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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同期声

子县是个穷县,根基太差,到现在还没有弄出一幢像样的楼房来装点门面。当然也没有电视台,制不成本县新闻,老百姓就无法目睹四大班子的光辉形象。县委李书记看电视就爱看新闻,中央台、省台、市台一级一级下来。正看着冷不丁就会冒出哪个县的新闻,只见一干人前呼后拥,县长书记人模狗样地去企业下乡镇调研什么的。还有同期声,嗑嗑巴巴地一脸紧张,准是见了电视台的好看小妞动了心思。娘那个头!看着看着李书记就光火起来,恨不得一脚踹了电视,把它砸个稀巴烂。

更光火的还在后面。也就是正月十五那天,下面一个乡要搞农民文化节,请李书记过去。李书记的车一入乡就走不动了,原来前面要过舞龙队,已经有人用一根系了红布条的绳子拦了起来。一个脸蛋上印了两砣红的汉子正在充当交通警的角色,把来往车辆一律赶下旁边一条脏水四溢的小路。李书记年前刚换了车,豪华桑塔纳,通身上下锃亮锃亮,跟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差不多。司机就不忍让这新媳妇去脏水四溢的小路上埋汰,便对那汉子说:“让一下,叫我们过去!”

那汉子见司机跟他说话,两手挥舞啪啪啪来了几个戏里武生的亮相动作,这才拿腔拿调地问:“为何要让你过去?”

司机又好气又好笑,“没看我的车新嘛!”

汉子一听,啪地来了一个“二起脚”,把鞋上的一块胶泥踢在了桑塔纳玻璃上,嘴里还哇哇个不停:“车新怎么了?车新就能特殊吗?”

李书记皱起了眉头,司机也恼火起来,训那汉子:“这是县委李书记的车,你看清了没有!”这时李书记赶紧把玻璃按下半截,使自己的脸露出来,他想那个汉子肯定会惊慌的,会认错的,他得说两句大度的话。谁知那汉子听了司机的话,又来了一个“连环脚”,胶泥块劈哩啪啦往车玻璃上砸,汉子扭头问围观的群众,嗓门高了八度:“他说他是里书记,我还是外书记呢!”

众人哗一声笑了。李书记的脸也涨成了炒猪肝,摁下玻璃让司机调转了车头。

李书记生气了,一气骂了四个“娘那个头”。这都怪县里没有电视台,自己一直不在屏幕上出现,和群众失去了联系,才出现了今天这种尴尬场面。他在车上打手机,命令新闻科长老郑火速赶到县委等他。那天和老郑研究的结果,就是新闻科马上配备一台摄像机,把黄水乡通讯组的秦小喜抽来负责摄像。新的一年里,要在市台省台把子县的精神文明建设宣传出去。

老郑的电话打到黄水乡,秦小喜正在吃饺子。放下电话,秦小喜就傻愣在那里,过了好长时间,饺子都不冒热气了,他还愣着。媳妇碰碰他,问他咋了?他忽然抱住媳妇闷闷地哭起来,哭得全家人都丢下筷子围了过来,一齐巴哒嘴:“这大过年的,这大过年的!”

秦小喜是高兴得没法才哭的。人碰见喜事都要找一个方式表达,有的人好唱两句,有的人好喝闷头酒,秦小喜一碰见喜事就爱闷闷地哭。上次乡里让他进报道组就是这样,闷闷哭了好几场。他进报道组之前在村里捶土坷垃,没人看得起,家里弟兄多没房子住连个媳妇也娶不起。后来四叔家的一头种猪跑丢了被邻村一个伙计送回了家,四叔给人家钱表示感谢人家还不要,四叔就让秦小喜写了一封感谢信抄在红纸上给人家送去,还放了一挂火鞭。写完感谢信秦小喜余兴未尽就连夜写了一篇表扬稿给县广播站寄了去,没两天村里的广播匣里居然播了。秦小喜一下子成了村里的名人!这这样秦小喜迷上了新闻写作,白天捶土坷垃,夜里加班写新闻稿。县电台播了几篇,不满足了,又往市里的报纸上投。还骑着车跑一百多里路去报社送稿,报社编辑见他不容易能发的尽量就发了。秦小喜的名气越来越大,乡里就把他要了去,没过两年还给他转了个乡财政开支。说媒的一下子踩烂了他家的门槛,挑来拣去秦小喜就找了一个高干子弟——邻村村支书的闺女。村里人常说,人要是倒霉了,放屁都砸脚后跟;人要是好运来了,就像洪水一样门板都挡不住。老郑一个电话,秦小喜知道自己的命运又要有起色了。秦小喜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吃几个馍喝几碗汤,他知道这辈子自己蛋子里的泥星是永远也抠不净的。能去新闻科帮忙,就意味着将来能留在县委成为正式干部。一个捶土坷垃的混到这一步,他能不激动?第二天一大早,他拾掇拾掇就去报到了。

到了县里,大街小巷全塞满了人,铁炮咚咚乱响,黑烟滚滚,不少婴儿在大人怀里震得尿湿了裤。正月十五十六闹庙会,憋屈了一冬的农人都疯了般地扭呀跳呀。一旁人看了,直替他们担心,要是扭折了腰龟儿子还咋去侍弄庄稼?秦小喜肩背一个大布包怀抱一袋玉黍面在人堆里挤,一只鞋硬是让踩烂了鞋帮,好不容易才摸到老郑家。秦小喜把玉黍面咚一声搁在老郑家的茶几上,老郑立马就火了:“让你正月十七来报到,谁让你今儿来的?”见老郑黑乎着一张脸,秦小喜满脸喜气一下子凝固了,“这……这……”老郑是个恋家的人,大过年的就想和家人在一块做点好吃的玩几把麻将,谁知昨天李书记急招他过去,他还以为自己副科转正科的事有了眉目,却是让他买摄像机。今儿和小姨子一家搓麻将,正玩得兴起突然来了一个秦小喜,他的火气就很旺。媳妇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儿,给秦小喜削了个苹果,打圆场:“老郑就这麦秸火脾气,一点就着,心肠不孬的。你想想,对你不好,能让你来新闻科帮忙?”

后来老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火,就把秦小喜拉到书房给他推心置腹:“小喜呀,谁不想来新闻科帮忙呀?按县委的惯例,帮忙也就是正式调动的前奏。我相不中那些人呵,要么是干部子弟,油腔滑调绣花枕头一个,要么是能吃苦却缺少新闻敏感,整不出个甲乙丙丁来。要不,屙屎捏蛋也轮不上你呀!我了解你,知道你能胜任这个活。好好干,别让人嚼舌头,说我老郑选的人是个凉粉架子!”

秦小喜的眼里灌满了泪水,说郑科长你放一百个心吧,我这一百多斤从今儿起就交给新闻科了。老郑一笑,“光有热情还不够,还要多动动脑筋,好好找找新闻点,一年争取在省台上个三五回,市台一月一回就中了。李书记一满意,你我都亏不了!”

过了几天,摄像机买了回来。老郑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剥葱一样一层一层往下褪,终于露出一只黑黝黝锃亮锃亮的铁家伙。秦小喜在一边兴奋得直搓手,仿佛被人拧了一把似的,嘴里还咝咝个不停。老郑端起说明书一二三地看,琢磨了半天却不敢下手,就把说明书递给秦小喜,让秦小喜来试试。秦小喜吓得后退半步,连连摆手。老郑笑了:“娘那个头,这比解大闺女的裤腰带还麻烦,找秃老田去!”

秃老田家住小西关,是县里有名的大能人。没读过一天书,却会组装摩托修无线电,在省城旧货市场买了一台二手摄像机,鼓捣鼓捣,还真把活生生的人哧溜一下给吸了进去。又给戏校校花马小翠拍了一个MTV,运用了不同的手法让马小翠在里面翻着跟头唱歌。录成后秃老田跑市里刻制成光盘,拿回县里一放,惊了一城人。据说如花似玉的马小翠为表示感激之情,还跟秃头少毛的老田浪漫了一回,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县里谁家娶媳妇埋老人再离不开秃老田了,录个相刻个盘,一家人在VCD里看着自己的样儿相互指着笑,乐翻了天。秃老田架子大,每次去摄影都得车接车送,吃饭的时候坐上席捎带一盒精红旗渠。就这,来接的人天天排成队,答应这个不答应那个说不定就得罪谁了。秃老田却不敢得罪老郑,老郑是县里的一支笔,他怕老郑在市报省报上臭他一家伙。所以秦小喜来拜师,秃老田欣然答应,一点都没保留把看家本事全教给了秦小喜。

秦小喜刚试拍了几盘带,县里就有事了。李书记要在下面一个村召开农业结构调整示范现场会,命令新闻科现场录像并保证在市台播放。头一回发挥摄像机的作用,老郑很重视,让秦小喜提前把电池充足准备了两盘带,最后又问秦小喜:“有没有把握?要是半天没录上,可咋办?”说得秦小喜直冒汗,紧张得浑身发冷:“要不,叫秃老田去?”

“屁话,他那秃头少毛的样儿,才四十六岁跟六十四差不多,不损了咱新闻科的形象?李书记准会生气,骂咱们是一群浓包。”

“哪咋整呢?”

“有了,让他拾掇拾掇也扛摄像机去录,站你身后别太显眼。万一你录空了有他垫底呢,咱来个双保险。”老郑叫秦小喜坐车去接秃老田,说他再给秃老田打个电话,“政治任务,马虎不得呀。”

秦小喜到秃老田家里找到他,秃老田说机器在店里放着。又开车到店里,秃老田下了车:“我去去就来。”过了一会儿,不见秃老田出来,却出来一个穿西装留分头的青年,抱着摄像机上了车,一屁股坐在刚才秃老田坐过的位置上。秦小喜心说这秃老田搞啥鬼,今儿是正事他还带个徒弟,以为是谁家的红白喜事呢,随便就能蹭一顿。等了又一会儿,还不见秃老田出来,秦小喜看看手表,有些急了,伸直了脖子往店里瞅,却不见秃老田出来。这老秃准是上厕所了,肯定还有便秘。秦小喜心里想。又过了一会儿,还不见秃老田的影儿。书记他们马上就要出发了,一能再等了,秦小喜不由埋怨起来:“这个老秃,屙金尿银哩,咋这么费劲?”说罢就要往下跳去店里找秃老田。这时那个留分头的青年一把拽住了他,“娘那个头,我还以为你****的在等谁呢,半天不发车?”一听声音,秦小喜愣了,再一细瞅,他扑哧一下笑了。原来****的老田戴了假发。

这一回俩人都拍成功了。秦小喜把自己拍的那份送到市台,第二天就播了。第二回又跟李书记出去,秦小喜就不让秃老田去了。一连两次,李书记都守着电视机看了三四遍,很满意,见了秦小喜却不露,只是意味深长地在秦小喜肩上拍一下。秦小喜立即挺直了腰,感觉就像当年延安的红小鬼被毛主席拍了一样,心里幸福得不得了,真想找个地方闷闷哭一场。一连上了几回市台,在县里影响不算小,很多群众都认得李书记了。李书记的车子再经过闹市或乡村人多的地方,他就把玻璃摁下来,很多车都自动给他让路,不少群众还追着他叽叽喳喳,更多的群众向他行注目礼,一脸肃穆。李书记就想要是能在省台露露脸,也许他到省里或外地市都有人能把他认出来,在省城工作的本县子弟也能记住他,他们能不为有这样一个德高望重实干苦干的父母官骄傲吗?说不定会指着电视荧光屏说:“嘿,这是俺县的一把手!”李书记这样想着,就独自笑了。笑过之后,他就把老郑叫了过来。

秦小喜要去省台找一个叫毛球的老乡。老郑十二分支持秦小喜的这次行动,说:出头的日子快来了,老子干了八年的新闻科长,一直想提个副部长,要不下哪个乡弄个书记干干。这回是黎明前的黑暗静悄悄,看见希望了,李书记已经给我谈过一回话了。还有你的工作,到时候也一起解决。秦小喜听得两眼发光,继尔又灌满了泪水。他想自己一定要干出点彩来,让老郑让李书记点头说好才中。老郑给他准备了一份去省台的礼品,都是县里的土特产,一箱绵穰核桃,一包山芝麻叶,两只纯种小山鸡,问秦小喜中不中?秦小喜胸有成竹:毛球跟我是上下庄,小时候在一条河里挖过泥鳅,有一回两庄人干架他被我们庄俘虏了,还是我偷偷把他放了。他能不记着这事?

到了省台却不是秦小喜想像的那回事。先是把门的两个奶油保安不让他进,他说找老乡毛球的,两个保安不信,奶声奶气地一嗤鼻:哄谁呀?你准是有什么憋屈的事来找记者给你撑腰的,领导有规定,身份不明者不准接待。秦小喜没有工作证也忘了开个介绍信,现在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这时两个保安逗他:“老婆让人拐跑了,还是买了假种子庄稼绝收了?嗯,说来听听。”秦小喜哭笑不得,说我真是毛球的老乡,小时候俺俩在一条沟里挖过泥鳅。接着又说了毛球被俘一事,借以证明自己的身份。两个保安瞅瞅他,不敢确定,就去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毛球从里面跑了出来。

毛球是新闻部副主任,单独有一间办公室。把秦小喜领到办公室,关了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你瞧瞧你这身装束,整个土包子一个!还给人家说什么咱俩在一条沟里挖过泥鳅,你他妈丢人不丢人!”秦小喜心里很不服气,争辩道:“我今儿出来还专门找了一身西装,还让人帮我打了领带……”“哼,******你那烂布条也算西装,啥牌子?还有你那衬衣,几辈子没洗似的,白领成了黑领了。还有你手里这化肥袋,恶心不恶心?”毛坏很不满秦小喜的装束,独自燃上一根烟,也不让秦小喜。秦小喜有点毛了,手里的化肥袋里的两只小山鸡被憋屈了一路,正在里面撒气,扑扑楞楞的,闹得他不知放下对还是不放下对。毛球接着问他有啥事?秦小喜赶紧去包里掏他拍好的两盘录相带和写好的稿子,毛球哦一声,这才明白这个捶土坷垃的秦小喜现在是代表县委来的,态度不由缓和了一些。他让秦小喜坐下,扔给他一支烟,然后埋下头看稿子,还把带子塞进放像机里看画面。

秦小喜送的两篇稿子,一篇是李书记带领县委机关到一个小山村帮助修渠的事,另一篇是县里召开发展高效农业摘掉穷帽子的誓师大会,李书记慷慨激昂,跟各局委各乡镇签订了军令状,还领着会场的全体人员喊了三遍口号,整个会场举起一片拳头,气势很壮观。毛球没看完就关了机,然后盯着秦小喜笑,却不说话。

秦小喜被盯得心里发毛就站了起来,焦急地问:“到底中不中呀?”

毛球扑哧一下笑了,“你以为省台是你家的电视台呀?就你们那县长书记扶个贫开个誓师大会就是新闻?全省几十个县,就凭那些破事猴年马月也轮不上你们,你要善于发现有典型意义有新闻价值的线索,什么是新闻,一言概之,‘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秦小喜听了佩服得连连点头,说我这就回去找那“人咬狗”的新闻。丢下扑扑楞楞的两只小山鸡抬腿就走,毛球叫住了他:“下回再来,把你耳朵后的灰洗净!”

回到县里不久,秦小喜还真逮着一个“人咬狗”。有一个村,有一户农民,家里有一只梨花老母鸡,下了一只彩蛋。彩蛋上有一个穿战袍的古战将,像关羽又像秦琼,一村人为此争论不休。秦小喜如获至宝,把这则新闻拍下来就带着片子和彩蛋去找毛球了。毛球看了片子,又验证了那只彩蛋,证明确实不是人为绘上的,然后一拍桌子:上!秦小喜激动得直搓手,连说:可得给我复制一份,可得给我复制一份,我出钱,我出钱。编辑把带子拿去制作,不一会儿又送了回来,说秦小喜的机器太低档,摄像效果差,在省台播出会很模糊。秦小喜一下子激出一身汗,眼巴巴地瞅着毛球:要不去县里再拍一遍,用你的好机器?

毛球说OK。果真拎了机器,秦小喜一见赶紧抢过来,说我来扛。一扛,比他的机器竟重了很多,他连连啧啧:好机器就是不一样,不一样。下了楼,毛球打老远就掏出遥控器冲一辆子弹头小轿车摁了一下,等他们上车的时候,子弹头居然已经发动了引擎。秦小喜又是一阵惊讶,说我们李书记的车还没你的好呢。毛球不理踩他的奉承,开着子弹头直奔郊区一个熟悉的村子。找到村干部,村干部把他们领到一户人家。毛球从秦小喜手里要过摄像机,先拍这户人家的院子房子,又拍鸡窝,最后让这家主人抱着一只老母鸡来了个特写,然后收兵回营。到了省台门口,毛球对秦小喜说你不用上楼了,我上去制作,今晚就播,你回去收看吧。秦小喜磨蹭着不肯下车,毛球急着制作,催他:你不走还想干啥?秦小喜吞吞吐吐地说:这人物、地点都是假的……也能播?毛球哈哈一笑,“难道我还会跑一百多里路去拍你那个真的?再说谁能看出来?你真他妈小可爱一个!”秦小喜这两回见到毛球,发现这个当年被俘过的小老乡嘴特别脏,好像抹了屎一样。秦小喜算了算,这两回见面挨毛球的骂有几十个了,他长这么大挨的骂加一块也没毛球一个人骂得多。他知道往下还得挨骂,就赶紧跳下了子弹头。秦小喜在省台门口的电话亭子里给老郑挂了个长途,让他赶紧给李书记汇报,千万别耽误了晚上七点半的新闻。

秃老田看了彩蛋新闻心里就有些发痒,也拍了两个新闻。一个是一只20公斤重长得像个娃娃的何首乌,一个是长了六只脚的鸭子,有两只脚居然长在头顶上,并且存活了下来,刚刚过完了一周岁生日。拍好后来找秦小喜,央求秦小喜给他送到省台播一家伙,也证实证实他的水平。秦小喜吓了一大跳,这两则新闻若送过去十有八九会被毛球采用,那样的话子县人就该议论了:秃老田就是能,一个业余记者就上了省台!那他秦小喜还不一下子就被比下去了?于是秦小喜耍了个心眼,拿着秃老田给的路费往省城跑了一趟,连省台的门都没进就回来了。却对秃老田一个劲婉惜:“迟了迟了,半年前省台就播过一个娃娃样何首乌,比你拍的这个还大,重三十公斤,娘那个头!”秃老田有点急,问:“鸭,六只脚的鸭呢?”

秦小喜没有急着回答,却抽出一根烟点上,然后重重叹了一口气,“唉,也晚了,人家一年前就播过好几回这样的鸡鸭了,有的都过了三周岁。”秃老田很失望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嘟囔:“我再整,我再整,非整个他们没见过的稀罕事!”秦小喜把他叫回来,给他上了几句课:“啥叫没见过的稀罕事,那叫新闻!懂不懂?啥叫新闻?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记住:人咬狗!”说得秃老田一愣一愣的。

接着秦小喜又挖掘出一条“人咬狗”,并且把毛球请来子县进行实地采访。彩蛋新闻播出后,李书记表扬了新闻科,但提出了一条指示:彩蛋新闻跟子县的精神文明建设挂不上钩,要把视线放在子县的具体工作上。这次秦小喜坐着毛球的子弹头去平甸采访,平甸乡是个山区,在海拔1200米的深山处居然住着200多口人家,由于交通不便,平甸供销社每年春秋二季都要组织送货队发扬“扁担精神”肩扛担挑,沿着崎岖的山路把酱油白糖醋和化肥农药喷雾器等生产生活资料送上山去。已经坚持了七年之久。毛球非常肯定这则新闻的内在价值,说弄得好说不定能上中央台。秦小喜一脸喜色,心说这回可跟子县的精神文明沾上边了。供销社主任穿着打扮一看就是个农民,他说他爹是前主任,也是个老扁担,1948年刚建社的时候他爹推着独轮小车去送货,没路的地方就挑着扁担去送货,那年上山送货,背的东西太多过一个拐弯山梯时坠进沟里,去了。他接过他爹的这根扁担就没打算离开过平甸,尽管上级社提拔调动了他两回,他都拒绝了。毛球和秦小喜激动得有些脸红,多好的素材!谁知这个主任却说,你们不用拍了,山里已经修好了盘山公路,柏油路通了,往后不用人扛了,社里的卡车和三轮车都能上去。

秦小喜一下子傻在那里,白来了。再看毛球,却没透出多大的失望,“******,太过瘾了!基层,也就是基层!”他用自己那一千多元钱的名牌休闲鞋把主任办公室一只小板凳踢得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然后用食指点着主任的脑门:“再组织一次上山送货怎么样,我要把这珍贵的镜头永远保存下来,要不就******遗失了!怎么样,呵?”毛球一句一个“******”,主任的脸色先是涨红,接着是紫红,越来越难看了。秦小喜在一边急得又是冲毛球挤眼又是打手势,可还是晚了。主任霍一下站起来,走到门口一把挑开门帘,对毛球和秦小喜说:“走,你们立马给我离开这屋!我长这么大,除了爹妈骂我,还没挨过别人的骂呢!”

秦小喜赶紧上前打圆场,冲主任一句一个老叔地叫,总算把主任的火气降了下来。毛球也有点害怕,接下来收敛了不少,掏了一根好烟递过去,也跟着叫老叔:“老叔,我还不是为你们的事激动成这样了?”主任是个厚道人,也就不再撵他们了,开始准备上山送货的事。

一番忙活之后,供销社两辆车把油盐酱醋和二十多个职工送到了山脚下,然后让他们打着红旗扛着油盐酱醋沿山梯上山。秦小喜跟着毛球一会儿在队伍后面拍,一会儿又跑前面拍,累得狗一样喘个不停。到了山里,挑了一个比较大的自然村,毛球吩咐供销社主任去村里把全村男女老少全叫出来,让他们夹道欢迎送货队。主任说不用这么麻烦,以前都没有欢迎过,咱是来给人家服务的,不是来麻烦人家的,以前在村里吃饭我们都付钱的。毛球开导主任,“电视里面讲究个热闹,老叔得配合一下,要不我这任务就完不成了。”主任没法,只好去了。不一会儿村口就聚满了人,毛球又吩咐大家把带来的十几挂火鞭点着,场面好不热闹。最后又让那个穿解放牌球鞋的供销社主任来了个同期声,说他爹咋摔死,说他这几年咋领导职工来送货,背景是山民从供销社职工手里接货的场面。毛球一句一个OK,把一旁的秦小喜导演蒙了。秦小喜不明白,这也算新闻!真能在省台播出?

午饭后毛球打开机器开始制作,直接在机器上制作好,然后接上手机线给省台发了过去。秦小喜问他:当资料还是当新闻播?“当然当新闻播,今晚就播!我还指望它拿范长江新闻奖呢。”“那……”秦小喜想说人家已经不送货了,这是咱导演的,可又怕毛球骂他,就蔫了声。倒是毛球这台能直接制作的机器太让他羡慕了,回去跟秃老田吹嘘一番,一准能把秃老田的眼珠子羡慕出来。

这次“人咬狗”之后,老郑和秦小喜就想抓住这个机会跟李书记说说他们个人的事。那天去找李书记,到门口刚要推门忽听里面有人说话,俩人赶紧住了步。是一个粗嗓子和一个粗嗓子在对话。

“李书记,您好!”细嗓子先说。

“你好!”粗嗓子应道。

“听说子县的农业经济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您能介绍一下子县的做法吗?”

“好的。我们子县农业结构有着先天性不足,为了调整得更合理更科学……”

老郑和秦小喜听出来了,这个粗嗓子就是李书记,那个细嗓子是谁呢?市台的记者?或市报的记者?不对呀,这些单位来采访,一般都要通过新闻科呀!他们怎么不知道。他俩好奇地趴到窗台上往里面看,里面却只有李书记一个人。李书记站在洗脸架旁边的穿衣镜前,正在调整自己的姿势,侧面正面,正面侧面。俩人纳闷,明明听是两个人呀,那个细嗓子哪去了?这时李书记又张口说话了,却是一个细嗓子:“谢谢李书记的精彩回答,子县有您这样的一把手,一定会早日走上小康之路的。”

“说的精彩不如做的精彩,我会以实际行动向子县人民交一份合格答卷的。也谢谢你的采访。”李书记又变成了粗嗓子。

老郑和秦小喜傻了,老郑拉了拉秦小喜的衣袖,俩人赶紧离开了。一边走秦小喜一边说:“郑科长,李书记是在练习同期声呀。”

“可不是。李书记练习同期声说明了什么?这是在对咱新闻科作无声的批评和期待呀!”老郑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也感染了秦小喜,秦小喜停下来拍着胸脯向老郑保证:“放心吧郑科长,我要不让李书记上一回省台,来一回同期声,你当烂皮球把我一脚踢回黄水乡,踢回老家捶土坷垃去!”老郑很满意,拍拍秦小喜:“好好,就要你这股冲劲和闯劲。”

秦小喜下了大功夫在子县寻找“人咬狗”的线索,还真又找到一个。也就是秦小喜的老家黄水乡,有一个叫桃花掌的偏远村子,地处山西、河南、河北三省交界处,去年发洪水十几里山路被冲垮冲断。他们没向政府要一分钱一斤水泥,硬是自发修成了十几里山路!秦小喜把电话打到省台,毛球兴奋得像只狼狗一样在电话那端哇哇乱叫,“好,好,什么叫人咬狗,这就是典型的人咬狗!我马上过去拍摄。”

这次李书记亲自作陪,他的桑塔纳和毛球的子弹头一起开到桃花掌。先组织村民推车抬石头挥镐举锨,回演了一遍修路的热闹场面。接着在老郑和秦小喜的策划下又补充了一个镜头:李书记带着西瓜饮料和烧饼夹牛肉来慰问修路的村民并跟他们一起挥镐刨石头,关键的关键,给李书记来了一个同期声,背景就是修好了的那条山路。毛球稍微引导了一下,直接开拍。李书记很沉着,声音洪亮,神情镇定,滔滔不绝,居然连一处磕巴也没有。毛球高喊OK,手一挥表示录制成功,接着冲李书记夸奖了一句:“你是我遇见的县级干部第一个不用录第二遍的,有的,简直别提了,用毛笔给他写纸上让他念还嗑巴!”老郑和秦小喜赶紧接上说,这就是水平,他们哪能跟我们李书记相提并论!其实谁的夜壶里尿啥尿,他俩比谁都清楚。

这时毛球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李书记看到了毛球的这个表情,问:“毛记者,您……”

毛球一挥手,嘣了一串“******”,李书记他们听明白了。毛球的意思是说,没有这条山路当时冲垮的镜头,这则新闻缺乏对比性就没有力度,也欠真实和说服力。这回李书记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下了决心似的问毛球:那你说咋整?

“把山路挖断,再在路边这条河的上游筑堤坝拦水,然后放水冲,不就是去年发洪水的真实镜头吗?”毛球为自己的设想有点得意。

李书记把桃花乡乡长和老郑秦小喜叫到跟前,用命令的口吻说:一切按毛记者说的办!要是办得不到位——李书记说到这停下来,用手一一点着他们三人的鼻子:“你,乡长就别当了!你,降为新闻干事!你,回家捶土坷垃去!”命令完,钻进桑塔纳回县城去了。

当乡长把几台挖掘机调来挖路时,桃花掌的村民愤怒了,拦在挖掘机前不让挖。乡长调来了派出所和综治办的治安小分队,还是没能压住这些村民。向李书记求助,李书记一句“娘那个头”,就派了一个特警中队来。个个头戴钢盔,左手盾牌右手橡皮棍,把桃花掌的村民镇住了。他们被驱散后心里还是不服,就冷不丁往这边扔石头蛋,老郑被一块石头蛋砸住了鼻子,血流得哗哗地。

过后不久,李书记去省城办事,在一个酒店吃饭,老板一下子认出了他:“你是子县的李书记吧?”李书记点点头,问人家是怎么认得他的?那个老板说:“电视呗,你领着山民修路,还讲了话。我祖藉是子县的,当然关心子县的事情,就记住了你这个父母官。”那顿饭,竟给他们免了单。

李书记很兴奋,一回县里就召开了常委会。这次常委会专题研究了两个人事问题,一个是老郑由新闻科长提拔为宣传部副部长,一个是秦小喜的手续由黄水乡调来直接任命为新闻科科长。

红头文件下来,秦小喜又有些傻愣,掐掐耳朵竟怪疼的,知道不是梦,就很激动。一激动呢,就又想找个地方闷闷地哭一场。在外边也不可能随便哭,就想回家靠着媳妇的肩膀。他往家里打电话,媳妇接了,叫他千万别回来。他问咋了?媳妇告诉他,自从他上回在桃花掌弄了那事,一乡人都戳他脊梁骨,爹在村里抬不起头根本就没法出门。爹的火气很大,说他回来就用铁锨把他的腿敲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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