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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好事

朱秘书只要说是好事的事儿,一准成不了好事。

村支书文玉已经结结实实领教过两回了。

几年前,朱秘书和县里的扶贫工作组在付庄蹲点。付庄穷,没有钱去县里整好酒好菜招待工作组,心里又过意不去,文玉就让两个支委隔三岔五地去后山逮兔子,随便采些野枸杞,一锅焖了,竟把工作组吃得油汪汪地,翘大拇指:****个哥,在城里哪能吃上这么纯正的野味?城里那些野兔,哼!老板专门往兔肉里塞几颗铁粒,吃的时候咯嘣一声,还以为真是中了枪的野兔呢!朱秘书跟两个支委进过一回山,正走着,就会有野兔从他们面前交叉窜过,根本不用枪打,下几只夹子就中了。朱秘书站在付庄的后山坡上沉吟良久,心中酝酿着一件事。回去后说了,工作组几个人一起拍手:妙,宣传出去,说不定真有人来打猎,付庄不就多了一条致富之路吗?朱秘书受了鼓舞,连夜赶出一篇稿子:《付庄野兔有几多》,第二天就给市报送去了。朱秘书被评过市报的优秀通讯员,得过好几套茶具,脸熟,送去就发了。这一发付庄还真热闹起来,都是冲着野兔来的,有县里的领导,有市里的领导,有时候还屁蹦一样蹦出一两个省里的领导。他们到了乡里,亲昵地擂乡长或书记一拳:还金屋藏娇呢!领导们喜欢玩枪,乡里就买了十几杆猎枪长年存放在付庄。为了让领导高兴,乡里还让文玉带人配合,从不同的方向敲锣打鼓喊号子赶兔子,让兔子们去撞领导的枪口。这就有点类似皇帝围猎的场面。文玉不敢违抗,只好出义务工让村民去拎着破锣撵兔子。几年下来,后山坡的兔子大部分撞了领导的枪口,少部分胆战心惊地迁居到了更远的地方。朱秘书当初预算付庄一天能收入多少钱成了一天得兑付多少个义务工,致富没致成,反给村民打了一堆白条,三天两头就有人找文玉,说中央有政策,不能拖欠农民工工资,弄得文玉哭笑不得。县里再来领导,文玉还想用野兔招待,进山里转一天却连个兔毛也逮不着。

第二回带着省农村报的记者来作调查,调查付庄贫困的原因。朱秘书一见文玉就喜孜孜地说:“好事来了!”朱秘书告诉文玉,省农村报把付庄一报道,唤起社会的同情,伸手帮忙的不会少,说不定外商都往付庄扔美元呢。现在报纸都入了互联网,外国人准能看到。文玉将信将疑,就由朱秘书领着记者挨家挨户搞调查去了。结果又捅了篓子。他们进了一户人家,记者调查的时候朱秘书没事干就抱起人家那个二三岁的小孩,亲切地问:多大了?叫个啥?几个哥几个姐?小孩一一回答:三岁了。我叫毛毛。一个哥一个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记者立即找准了报道的角度,接着又采访了几家,进一步充实了自己的论证。几天后省农村报作了关于付庄贫困的调查报告,记者分析二胎三胎太多人口素质上不去是一大原因,并且根据后山坡优越的家禽喂养条件,给付庄提出了一条扭转贫穷局面的建议:少生孩子多养兔。这一报道的直接效应就是市里两级计生突击队驻进付庄,一个月下来,突击结扎20人,强行做人流32人,从付庄收走罚款18万元,差点儿没把文玉的鼻子气歪!

这一回朱秘书打电话说要来付庄整材料,文玉就有些支支吾吾,不大情愿的样子。“就这么定了,呵。”朱秘书却不等他说那么多,在那边扣了电话。

朱秘书才不想那么多呢,只管骑着他的二轮摩托来了,并且一路走一路吼。朱秘书当年在市报参加新闻骨干培训班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艺术特长。每逢联欢都要上台吼两嗓子,培训班的教师曾经夸奖过他的野兽派唱法,说爆发力强,有股非洲味。朱秘书喜欢吼崔健的《一无所有》,在通往付庄的村路上,他刚张口吼了一家伙:“我曾经问个不休——”前面一头驴便惊了,仰头长嘶一声,拉着少半平车玉蜀黍和它的主人没命般地往前窜去。驴的主人回头很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朱秘书哈哈大笑,心说自己的嗓子感染力太强了,连驴听了都跟着迪斯科起来。他接着又吼了下去:“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这一次没有驴惊了,倒是路边有一对正蹦跳的蛤蟆听了朱秘书的野兽派唱法突然四肢朝天,蹬了几下腿就没了气。

朱秘书就这样吼进了付庄。付庄人都不待见他,见了他,不认识的不打招呼,认识的也不打招呼。有几个抱小孩的赶紧往家里跑,咣当一声关上了街门。朱秘书笑笑,轰动马达,直奔文玉家。

文玉备了茶水,和几个支委一起在等他。朱秘书扎好摩托,从车把上取下黑皮公文包,用袖子擦擦上面的灰尘,一一跟付庄几个支委握手。落座后,朱秘书抿一口茶,掏出笔记本和笔,说咱直接开始吧。这时文玉吭吭了两声,瞅着朱秘书开了口:

“朱秘书,不是我说你,这不算个啥事,弄不弄没啥意思。你还不如省口气暖暖肚子呢。”

朱秘书一听脸立马耷拉下来,说:“这叫什么话?我是代表乡党委来的,树典型是党委的一项政治工作,咋能叫我省口气暖暖肚?文玉,不是我批评你,你眼中也太没有党委了!”

朱秘书这一上纲上线,文玉就勾下头,不吭声了。朱秘书又说:你要是不想说一边转悠去,我跟大家谈。

文玉说那好,我去杀只鸡,晌午咱闷两口。一听说晌午有酒,几个支委目光顿时灼灼起来,一齐举手:我先说,我先说!

朱秘书挑了一个分管群众文化的支委,这个支委上过高中肚里有点墨水,说起来比那几个透点彩:“这次村小学改建,村委会筹了一点钱,又去外面找几个村里出来的有权有钱的筹了一部分,改建的料钱就够了。买过料,钱也用得差不多了,没钱找建筑队,村委会决定发动大家义务劳动。文玉当年学过泥瓦匠,就拎了瓦刀上房垒墙。垒到房顶该上瓦了,那天接瓦的一个小工太没成色,一摞瓦撂上来,他撅着屁股挺用神的,就是接不住,呼啦就掉下去了。嗨,一摞瓦只剩一两个全尸。文玉心疼得不得了,就使眼色让小星去换下那个人。”

这时另一个支委接上了话:“小星刚提成村主任,也正想表现表现。接了两摞,就逞能起来,给人家讲经验,说接瓦可是个技术活,要的是胆大心细,下面的人要用力,只管照准上面人的脸部撂,上面的人不能躲,出手要快,裤裆里捉****,一捉一个准。正介绍经验,下面的瓦就奔他的嘴来了。小星出手慢了一点点,一摞瓦打在他嘴上,他就娘啊一声叫从房上摔了下来。这不脚脖折了?进了乡卫生院。他要不是显摆自己——”

朱秘书对这位多嘴的支委很不满,用笔点着他:“谁让你发言了?啥话从你嘴里出来就变了味!”

正说着,文玉挑帘进来,一摊手:“转了半天也没转来一只鸡,谁都不赊给咱。”他说着转向刚才多话的那位支委,“嗯,就是你了,回家掂只鸡来!村里先欠着你。”

那位支委嘟嘟囔囔着,很不情愿地去了。

大家继续汇报下去。朱秘书不知不觉记了厚厚一大本,一抬头,正好文玉家的闹钟当当当敲了十二下。嘿,已经十二点了。这时门帘又一响,文玉的老婆探头问:“米焖好了,素菜也炒好了,就等那只鸡了。开饭不开饭?”

大家这才想起那个支委,走了快一个小时了,文玉命令又一个支委:“去瞅瞅,逮只鸡比解大闺女的腰带都费气!弄不来鸡就去你家掂个来!”

谁知这位支委也是一去不回头,文玉恼了,命令剩下的两个支委:“你俩一起去,他要是再耍滑头不赶紧把鸡掂来,我掂个棍过去挨个全给他敲死!”

两个支委哈哈笑着去了。

不大一会儿,他们押着一只鸡和那个支委来了。另一个支委也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晌午饭终于吃上了鸡。文玉拎了一瓶酒,说是过春节女婿孝敬他的。朱秘书拎过来,瞅瞅牌子,又把酒瓶头朝下晃了晃,仔细辨识了一会儿冒出的酒泡,点头肯定:“丁点杂质都没有,确实是好酒。”

啃着鸡骨头,抿着小酒,一个上了年纪的支委就感慨起来,说以前的干部下村里哪有这么好的酒菜,村里每年从县里的四级干部会上拎回大半瓶酒,能放一年,专门招待上面的领导,再拌个白菜心,照样喝得贼香!大家一起附和,是呵,那是啥年月。一张嘴,个个牙缝里都塞满了鸡肉丝。朱秘书也深有体会:“小时候俺姊妹多,七个,娘没空管俺们,吃过饭,她指着南墙一块砖头,去把嘴蹭蹭。俺姊妹七个排成队,挨个上去蹭两下,结果把那块砖蹭得明晃晃的。”

一桌人听到这儿都不作声了,忽然又一下子全笑起来。掂鸡的那个支委居然笑得在地上打起了滚:“朱秘书,你太有意思了。”

朱秘书是个写材料的快手,没几天就整好了,又骑着摩托一路吼着“我曾经问个不休”来了,说要让文玉跟他一块去县文明办送材料,报评县里的“月评十件好事”。文玉说要给几只猪娃打疫苗,磨蹭着不想跟他去。朱秘书不高兴了,说我忙里忙外图个啥,还不是想把你和小星宣传出去,你们好有个光明的前程。文玉打住了他:“朱秘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不稀罕啥前程不前程,当这个支书我是癞蛤蟆支桌子腿,强撑的。你说那前程我还真不稀罕。”这话倒不假,付庄没有企业村集体收入老是零,上面的任务年年完不成,奔不成小康,文玉老打退堂鼓。有一回写了辞职报告去乡里送,谁知泄了密,一帮村民提前一步到达,在乡政府门前拦住了他:“文玉你听着,你要敢不干,大年初一往你家门口送花圈!”“往你家大门上抹大粪!”结果文玉又被他们押了回来,继续领着他们奔小康。

朱秘书会大会小,听了文玉的话就灰了脸叹一口气:“唉,老弟这秘书在乡里没啥实权也办不了啥事,到下边没人看得起咱呀!”

这一说,文玉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说那就去吧,你骑摩托带着我,顺便把疫苗买了。朱秘书一听连连摆手:“要不得,要不得,我没驾驶证也没有下牌照,到县里让交警逮去罚款不说,光停车费一天就要二十块。”

俩人就到村口搭了一辆中巴。车上正好还有两个空位,前面一个让给朱秘书,文玉自觉去后面坐了。刚落座服务员就让他们买票,服务员是站在前面说的。朱秘书解开外衣上面的扣子把手伸进了里面的兜里,高门大嗓地问:“到县城一个人多少钱?”

“三块半。”

“两个人呢?”

“还用算,七块整呗。”

“好,买两个人的票。”依然是高门大嗓,全车人都听见了,手却在兜里挣扎着迟迟不见出来。文玉在后边听见了,赶紧跑过来把票买了。这时朱秘书的钱也掏了出来,他对服务员吼:“我买,我买!”服务员已经把票撕给了文玉,朱秘书又埋怨文玉:“你瞧你,我马上就买了,你硬要买,这不是气我?”

文玉没吭声,服务员却接上了话:“你光打雷不下雨,人家还不赶紧买了?”一车人哄的一声笑起来,朱秘书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指着服务员:“你这个同志!”

下了车,一边往县委走,朱秘书一边给文玉介绍情况,说文明办张主任原先在某乡当乡长,知道他朱秘书一支笔厉害,就想调他过去提个副乡长,可惜咱乡的领导也是爱才,硬是不放。虽然没去成,跟张主任却成了好朋友,张主任闺女出嫁还给他下了请帖。文玉不接他的话,他却只管自个说下去。又说他在宣传部帮过忙,县委大院的人都认得。过大门的时候,门岗果真冲他点了点头,朱秘书小声对文玉说:“瞧瞧,是不是?”

文明办只有三张桌子,一看就是个小单位。每张桌子后面坐了一个人,每人面前搁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文玉和朱秘书进去的时候,仨人正聊得起劲。朱秘书兴冲冲朝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伸出手:“张主任,我来了!”中年人站起来跟他握了一下手,示意他和文玉坐下,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聊了起来。文玉听了半天,才听出他们在讲县里某个局长勾引儿媳妇的事。说这个局长的儿子弱智,娶了一个农村姑娘,这个姑娘生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很挠人的。局长就动了心思,却一直得不了手。局长的精神就疲惫下来,没心思管局里的工作了,也没心思去跑官了。局长夫人大惊,认为这样下去局长有可能丢了乌纱帽,一家可就没了靠山,于是她就跟局长把事攮透了,还给局长出了一个主意。这天家里只剩局长和儿媳妇,局长叫儿媳妇去把柜上的公文包取下来,儿媳妇够不着就搬了个凳,刚上去局长就把凳子踹翻了,儿媳妇摔下来正好跌进局长的怀里……事后局长夸夫人的招高,夫人很得意:“那还用说?我都亲身经历过了,肯定灵。”局长一听大惊,要知道他爹当年可是个副县长呵。

仨人讲后都大笑起来,茶杯里的水也跟着他们笑起来,溢了一桌。笑完了,他们才想起一旁呆着的文玉和朱秘书,那位张主任问:“你们是哪来的?”

朱秘书一听脸腾一下红了,站起身把材料递过去,“张主任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桃花乡的小朱呀……”

张主任点点头,表示想起来了。他把材料看了一遍,说没问题,下个月上吧。朱秘书一听两眼发光,脸上泛出一片潮红,说:谢谢你,张主任。张主任问他还有啥事?他不说有事,也不说没事,却一屁股坐下来。

文玉怕让他管饭,悄悄用胳膊碰碰朱秘书,意思是说咱该走了。谁知朱秘书霍一下站起来,很大度地冲那位张主任一挥手:“走,今儿支书请客!”文玉一愣,心说真是怕鬼偏偏遇上妖,人家没吭他倒主动了,这个朱秘书!

文明办也是清水衙门,难得有人请客吃饭,仨人脸上顿时喜滋滋的。张主任还算稳重,另两个却很激动,说先去解个手,一缩脖子,小孩似的嗒嗒跑去了。

出了县委大院,张主任扭头问文玉:“上哪儿去?”

听说要请他们吃饭,一开始文玉就有点心惊肉跳。今天出门,村会计给了他三百块钱,一再安插他:“可别全花完了,学校窗户上的玻璃还没安哩,春秋天没事,到冬天要不安玻璃,非把娃们冻成冰棍不可!”村会计是有名的老婆嘴,爱絮叨,却老能絮叨到点上。文玉小心翼翼地把三百块钱装进裤兜里,村会计又找了一把别针给他把裤兜别上,文玉心里就有点沉甸甸的。刚才张主任这一问,文玉心里一跳,下意识地捂住了装钱的那只裤兜,捂得紧绷绷的,瞪着眼瞅张主任,高声回答:

“去老杨烩饼吧!”

张主任听罢一愣,旋即和另外俩人哈哈笑起来,用手点着文玉:“支书,你可真逗!”

文玉眨巴眨巴眼睛:“咋,不中?我来城里办事,回回都是去老杨烩饼吃饭,那碗实惠得没法说。听说有一回南方几个挑担卖茶叶的去了,四个家伙分一碗,愣是没吃完。咱一人一碗烩饼,再整个牛肉、花生米,弄瓶二锅头,不中?”

张主任他们笑得腰都弯了。

朱秘书像篮球场上的裁判员一样双手交叉摆动,右手一根指头戳住自己的左手掌,示意文玉赶快住嘴,然后回头对张主任赔笑脸:“这就是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今天哪好咱去哪吃,请领导一回不容易呀。”张主任拍拍朱秘书肩头:“好好,还是朱秘书会办事。那咱就别吃烩饼了,免得把大家的胃撑出毛病来。老妈火锅怎么样?”

张主任的两个下属立马响应,中中。其中一个还给文玉他们解释,老妈火锅是重庆人开的,里面有一道风景就是服务员用托盘送冰毛巾,吃着火锅,擦一把冰毛巾,****个哥,就像三伏天掉进了冰窖里,爽!于是一干人劲道道地奔老妈火锅的冰毛巾而去。

到了老妈火锅,文玉抬头一看,好家伙,店面装修得像个宾馆似的,两个粉团大脸的迎宾小姐穿着开叉旗袍站在门口,随着身子的晃动,大腿两侧的粉肉也一闪一闪的。就冲这两张粉团大脸饭菜就不会便宜了,文玉心里跳得像揣了一只蛤蟆,用手紧紧捂住裤兜往里走。张主任发现他的手老是不离右腹,关切地问:“咋,肚疼?”

文玉一怔,又赶紧点头。张主任吩咐他的手下,“去,给支书买一盒氟哌酸!”文玉刚想阻止,张主任的手下已经没了影。朱秘书在一边伸大拇指,说县委机关的人素质就是高,瞧,多机灵!我这个当秘书的还得继续学习呵。

点了个鸳鸯锅,一半辣一半不辣,又蛤蟆泥鳅毛肚牛喉点了一小桌菜。老妈火锅店不兴端菜,服务员用火车上卖盒饭的那种小车给你一车一车推上来,图个新鲜。张主任点菜,朱秘书在一边补充,文玉不时歪过头去瞅价格表,直瞅得心惊肉跳,嘴里咝咝抽冷气。张主任又一次关切地盯着他:“肚还疼?两粒药都不管用?要不再吃两粒。”

接下来张主任建议:“出于保健的目的,爱护我们身体的目的,喝酒前咱们一人先喝一杯酸奶,怎么样?”文玉又偏过头瞅价格表,一瞅不要紧,娘呀一声从椅子上跌到了地上。一盒酸奶竟要28块钱!这是金牛下的奶呀还是银牛下的奶?

文玉从地上爬起来,喊住服务员,说先不要拿先不要拿。他也不打招呼就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从超市拎回几盒酸奶。文玉跑了一头汗,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酸奶说:“加一块还没酒店里一盒贵?”张主任他们一边喝酸奶一边夸文玉:“支书真会过日子呵!”

朱秘书却黑了一张脸,他听出了张主任他们夸奖的另一层含义。

酒足饭饱之后,一干人打着嗝往外走。刚一出门,外边的热浪猛扑了过来。张主任不由感叹:“还不到夏天,天就热成这样,今年又是一个酷暑呵!”停了一下,又接着感叹,“这热乎乎的天,上班时间又不到,上哪去呢?”

朱秘书多精的人,一听就听出话中之音了,他胳膊一抡:“走,找个地方凉快凉快!”拦了两辆出租三轮,几个人拉拉拽拽挤上去。三轮车听朱秘书指挥,朝西环路奔去。

西环路是县里著名的美容一条街,到处都是“休闲90分”,描着红唇染着各色头发的女郎见人就往店里拉拽。张主任一行被拽进一家美容店,各人要了一个单间,也顾不上跟文玉朱秘书打招呼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去了。文玉和朱秘书进了一个房间,朱秘书酒喝得高了点,一沾床就打开了呼噜。文玉的手再不用按裤兜了,刚才结账把兜里的钱掏了个精光,给猪娃买疫苗的钱也搭进去,最后零票也凑上了,心疼得没法说。这时一个穿吊带背心的小姐端着一盆水和毛巾进来,见文玉还坐在床边发愣就招呼:“哥,躺下吧。”

文玉一听赶紧冲她摆手:“闺女,你可不要瞎称呼,按年龄我不是你叔就是你大爷,咋能叫我哥?”

小姐扑哧笑了:“好,大爷,你做个啥档次的?”

文玉说闺女你介绍介绍我听听。

小姐一一介绍起本店的服务项目和价格,洗面十元、按摩三十元特殊服务八十元……文玉呼地从床上坐起来,穿上鞋就往外面走。小姐说:“大爷大爷,你干啥去?”文玉说大爷啥也不干,买块冰糕清醒清醒去。

一出门文玉小跑着直奔车站而去,心说再不跑今儿个非押这当人质不可。

隔了几天,朱秘书又吼着“我曾经问个不休——”来找文玉。一路上无驴阻路,朱秘书吼得甚是过瘾,只见四脚朝天的蛤蟆比上次多多了。朱秘书不时停下来用草绳把它们系住,到文玉家门口的时候,车把上已经挂了两嘟噜蛤蟆。一进门朱秘书就把蛤蟆解下来扔到了当院:“文玉呵,上回在老妈火锅一盘蛤蟆腿二十多块,我这两嘟噜能装三盘。你一会儿剁巴剁巴,炸了当酒菜。”

朱秘书又从车把上取下公文包,掏出一份文件让文玉看:“县文明办已经批了,上这个月的十件好事。只是文明办经费紧张,张主任给了咱一堆文件头,叫咱自个印。”文玉一听,吓得退后一步,又下意识地捂住了裤兜:“你啥意思?”

“啥意思?咱自己印呗,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个费用该你们村出,你们的事嘛!”

文玉一梗脖子:“这算哪个理?”

“头都磕了,还在乎一个揖?再说也不是太多,我算了一下才一百多块,还不够一顿酒钱呢。”

接下来朱秘书死缠硬磨,文玉没法,就领着他去找村会计。村会计见了乡里的领导很紧张,赶紧把钱付了。付了钱却长叹一声:“两间房的玻璃又没了。”朱秘书一怔,问:“啥玻璃?”

文玉和村会计都不回答他。

朱秘书刚才看见了村会计付过他打印费,抽屉里还有几张票子,就从公文包里又掏出一张发票,说是那天洗面的钱,文玉跑了,他垫上了,不多,八十块。文玉想起那天的老妈火锅就有些生气,瞪着朱秘书问:“洗面的钱也能报销?”不等朱秘书回答,又转过头问村会计:“你说说,能不能?”

村会计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乡财政明文规定,娱乐开支一律不予报销。”

朱秘书嘿嘿笑着,把发票一个劲往文玉手里递:“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

文玉说没钱。

朱秘书又嘿嘿笑了,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别日哄兄弟了,刚才我都看见了。”

朱秘书嘴角努了努,眼睛还向村会计的抽屉瞟了瞟。

他的话还没说完,文玉忽然捂住肚子“哎哟”起来。

“咋了,咋了?”村会计赶紧过来扶文玉。文玉说内急,跟村会计要了一张废报纸,捂着肚子紧跑出去。

朱秘书抽了一支烟,问村会计家几个小孩都成家了没有;接着又抽了一支烟问村会计家有啥事需要帮忙没有,需要了只管言一声。点上第三支烟,他忽然觉得不对头,就出了门,就进了墙角那个男女不分的厕所。嘿,里面哪有文玉的影儿?

到了秋后,朱秘书又来了。文玉正在院里拾掇麦耧,听见街上传来一阵马达声,他丢下麦耧就往屋里钻,又跑进里间“哗”一下关上了门。朱秘书的摩托车直接开进了文玉家的院子。他噔噔噔直奔堂屋,站在屋中间冲里间喊:“别藏了,我瞅见你了。”

文玉讪笑着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半包烟卷:“谁藏了,我听见你来给你找烟哩。”

朱秘书叹一口气,一脸委屈地说:“我又不是老虎,你躲我干啥?上次让我找了大半个庄也没找见你,你老是躲我,好像我这个人挺不咋样似的,太伤自尊了。”文玉把烟递过来,朱秘书接了,并不直接吸,他先把过滤嘴在水杯里蘸了一下,然后对着屁股门吹出一挂水泡,这才含在嘴里让文玉给他点上。朱秘书吐出一团白烟,重重叹一口气:“我忙里忙外多得一分工资了,还是你给我啥实惠了?”

文玉摇头,说朱秘书你很廉政,比孔繁森还孔繁森。

“可你们就是不理解,我都是为了咱乡的精神文明建设呵。”朱秘书说着,眼圈竟有些发红,“不说了,我是个承受能力很强的人,再大的委屈也能吃能咽。咱说正事吧,张主任打来电话让咱参评市里的‘月评十件好事’,我已经请示了乡长,乡长高度重视让你好好配合,这回你可不能推三扯四了。”

文玉说评就评吧,乡长都说了我还敢说不中?朱秘书脸往前凑了凑,嘴里的腥气直扑文玉:好,咱就这么定了。这两天你准备准备,搞几箱土特产,我和张主任联系一下,确定个日子咱往市里跑一趟。

文玉一下子跳起来:“往市里跑干啥?”

“各县都报了,又不是光咱一个县,那么多好事只能评出十件。你说,咱不去活动活动,好事就能轮到咱?”朱秘书很耐心地给文玉解释,就像老师在给小学生讲课一样,循循善诱。文玉却听不进他的诱导,一激动嗓门就高了:“小星为村里的事跌折了脚脖,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好事还用咱请客送礼去争?”

俩人嗓门越说越大,朱秘书渐渐失了耐心:“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文玉梗着脖子,一脸的斩钉截铁。

朱秘书马上又软了下来,又说自己这秘书没啥实权,文玉看不起他……文玉一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你说得再可怜,我也不会去的。”

朱秘书彻底生气了,嗓门又高了:“你真决定不去了?”

“定了,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去!”

文玉这话还真说大了,乡长打来电话把他狠狠训了一顿,说他没有大局意识不知道配合党委的中心工作,不懂得精神文明建设的重大意义。文玉知道这都是朱秘书烧的底火,也不敢顶撞乡长。乡长最后下了命令,不但让文玉去,还派了自己的小车跟他们去。

市文明办主任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办事效率很高,先给他们倒水,让他们坐下来休息一下。然后便埋头看材料,看过之后又招来两个干事碰头商量了一下,就定下来了:“这份材料很有典型意义,又是基层的,有代表性,这期十件好事,排个第一吧。”

事办完了,张主任和朱秘书却不走,相互递了一下眼色。张主任就把意思给那年轻主任说了,年轻主任笑笑拒绝了:“咋能让你们请客呢?按说基层的同志来了,该由我们招待,但今天太早了,我就不留你们了。”见人家执意不肯,仨人只好往外走,朱秘书忽然嚷嚷:“车里还有几箱核桃呢。”问年轻主任能不能找个地方卸下来?年轻主任坚决不收。张主任、朱秘书只好悻悻而退。文玉心里却喜欢得不得了,心说市里的水平就是高,不像张主任他们,一说请客就喜得跟个娃娃要过大年似的。

出了市委大院,张主任和朱秘书凑到一块嘀咕了一番,就决定在市委门口候着,等市文明办的领导们下班了截住他们去吃饭。张主任很有经验地说:“在单位他们不好意思,一出这个大门他们就放开了。”

文玉一听,心说又跟上一次一样,这张主任和朱秘书咋都是这种人呢?他一急就催他俩:“人家说不去了,咱死乞白赖求人家算哪回事?不如回去吧?”

朱秘书一瞪眼:“乡长咋说了,出门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文玉不吭声了。

中午的时候,他们成功地截住了骑车下班的市文明办主任一行。果如张主任所料,酒杯一端,文明办的领导就都放开了。

这一回可不比上一回,“老妈火锅”跟市里的大饭店一比就成了柴火妞了。在朱秘书、张主任的盛情之下,一行人吃了洗,洗了吼,一条龙下来,文玉掏钱时手哆嗦个不停。娘呀,可不是两间教室的玻璃了。

评上了市里的“月评十件好事”,市报又刊登了一家伙,乡长喜得眉开眼笑,每次开会都把文玉狠狠表扬一番。各村的干部一齐给文玉祝贺,说****个哥,你们付庄可真是出名了,你也是窗纱擦屁股露了一手呵,等着高升吧。果然,不久之后乡里宣布,文玉成为乡党委委员。文玉一听臊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千多块钱换了个“好事”。回家后村会计埋怨他了半个月。村里人也都知道了,骂文玉是个败家子,说他再去乡里辞职,兔孙才拦他呢!

文玉好不沮丧,一连半个月吃肉都不香了。

到了年底,朱秘书又打来电话:“好事,好事呀……”说要参评市里的“年评十件好事”,领导都同意了。文玉一听火就来了,冲着电话喊:“****个哥,你叫乡长把我撤了吧。”

文玉底气太足,好像狮吼一般。朱秘书在那边惊得一松手,话筒如一只烫手的烤红薯一样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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