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432000000023

第23章 三十年前的一次演出

牧业大队今天又杀了一只又肥又大的绵羯羊,队长亲自批的条子。队长要招待城里来的老师和唱歌跳舞的姑娘小伙们。连续唱了几个晚上,跳了几个晚上,城里来的老师和姑娘小伙们都困得很,该补补身子了。

向红一只手捻着自己的辫子。

那个年月里的姑娘都兴留长辫子,似乎这也是一个时代的重要标志。向红的辫子很长,辫梢子垂到腰处,又黑又亮。向红斜靠在大队部正中的门框上,看汉子杀羊。汉子大约是为了乘屋檐下的大片阴凉,才把羊弄到了屋门口。向红要想离开,就必须从羊身上跨过去,这让她感到很为难。因为一个姑娘大大咧咧地从一只羊身上跨过去,显得很不成体统。向红就好像是被汉子逼住在了门口,很无奈的样子。汉子却一下子受到了鼓舞,攒劲地挥动着刀子,把个先时还活蹦乱跳的绵羯羊剥得红是红白是白,然后当胸拉一道口子,掏出热腾腾的肠子肚子,羊已经吃上了一些青草,肠子肚子看上去就都是绿色的。那羊头还连在摊开的羊皮上,依旧保持着完整的形象,眼睛睁得尤其大,它的瞳孔全部扩散开来,像枪筒深得发蓝。刀子挑破喉咙的瞬间,那羊只是浑身激灵一下,就一声不吭了,老老实实地任人宰割。从古到今,羊都走在这样一条现实主义的道路上。不过,这只离开了身体的羊头,却正对着向红,依然用睁圆的眼睛亮晶晶地直视着这个美丽的姑娘。向红只看了羊头一眼,就心惊肉跳起来。

那羊眼里默默地流淌着一种诡怪的光芒,让向红的胸口别别别地荡个不停。向红正想退回到屋里去,扭头时遇上了张万凉,两人差点撞个满怀。向红吃了一惊,随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张万凉,想躲开去,又觉得不大合适,就那样垂头呆立着。向红由不住暗暗琢磨,今天早晨是怎么啦,尽碰上让她心惊肉跳的事情。

张万凉其实已经在向红身后站了很久,悄没声息的。

张万凉这时就笑一笑,露出很白的牙。“怎么?起这样早,天生是个跳舞的材料嘛。”后面那个“嘛”拖得长了些,极有音韵。张万凉还没和向红单独地说过话,这是十几天里的第一次。张万凉从小城文化馆来,牧民尊称他为老师,张老师。张万凉脸面白净,头发稀了一些,整个的人却是很精神的,腰板挺得笔直。张万凉刚到大队部的那天,开会的牧民们还以为上面又来了领导,就敛声静气,等着让他作报告。队长说是从城里请来的老师,教宣传队唱歌跳舞不作报告,开会的牧民们这才把绷紧的脸松弛下来,坐在通盘大炕上脱了鞋一边抠着脚趾头一边抽烟,将屋子弄得云遮雾罩。

向红是最晚见到张万凉的。张万凉到来的那天,向红正把最后一个学生送往回家的路途。这个学生的家住得很远,她有些不放心,就多送了一程。向红对唱歌跳舞没有什么兴趣,她想的是能把牧民的几十个孩子教好就很不错了。宣传队成立的时候,队长做了几次工作,都被她婉言拒绝了。这个牧业大队地处偏远,又几乎让沙漠包围着,向红是这个牧业大队惟一的女高中毕业生,回乡后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民办教师。几年民办教师当下来,向红在牧民心里有了很好的印象。牧民们也像自己的孩子那样,称她为老师。向红起得早,就是当民办教师养成的习惯,与唱歌跳舞没有任何关系。学校放了假,她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学校里感到害怕,就和几个姐妹睡在大队部最里头的一间套屋里。又都是新褥新被,算是对姑娘们的特殊待遇。今天早晨,向红轻手轻脚地走出套屋的时候,其他几个姐妹还在被窝里睡着,睡相各具姿态。向红还听见了一阵呼噜声,呼噜声里又夹杂着纤细的磨牙声,不知是谁发出来的。她就想笑,后来又忍住了,在门口却碰上汉子杀羊的一幕,弄得她很不自在。向红懊悔地想,还不如再多睡上一会儿呢。她怕血,自小就怕,看见血就浑身不舒服,甚至这一天都提不起精神。早晨的阳光不温不火,只是因了那被杀的羊,空气里溢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想躲都躲不过去了。谁知又会碰上这个从城里来的张万凉呢?而且离得那么近,几乎脸对了脸,突兀得很。

向红当然没想到张万凉也起得这么早,以至在她身后站了很久,她都没能察觉。张万凉是有理由睡懒觉的,他是大队部请来的指导老师,受着牧民的尊重。张万凉睡得很晚,他的小屋里差不多彻夜地掌着灯,门是关着的,有时候最多拉一个小缝儿,给空廓的大院里投下一道亮线,有如一根抻直了的羊毛绳子。有人看见张万凉很端正地坐在灯影下,手里拿着一本很厚很旧的书,聚精会神的样子。张万凉睡得晚,起得也晚,洗脸刷牙又要占去好几个时辰。大院里早已有牧民们走来走去,他们三五成伙地聚在一处,相互传递着劣质的纸烟,毫不掩饰地谈论着与草场和牲畜有关的事,又是许久没下一场雨了,牧民们的脸上开始呈现出焦虑的神情。上面拨下来了一点救济款,究竟能给到谁的手上,牧民们又都暗暗地较着劲,脸上是看不出来的。这些都与张万凉无关,他的任务只是组织演出,月亮或星星出现在夜空的时候,让宣传队的姑娘小伙们跳起舞来,让歌声荡漾起来。张万凉突然起了个大早,就让早起惯了的向红颇觉意外。向红还是啥话都不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就垂着头把一条辫子握在手里缠成几圈再放开,如此再三。张万凉也不便多说什么,从向红身边走过,那挺拔的身影鹤立鸡群般地在大院里晃动一阵,消失在大门口。张万凉初来乍到,似对周围的环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常常站在大队部旁边那一道最高大的沙梁上举目四望,而且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大热的天也不怕晒着,仿佛舞台上的亮相和造型。没人知道张万凉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这个样子又让牧民们敬而远之了。

大队部建在沙漠深处的一小片开阔地上,一圈参差的上屋围起个不大的场院。土屋年深日久,看上去很是有些古旧,像被历史遗弃的一个土围子,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不过,在三十年前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却应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之说,里面什么都有,在没有出过远门的牧民眼里,这里就是政治和文化的“中心”。场院里现在竖起了两根笔直的杨木椽子,之间横拉一道铁丝,挂上一盏汽灯就成了演出的舞台。这样的舞台虽说过于简陋了些,和城里的没法比,到了晚间却同样意义非凡,照例能够歌颂伟大领袖和宣传******思想。宣传队已经演出了几场,效果还不错。连着几个晚上,牧民们大脚盘腕坐在场院里,汽灯照射下的油熏熏的一张张脸上,写满了单纯和真诚,他们兴致盎然地观看姑娘小伙们唱歌跳舞,气氛是很好的。牧民们居住得十分疏散,平时召集起来很不容易,到了六月末的社员大会,才来得格外整齐。按说是要请电影的,公社的电影队去了别处,上面要求的宣传任务又紧,队长就从小城的文化馆请来指导老师,临时组织了一个宣传队。队长一高兴,灶房那一口能淹死驴的大铁锅里便每天漂一层很厚实的油,让开会的牧民们吃得心满意足。

演出是成功的,场院上的观众都叫好,把大巴掌拍得跟砸骨头似的。

牧民的大巴掌上长满了老茧,就轻而易举地拍出了激情。

实在是惊心动魄啊,那高高悬挂的一盏汽灯被牧民们拍出的一片热浪冲得摇摇晃晃,像是附着了灵性。

乐器只有一架手风琴,还是张万凉从小城文化馆背来的,白色的键盘,黑色的壳子,在汽灯下光芒四射。这手风琴被张万凉拉得绝,十分出风头,以至喧宾夺主,占去晚会多半的节目。每逢激情昂扬处,“台下”的观众便看见手风琴像骆驼的脖子一样伸长缩短,张万凉的脸上一阵肃穆一阵喜悦,仰或一阵悲愤一阵忧伤,表情百般交织,变化多端,那并不怎么浓密的头发也随之飘扬起来。这时候再看张万凉就不像是个人了,而是一匹在旷野上奔跑的儿马了,这匹儿马是挣脱了笼头的,抓都抓不住。牧民们大气不敢出,屏住呼吸瞪圆了眼睛,有些无奈地跟在这匹“儿马”后面,不由自主地也奔跑了起来。知道是城里来的老师,水平很不一般。姑娘小伙们唱罢跳罢,就很自觉地退到后边去,静静地呆立着,目光里全是服帖。又一阵砸骨头般的掌声过后,张万凉仍不尽兴,情之所至,再加一段曲子,情绪更加昂扬。

那盏汽灯煞白的光亮笼罩着他,姑娘小伙们就变得半明半暗了,像一截帷幕那样垂下来,静默身后。

那时,似乎所有断文识字的人都不知道还有“潇洒”这么个词。

张万凉拉手风琴的样子绝对的是“潇洒”。

向红没有参加演出,但这并不是说她没有在场。向红是站在“舞台”一边的,只是离得稍微远了一些,更像是有意识地躲在杨树椽子投下的阴影里,使得牧民们甚至参加演出的姑娘小伙们都忽视了她的存在。向红不愿意抛头露面,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演出全部结束。向红怔怔地看着听着,她比谁都看得认真听得仔细,心里很特别,不知应该怎样形容这个从小城里来的张万凉。向红对张万凉一无所知,他甚至没叫过他一声张老师。那琴声将向红带进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似乎并不陌生,有广阔的草原,有茂密的森林,有潺潺流淌的河水;有绚丽灿烂的鲜花,鲜花在阳光下轻轻摇曳;有茫茫无边的白雪,白雪在月光下银子般地闪亮;也有拉纤的船夫哼着苍凉的号子,负重的老马走向生命的尽头……杨树椽子投下的阴影里,向红的心情伴随着音乐的旋律起起伏伏,波动异常。张万凉演奏的正是:

《花儿与少年》。

《三套车)。

《伏尔加船夫曲)。

连演几日,场场满座。场院里被牧民们踩死的粪蛾子一片狼藉,让灶房养下的几只鸡吃得走路直呻唤,然后呆头呆脑地在墙根下死睡过去。压轴戏是舞蹈《北京的金山上》:几个姑娘再度上台来,排成一字队形,每人手里一本红色封面的《毛主席语录)。手风琴伴奏张万凉。张万凉不仅将这首曲子拉得“情深意长”,而且还悄悄地做了一些改动,譬如“北京(呀)的金山上”,这个“呀”字就是他自作主张加上去的,只是谁都听不出来罢了。几个姑娘受到感染,跳得十分投入,手里的红宝书舞过来舞过去,一片金光闪烁。

这个舞蹈的动作很简单,就那么几下子。因为很简单,也因为很简单就很整齐,更因为很简单就很整齐就很需要反复多遍,牧民们觉得好得不得了,就又开始拍大巴掌,满场子砸起了骨头,砸出了满天繁星。这个节目一结束,一台戏也就散了。牧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场院时,屁股上都蹭了一层很厚的黄土,像蹭烂裤子后露出了里面的肉。牧民们说,戏太短,这辈子没看过城里的戏,眼下这台戏也蛮不错,让人心里猫爪子抓挖,痒得那么日怪。队长在“台下”稍后的位置上,始终端坐着微笑着,大巴掌拍得很有节制,并在自认为关键的时候起一种引导的作用。听见身边牧民们的议论,队长心里很托底,对张万凉和姑娘小伙们很感激,决定每人发一套红宝书。红宝书上扎一根二指宽的红布条,还打个像模像样的结,就格外地郑重了。队长握着张万凉的手说:“你教得好,拉得也好,有水平咧。”张万凉朗声大笑,头仰得高高的像看天上的太阳。但此时只有星星,星星已经出来得齐全了,都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末了,张万凉才说:“哪里哪里,是姑娘小伙们唱得好跳得好,政治觉悟高,对伟大领袖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

张万凉的手被队长紧紧握着,不好硬抽出来,否则就是不谦虚。在舞台上已经很不谦虚了,现在必须让队长把手紧紧握着才是。直到手心里出汗了,他才乘机滑脱。张万凉其实是心不在焉,或者是匪夷所思,他回头左右地看着。姑娘小伙们好像还沉浸在戏里,个个手捧红宝书呆立,那模样就多少变得滑稽可笑了。然而除过张万凉笑了那么几声,别人都不笑,好像是这个场合就只有张万凉才能笑。戏散了后,向红并没有像别的牧民那样离去,她从灯影里走了出来,这又多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向红的样子与她的姐妹们不同,她空着手,站在那里把辫子缠成几圈再放开,做得很仔细。

向红盯着那个手风琴,目光有些贪婪,像要看进眼睛里去,也许这才是她没有马上离开的真正的理由,只是别人都不明白罢了。手风琴上放着张万凉的那一套红宝书,这种无意地摆放使得红宝书在汽灯的照射下格外鲜艳夺目,对手风琴形成了一种遮蔽。向红可是在留恋那套红宝书吗?张万凉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又像是无意地点了点头,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一动。向红转身要走的时候,张万凉说:“这套红宝书就送给你吧。”向红似是想都没想地说:“我不要。”这句话让在场的人突然吃惊不小,队长更是被棒打了一般怔了怔。气氛一下子古怪起来,张万凉抬起的一只手有点僵硬,很久才放回去。张万凉的手指修长、洁白、湿润,裹着一层女性的气息。

向红是个最不爱说话的姑娘。

向红悄然地离去。

夜很深了。大漠深处的夜空,星星又稠又密,正赶上了没有月亮的日子。当时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天上美丽的星星多呀星星多,哪有我们公社的羊儿多。”说到底还是星星多,即便把全世界的羊儿都加起来,也还是多不过星星的。没有谁傻得冒泡去追究,人们都喜欢美好的事物,然后更加美好地表达出来。队长选在这样的时间招待张万凉和唱歌跳舞的姑娘小伙们,倒是多了些意趣呢。平时很嘈杂的灶房变得安静,飘出一股股肉香。那只为宣传队牺牲了的绵羯羊,早已按照严格的规矩被大卸八块地煮进锅里,煮成了“羊背子”,最后盛在一个木制的大托盘里端上桌子。“羊背子”鲜嫩无比,油光闪烁,煮的过程中只撒一把粗盐粒,在偏远的沙漠牧区这是待客最高的礼仪了。桌上还有几瓶烧酒,烧酒是张万凉所在小城酒厂生产的。烧酒质量一般,但盛情难却,张万凉略作推辞,就放开了吃喝,尤其是吃得好,肥厚的肋条肉一撕一大块,手里握着的就只剩两根扁扁的骨头了。张万凉的手上嘴上都是油,他还把油汪汪的手指头高翘着,像白色的蜡烛,极富质感。张万凉是尊贵的客人,是老师,手风琴又拉得那么好,坐在俗成的被认为是最重要的位置上,左右才分别是队长和姑娘小伙们。这个位置当地牧民叫做“上岗子”,如同骑在了马背上或夹进了驼峰间,骑上去就没有轻易下来的道理,吃不好不行,不醉不罢休,和走路一样要走到目的地。张万凉吃肉吃得好,但还是缺乏一种老练。主要是他平时吃肉少,城里没有这样的肉可以让他放开了吃,逢年过节才凭票供应几斤,肉又都瘦巴巴的,多半是骨头,三月不知肉味是常有的事。从任何一个角度讲,他是必须吃好这肉的。停顿的间歇,张万凉看见姑娘们有些拘谨,肉吃得很象征性,都摆设一样地端坐着。张万凉说:“你们为什么不放开了吃呢?”姑娘们中有人说:“我们就是吃肉长大的,张老师你多吃。”姑娘们的眼睛几乎都是单眼皮,也小,却都水水的,井里捞出来似的。张万凉心想,肉真是个好东西,把人的眼睛都养得水水的。

水水的,这给张万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另一个更深的印象是,那个叫向红的姑娘既不跳舞不唱歌,也不吃肉不喝酒。原汁原味的羊肉,还有火辣辣的烧酒,逐渐地让人粗狂起来。其中一瓶烧酒让张万凉和队长喝了,张万凉喝得还要多一些,因为姑娘小伙们挨个敬了他一杯。酒量就升上去了。姑娘们喝得少,坐得太端正,气氛显得沉闷了些。酒是个啥呢?酒是个汽漏水,喝进肚里胡日鬼,要的就是个热热闹闹的气氛。张万凉想了想后,提议唱歌助兴,他没觉得这样的提议有什么不妥。队长也没有制止,紧跟上附和了一声,姑娘小伙们的情绪就开始振奋,羞涩中选出一种表现的欲望,只是不知道唱什么好,齐刷刷地看张万凉。张万凉正要说话,队长却抢先说:“好好,你们唱,唱《语录歌》。”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本该很昂扬,昂扬中再来点雄壮,这歌才会有气势。

让姑娘们掺进来一唱,反倒多了轻浅,一点都不振奋,重复时声音就弱了下去,像一群羊偷偷地走远了,追都追不回来。如果是张万凉,大概不会让姑娘们唱这样的歌,《绣金匾》就挺合适嘛,当时很流行的,一绣谁二绣谁三绣谁,唱好了会很有些意思呢。再唱不下去,席就散了。张万凉站起时,身子晃一晃,酒往头上走,胳膊和腿稍稍地有些软,而且软得恰到好处。幸好不再喝,再喝怕是一肚子生铁都要化成水。队长把酒场掌握得很有分寸,在醉与不醉之间。醉与不醉之间就是微醉,这是一种最好的状态。张万凉要走,队长说:“张老师吃得可好?”张万凉说:“吃好了,再吃,毛主席他老人家不答应。”姑娘小伙们终于忍不住,“哗”一声笑了,让原本有些昏暗的灶房突然地亮了一下。张万凉这个玩笑开得很及时,火候也掌握得好,同时又有一定的水平。这个玩笑开得也很城里人,说明城里人胆子比较大。队长笑罢后说:“张老师,明天晚上还要忆苦思甜,你得给加个戏,控诉旧社会。”张万凉就愣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然后把蜡烛一样的手指插进并不浓密的头发里,开始作思考状。他看姑娘小伙们,姑娘小伙们也看他,他看到的是沉默中的一片期待。张万凉心里一阵阵叫苦,手指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像刺猬一样硬了起来。

事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怎么个排法?来个《北京的金山上》什么的还行,真正拿出一台像模像样的戏,谈何容易?

时间也只有短短的一天。张万凉苦笑,心想你这个队长啊,肉里藏着一把刀。

这时,门口有个人影一闪,向红手里提一只暖水瓶进了灶房。暖水瓶的壳子是竹编的那种,竹编的壳子上写着两个红字“学校”,红油漆已脱落了几小片,那两个字便有些残缺不全。向红提着暖水瓶进门,是估摸着酒席散了才来,灶房的另一口锅里有烧好的开水。张万凉在看见向红的同时,也在瞬间得到了启示。向红早不来迟不来,出现得最是时候,似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沟通和默契。张万凉的脑子转得飞快,酒就“醒”了多半,他的神思即刻飞扬了。张万凉说:“加个戏?”队长说:“大会明天就散,让社员们再受受教育。”张万凉说:“当然,应该应该。”队长伸出油渍麻花的手,张万凉说:“队长你先别握手,等戏演完了再祝贺。”队长说:“就是就是,我给你留着。”队长一高兴也弄点幽默出来,气氛又好了。队长把手缩回去掏一根纸烟夹上。向红没有过多的停顿,也不说话,暖水瓶里灌满水就转身走了。向红垂在腰处的辫稍子一晃一晃,轻轻地拍着白底碎蓝花的衣服。衣服显然是宽大了些,但是没有一个人看不出,向红那女儿家的腰身有多么的纤细和柔韧。

张万凉让队长准备几样东西,也就是所谓的道具。

两身破衣服。

一截红头绳。

“越破越好,这两身破衣服和一截红头绳我没地方去找,剩下的事情我自己办。”张万凉说这话时很认真,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姑娘小伙们见这个吃肉吃得很好的张老师突然变得很严肃,就再也不敢笑出声来了,把脸绷得紧紧的,开始琢磨两身破衣服和一截红头绳。然而,姑娘小伙们谁也猜不出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像一道深奥的谜语那样令人费解。队长也是闹不明白,却也很严肃地点点头,认真地听着。张万凉说:“既然是忆苦思甜,就得演好。”

队长很同意这个观点,问:“咋个演法?”

张万凉说:“这出戏不是集体唱歌跳舞,一男一女两个人就够了。主要是唱,再加进去一点小动作。”

姑娘小伙们面面相觑,最后又将眼睛凝固在张万凉的脸上,好像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来了,都由不得地紧张起来。队长也很紧张,油渍麻花的手指间夹着的那根纸烟无助地燃烧着,缓慢地短了去。张万凉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老师就得像个老师的样子,这种时候谦虚是要不得的。沉默了半晌,张万凉才说:“这样吧,我们定一下上戏的女演员,回去都想想,谁最合适?”接着又提了三个条件:有文化,人不能胖,辫子要长。

张万凉说罢,扬长而去。

张万凉的背影很有力量。

第二天早晨,在队长和姑娘小伙们的注视下,向红终于走进了张万凉住着的那个小屋里。张万凉彻夜未眠,伏在煤油灯下,两个鼻孔熏得乌黑,向红走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凭借着记忆写完了几大段《白毛女》中的唱词。时间太紧,只能轻车熟路走一走捷径了,再说《白毛女》家喻户晓,也很适合这样的条件和环境。当天晚上演出,从来没有上过舞台的向红真的就入了戏。在汽灯那煞白的光亮底下,扮演喜儿的向红从“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开始一路清唱下去,在不同的情境中发挥得很是到位,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地步,以至声泪俱下,将喜儿的悲苦淋漓地表达了出来。情到深处,扮演杨白劳和大春的张万凉反而被向红调动,便也激昂起来,配合更加默契,唱得回肠荡气。满天星星,长长银河,“台下”的牧民们神情贯注,似是都退回到那个万恶的旧社会去了,伴着涟涟的泪水和哽咽。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观众,当受尽苦难的“喜儿”被“大春”从深山里找回来,这出并非完整的戏便结束了,牧民们依旧沉浸着悲伤着,忘了拍那大巴掌,没有满场子砸骨头的声音。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只高悬的汽灯却很突然地炸裂开来,破碎的玻璃片像是飞扬的雪花,紧接着就是一片黑暗。

在骤然而起的一声巨响和飞扬的“雪花”中,有人看见张万凉和向红搂在了一起。

同类推荐
  • 爱,非爱

    爱,非爱

    在商场上叱诧风云的男主AB与已为人妇的女主伽罗在一次商务会议上相遇,从而发生了一段比《山楂树之恋》更纯美的爱情!男主成熟稳重,事业有成,可他在爱情面前却迟疑不决,进退维谷。他已有家室,但家庭生活另他苦不堪言。周身散发着熟女魅力的女主,尽管拥有一个比较幸福美满的家庭,可是她更加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更加渴望真挚的爱情!从始至终,他们并没有发生肉体关系,仅限于精神恋爱!最终,他们并没有走到一起,而是各自回归了自己的家庭。
  • 破天荒

    破天荒

    本书是根据同名电视连续剧剧本改写的长篇小说。作品通过对三代北大荒人的描写,成功塑造了百万官兵的代表——高大喜等一批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
  • 活不明白

    活不明白

    本书以四个性格迥异的青年人的工作和爱情为主线,描绘了大学毕业生初涉社会的艰辛、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独立思考的精神面对世俗社会时的愤怒、对美好爱情的无限向往却无法把握。他们无所事事,喝酒、泡妞、浪迹社会、渴望工作,却不愿屈服于工作的刻板、教条;他们对未来不断抱以幻想,却在残酷的现实社会面前被撞得头破血流;他们热爱生活,拷问明天在哪里,然而却找不到答案所在;他们是迷茫的一代。主人公倪蒙在频繁更换工作中对未来和生活愈发不明白,同时,面对初恋女友和正在交往的女孩,他对爱情也愈发不明白。倪蒙在迷茫中跌跌撞撞,不知所措……
  • 被掩埋的巨人(双语版石黑一雄作品)

    被掩埋的巨人(双语版石黑一雄作品)

    公元六世纪的英格兰,本土不列颠人与撒克逊入侵者之间的战争似乎已走到了终点——和平降临了这片土地,两个族群比邻而居,相安无事地共同生活了数十年。但与此同时,一片奇怪的“遗忘之雾”充盈着英格兰的山谷,吞噬着村民们的记忆,使他们的生活好似一场毫无意义的白日梦。一对年迈的不列颠夫妇想要赶在记忆完全丧失前找到此刻依稀停留在脑海中的儿子,于是匆匆踏上了一段艰辛的旅程。他们渴望让迷雾散去,渴望重拾两人相伴一生的恩爱回忆——但这片静谧的雾霭掩盖的却是一个黑暗血腥的过去,那是一个在数十年前被不列颠人的亚瑟王用违背理想的手段掩埋的巨人。一个神秘的撒克逊武士肩负使命来到这片看似平和的山谷,他那谦逊的外表背后隐藏着怎样秘而不宣的动机?他的使命带给这个国度将是宽恕的橄榄枝还是复仇的剑与火?而亚瑟王最后的骑士高文则决心用生命守护国王的遗产,因为守护它就意味着守护最后的和平。记忆与宽恕,复仇与和平,四人的命运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了一处,而结局只有一个。
  • 双城博弈:职场情人

    双城博弈:职场情人

    穿灰色行政套装,用最先进的电子商务设备,漂淡淡的香水味,大多具有硕士以上的学历,身居管理层要职,是猎头公司热衷的逐鹿对象;挂着职业性的自信微笑,以“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流连于商务会所,穿梭于高级写字楼、星级宾馆,逗留于国际机场,飞行于城市上空。芳菲与蔚蓝两个年轻资浅的女孩,凭借各自的关系进入了一家久负盛名的五星级酒店。一个偶然的机会,芳菲发现蔚蓝竟是老板的情人,随之而来的滔天大浪,改变了两个女孩的命运,并最终使得芳菲远走澳洲。在国外混迹四年后,芳菲侥幸进入了一家知名企业,开始了自己的澳洲职场生涯。然而等待她的却是一场又一场风波,两种文化的撞击下,她的命运将何去何从?
热门推荐
  • 风起云来涌

    风起云来涌

    “潜龙”“们”意气风发自东,而临下。“他们”发现打更门生会鸭子嗦,酿酒的老头会舞剑,画江山画出个江山……北方出来的刀客是用剑,南方出来的蛮子细腻温柔,东边出来的儿郎狐假虎威,西方的姐姐们一口一个阿弥陀佛。若自身无二两滚刀肉,若惧“他们”敢死勇,我便废了自身灵种断了踏天梦!我当应有匹夫勇,自然是万军不可敌!
  • 武镖

    武镖

    古代社会错综复杂,身为孩童时的你心中或多或少也会有一个武侠梦,想要与那一剑云霄,劫富济贫的大侠靠拢,咸鱼了4年的买菜少年叶枫意外开启了他的大侠之路。
  • 十二星宿

    十二星宿

    讲叙在浩瀚的宇宙里黄道带的十二星座的扑朔迷离,爱恨情仇的故事。他们是星球里的主人翁,都被宿命安排下演绎出一段段黏稠的爱情悲剧,那些数以十计的世纪,那些逝去的人潮,这是个深的过去,过去总是够了!他们说道:“在我们爱情下升起比地球更重的分量,我们跨越一个个日子,划割一个个伤痕。我们在时间里走路,而我们灿烂的躯体迈着不可名状的脚步,在寓言里留下痕迹……我们都有许下了海誓山盟,可以用我们的生命去守信,宿命却归根结蒂的去炫耀自己的至高无上权限,我们不停的去违抗着它,我们都用生命去换取,刻下了生死不渝的墓志铭……
  • 图说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民间庆典

    图说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民间庆典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指各民族人民世代相承的、与群众生活密切相关的各种传统文化表现形式(如民俗活动、表演艺术、传统知识和技能,以及与之相关的器具、实物、手工制品等)和文化空间。中国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56个民族在长期生产生活实践中创造的丰富多彩的文化遗产,是中华民族智慧与文明的结晶,是联系民族情感的纽带和维系国家统一的基础。
  • 美人枭

    美人枭

    秦识薇:异世女尊亲王之女,手握大权,命不过廿三,因一线生机,附身男权大将军嫡女之身,此女乃是吞噬双生兄弟而生,克死本该富贵长寿的生母,是为妖孽祸胎。——呵呵!裴真言:世家骄子国师之尊,手握国运,受万人敬仰,精奇门遁甲,晓天文地理,通古今内外,湛君子六艺,心怀天下,可用寿数换国运。——呵呵!国师终身不婚!识薇:不婚?不当国师即可!女尊撞上男权,感觉不太美妙?没关系,挥鞭子抽过去!……………………………………………某女的人生语录:女人负责生孩子赚钱又养家,啥都一把抓;男人只需要貌美如花!男人只要忠诚于我,吃喝玩乐我供你花!某男的人生格言:一生致力于纠正某女的异端想法!
  • 魔法默示录、焚冢

    魔法默示录、焚冢

    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一个熟悉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一个熟悉了他那冷酷的脸庞、他们约定彼此并肩战斗、用魔法捍卫世界和平、可誓言却总像是一个悲伤的隐喻、前世的轮回、注定了两人最终成为宿敌、逃不开、命运的开端相遇、走上分叉的路口、最后又交集、因为我们无法逃离、、、
  • 掠爱成瘾:傅少的小娇妻

    掠爱成瘾:傅少的小娇妻

    夏云熙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丢了傅少弦。她本是夏家最受宠的三小姐,一夕巨变,被逼远走他乡。三年后,她携子归来,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傅家三少,而她早已不是千金小姐。本以为他们再无机会,他却依然对她如初!新婚之夜,他冷冰冰的掐着她的下巴说,“云熙,我们离婚!”...--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我家裴先生又苏又撩

    我家裴先生又苏又撩

    她从地狱来,撞碎满身山河。人人都知道,裴家大少爷有病,偏执、疯狂不可轻易靠近,但却为一人开了例外。她是谁!人人都说是安家的落魄臭丫头,痴傻、愚笨、丑陋不堪,根本配不上裴家大少爷!但是没有想到各路大神都出来护着——世界第一珠宝设计师着急了:谁,谁敢这么说我徒弟!世界第一研究院也出来抢人了:她是我们的人!就连只要跺一跺脚整个帝都都会颤抖的超级豪门安家老爷子都出来发话:谁敢看不起我孙女!众人皆是傻眼了!眼睁睁地看着安然爆出各种马甲,然后默默地将她送上神坛!裴凌卿:世界上所有的情绪都与我无关痛痒,只有你能蛊惑我走着烈火燃烧着灵魂!安然:你是漫漫长夜中的微光,是我此生不变的信仰!
  • 为了成为超越者

    为了成为超越者

    恭喜你成为超越者游戏的特邀玩家,我们郑重向你承诺本游戏绝不会涉及生命安全,游戏玩法丰富福利爆炸,只要你体验一小时就一定会和我一样爱上这个游戏。友情提醒,部分危险物品请在防护措施完善的时候再提取,例如丧尸病毒等一系列危险物品,我们只负责游戏过程中的生命安全。如有疑问请在论坛中发表建议贴。
  • 灵境之新生

    灵境之新生

    骨灰级的3D玩家赵昊在接触到灵境技术后,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灵境技术,即虚拟现实技术,是利用计算机模拟产生一个三维空间的虚拟世界,提供用户关于视觉等感官的模拟,让用户感觉仿佛身历其境,可以即时、没有限制地观察三维空间内的事物。他沉迷与将自己的一切都放到虚拟世界里,他最爱的游戏,他失去的双亲,离去的爱人,一切一切。经过不懈的努力,他中午完成自己的创世纪—灵境。一经发布,引起了全世界的反响,他成功了,成功的成为了虚拟世界的KING。当那些投机者在到处找这个灵境创建者时,李安不见了,悄不声息,只留下一张纸条“灵境灵境,为什么我把过去的一切都创造了出来,竟让我怅然若失呢?错过了,终究是错过了,如果可以…,没有如果了,终究是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