑摆手,“暂时还未有这个打算。”
史文游又是一笑,“男人么……那能不娶妻呢?”
又将曲高阳从上打量到下,“尤其是你这个年龄……”
曲高阳寒了寒,顿时有种被扒光了错觉,连连随便找了张书案坐下,埋头于书本之中,对史文游时不时射过来好像买货物的眼神视而不见。
然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曲高阳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他拒绝了,等待他的不是未来的安宁日子,而是许许多多的,数不清的这样的一天。
只要他还在这翰林院,只要这翰林院,还是他史文游的地盘,他就注定要这么每天被叨扰下去。
殊不知其实史文游史大人也是很可怜的,他所做的一切,其实也万分不及他那宝贝女儿史娇娇在家里对他万般蛮缠的一半。
这史大人绞尽心思要将曲高阳说动,无非也是为了早日摆脱史娇娇,连一张文人的老脸都豁出去了,说出来真是掉人眼泪。
于是曲高阳这几日,有意无意,便都刻意要躲着史文游,奈何又偏偏是一处工作的同僚,大多数时候,总是免不了要碰面,于是曲高阳就装了好些日子的哑巴。
比方这一日,史文游又拐弯抹角地说起了自家的千金,是如何如何有才,如何如何十八班武艺俱全,又如何如何地招人喜欢,以至于一众侍郎们都听得春心萌动,稍微年少一些的,已经开始写些小情诗念念,唯独只有曲高阳,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倒是惹了不少人非议。
莫不是那放荡女子齐素,还不曾从他脑子里出去?
这十三王看似个无情种,说不定是个多情种啊!
更有甚者,传闻十三王爷其实是个断袖!
但众说纷纭,也没个定论,唯一确定的一件事是,连平素一样正统严肃的大学士史文游,近日行为也屡屡犯轨,据说是为了小女史娇娇,求这门亲事,连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这话传来传去,便又传到了皇帝耳中。
于是过些日子早朝的时候,曲高阳犹自因为昨夜的书目笔记在打瞌睡,皇帝恹着个脸,清咳了一声,“高阳……”
曲高阳猛然一个激灵醒来,皇帝的矛头已经指向了史文游,“听说史爱卿最近为千金的婚事跑得很勤呐!”
史文游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个礼,方才端正抬头,“天下父母心,皆是一般,小女迟迟不嫁,老臣担忧,多为她跑一跑,也是应该的。”
皇帝又在龙椅上侧眼下来,看了看十三王,他却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皇帝心中明了,其实此时只消一句话——“高阳你就收了吧!”或者“史爱卿你就饶了高阳吧!”两方便都可以平息下来。
众人等的便是这句话,曲高阳不抬头,也是这个意思。
奈何皇帝张了张口,却只字不提这件事,反倒是点了点席间的刑部尚书,“宗人府前些日子的李家贪污一事办了没?”
竟然此事一掠带过。
曲高阳暗暗叫苦,史文游却禁不住微笑,没有反对,也就是默许了。
黄字祥尚书上前来汇报,又说了一些大体的民生之事,皇帝摆摆手,便退朝了。
史文游于是这一路去翰林院的气色都异常好,于是外头又有传闻,大学士史文游之女史娇娇,不时便要加入十三王府做王妃了。
曲高阳回来的时候,听见梨唐不紧不慢地说这件事,又听见他不紧不慢地说派了人去探查过,那史娇娇是个不折不扣的母老虎,十三王心中的寒意更深了。
次日依旧早起,这一会史文游没有在外堂的书案上逼问他,而是将他叫进了学士书房。
众人已经见惯不怪,曲高阳此时再宫中,基本已被冠上史文游未来女婿的浅浅光环。偶尔又知情的大人瞟见他,便都赋予同情的眼光。
能将规规矩矩的史大人逼成这样的女子,想必是不简单呐!
曲高阳磨磨蹭蹭地进去,一路几乎已经将众多婉拒的语句被熟,只等再念一遍。
只是这一会,史大人的神色,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进来的时候,史文游已经在关窗子,等到他的的确确在书房之中,转身掩上门之后,史文游似乎还是不放心,竟然又起身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方才让他坐下。
这一系列的举动已经让曲高阳感觉有些不对劲。
等到他拉开了一卷空白画轴,挂在对面的屏障上,却什么也不说时,他的这种不对劲感就更深了。
史文游将画轴垂下,从笔筒中抽出了一只细狼毫,没有沾墨,竟然在旁边的一个小花瓶中沾了一些水,背对着曲高阳,在画轴上写了一句话。
他身子挪开,曲高阳看清了,沾水的狼毫渐渐在画纸上显现出颜色,但当他迅速地扫完,这行字便消失了。
史文游站在画轴前,提高了声音,问,“我们家娇娇,真的是很不错,十三王……”
曲高阳立刻会意,“小生愚笨,名声亦是不雅,怕玷污了大学士府的身份……”
那行字写的是,从德十九年,圣祖皇帝薨,陈皇后与毓妃一同殉葬。
曲高阳不知他为何要写这一段人人皆知的往事,但……好像之前的一切,此时似乎都可以找到迷迷蒙蒙的原因。他一定是有什么想要告诉自己。
史文游转身,在画纸上继续写,妃子殉葬,尚合礼仪,陈皇后殉葬,与礼不合。
曲高阳立即又起身,“大学士,令千金多才多艺,何不另觅良人?高阳委实不敢当。”
他转手接过笔,在纸上挥毫,圣祖底与陈皇后甚为恩爱,皇后于帝前痛哭三日,终随帝而去。
字迹消失,史文游却重新拿过笔,在画轴上打了一个打叉,“二人皆非本愿。”
曲高阳还待要提笔再写,史文游却已经收起了画轴,重新扔入一堆的画卷之中,刚才那一支笔也已经插入笔筒,与其他毛笔无异。
史文游眼神催促着他离开,却做出了一副十分惋惜的表情,“十三王,你一定要多多考虑啊……”
曲高阳知道他想要说的东西就到此为止了,于是只得抱抱拳,点头客气应答,“一定一定。”
人却已经被史文游推出到书房外来。
他努力想要装作正常,事实上,他也差不多扮演地相当成功。
无非就是坐在书案前翻阅画画,只是一个字也没有看下去。
史文游到底是老姜,回头还能继续跟他聊一聊史娇娇的事,曲高阳机械地应付,偶尔打个哈哈,已经有些心不在焉。
回去的路上,便一直在思忖这件事,从头到尾一想,那心思就很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