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那人问他。
“名字?重要吗……”他淡淡的说,他对陌生人一向警惕而冷淡。只是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他总不能告诉那人别人给他起的那些不堪入耳的绰号吧。
“名字倒也不重要。不过是个称号。但总比没有好,使唤起来方便。”这个人就是他不久后的师父。外表看起来冷冷的,话也不多,言语间却依然充满嘲趣。
“可要想好,这可是将伴你一生的名字。”
“那,我想叫一个与世隔绝的名字。”他思考了一番,认真地说。
他怎么也没想到,从此,自己会从朝不虑夕的生活走上另一条路,一条通往繁华极乐,却被永远禁锢的路。
呼……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插在床板上,他又想起过去的事情了,但这也是唯一一次他愿意并且坚定地去面对。那是属于他的名字,曾许诺过,相伴终生的名字。也是如床板上的木纹般斑驳累累的名字。
“你,真是琴师?啊,原来原来您是琴师先生,不枉末将苦苦寻觅了这么多些天,果真是世外高人,世外高人啊。哎呀!刚刚末将真是鲁莽不知礼数,得罪了先生,勿怪勿怪!”将军一时态度大变,“那个,圣上下旨宣召先生进宫,车驾就在外面,还请先生快随我进宫面圣吧。”
“面圣……?”曾经多少次,我就在你的面前,可你却视而不见呢。当初……可笑。
“我去。”他还是说了那两个字。但这两个字,他说得心灰意冷。
“嗯,好,跟我们走吧。”那位将军也没想到这么顺利,民间传言琴师是一位极其高傲的人,就算在皇帝面前也得听他的喜好。
“等等,……我这一曲,还没弹完。”
“嗯,好,就等你弹完。”将军也未多想,不过就一首曲子的事,费不了多长时间。
“未儿。”
“先生,琴来了。”小姑娘虽然不解,但还是顺意将琴又拿回,搁在他的面前。
那琴弦静静地横躺着,一如最初的模样。许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又像是早就预谋好的,只是逢场作戏般地一笑,随后淡淡地叫了一声,“师父。”多少话都哽在喉里,再无他言。只见他指尖在弦间滑动,却从另一个音起调。
音又起了,从刚才断掉的地方开始,仍是最初的一段。
这里是这个国家都城,也是整个国家最繁华的地方。其他地方,他没去过,但他很有可能就是从那里来的。因为有很多人并不富裕,但却是向往着这片繁华而来的。听他从前的头头说,他的父母就是从北方来的,虽然他对他的父母并无甚印象。现在的他,孤苦伶仃。不,他有家了。
那人听了他的话沉了片刻,才缓缓接话,
“你知道什么是与世隔绝吗?”
“不知道,大概,就是隐者吧。”
“你为什么会喜欢隐者呢。”
“因为,……隐者都住在山里,那里一定有好听的声音!……让人能够宁静下来,仔细听的声音。”他说话断断续续地,却仍掩饰不了语下的激动,甚至开始了幻想。
那人似笑非笑地颔首,“你喜欢一个人吗?”
“我?我不知道。虽然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但,先生,先生您说过会!……带我回家的。”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委屈和奢求,他过分地在意他的存在,他的存在或许对于任何人都不重要。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或者在这之前是。
“别叫我先生了,我教你学琴,以后,叫我师父吧。”
“琴?我以前听过城东宴会上传来的声音,好听极了,他们都说那就是琴声!我学了琴,那我,那我就可以自己创造好听的声音了!先生,我……可是,师父,叫先生不好吗,那不也是老师的意思吗?”
“不一样,我只教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对了,师父,您不是还要给我取名字吗?”
“呵,想要与世隔绝的名字。那你可知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他一脸懵懂,幸而那人并没说太多高深莫讳的句子。
“这点倒不难,你与我学琴,便唤琴师吧。”
琴师,混于乐工伶倌之间,辨于超然绝世之境。心之往也。
一曲只弹过前奏,便是沧海桑田。将军等得瞌睡连连,心下却是烦躁难耐。那曲子过于凄厉,不像是叙事,倒像是苦忆。
却突然现了个突兀的音。他弹错了一个音,这是少见的。他的心乱了。
若是师父在一旁,一定会很激动地跑过来朝他劈头盖脸地说教一番,然后再细心地告诉他正确的弹法。
他惭愧地低下头,而那琴弦随着他动作的停止也不再颤动。琴弦被他洗拭过很多遍,却连残的血肉、半点影子也没有。
“走吧。”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虽然犯下这样的错误实在不应该。不过,再也没有人会指责他了,包括他的师父。
“弹,弹完了?”将军这才反应过来。
“弹完了。”他没有不甘心,只是很平静。他的世界已经是一汪死水,古井无波。
山的深处有很好听的声音。
不,这只是个完美而诱惑的谎言。
下了山是一道长江,直通向京城。江水汩汩地不知流向何处,很绿,四周的青山更加烘托出自然的气息。但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迎面的江风,全盘扑迎在他峻削的脸面上,带着有些刺骨的凉意。
“其实,不过是回归本性而已吧。”他向将军单独索了一艘小舟,他坐在船头,将身子望向江面。
“师父跟我讲过一个人……他很喜欢江水。”他突然想到些什么,而又感觉自己在自言自语,很想分享给其他人听。
“你,可想听故事?”唯一陪他坐在船头的就只有那个叫未儿的小姑娘了。
“啊?”小姑娘看着他,不解其意。
他自然看不到她的表情,隔了一会儿,自然娓娓道来,“他自幼生于权贵,可却是早已腐朽没落得彻底的权贵。人们表面上依然尊崇着他的家族,他的身份,可却实实在在地欺负着他。将他的财产土地瓜分得四分五裂,甚至明争暗抢,连他家族过去的门生也不例外……
“但他是孤傲的,他流着属于他们那个家族高贵的血。他想重振家族,想收复过去属于他的家族的一切!可这太渺小了,太自不量力了,这就是一只羊和一群虎狼之间争夺吃食!这时候师父来了。师父想要帮他,即使逆势难转。可他的孤傲不允许他接受他人的馈赠。师父理解他,所有的征伐都是以他的名义,而从来不加在自己身上。他们这样的关系维持了一年,两年,十年……整整二十四年!
“师父他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但最后师父走了,他还是败了。他是被所有人硬生生将他的鹿角给折断的!或许他比我孤傲得多,我经历的,也比他幸运得多吧。”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倔强呢?明明只要屈服一点就可以过得很好啊!或许可以带着余下的族人另择一个方外之地。”小姑娘认真地听着,以及时回答他随时可能提出的问题,没有提也得表现出在听的样子。毕竟,不能让先生失望,对她和先生而言,彼此都是唯一的依靠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江水吗?或许他也向往江水的自由,远方。可他要的不是这些,他只想汇入大海,做那最平凡的一滴就好。是他自己把师父赶走的,但他不是不愿意接受师父,只是他不想亏欠任何人。他并不是多高傲的人,他只想让人们不要因他而过多的纷争而已。
“他和你想的一样……但,这是宿命,躲不掉的。或许我也并不是多高傲的人。”
琴师望着那片江水,没有眼神,只有一片空洞。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头,没有接话。先生分享的趣事大概就只有这些,估摸着也不过是前辈们的恩恩怨怨,听过几年的故事她大概也能分辨出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但每次先生说这些的时候都会很伤感,她也不去打扰,安静地坐在一旁。
良久,“未儿,你喜欢江水吗?”
“嗯,喜欢!江水绿绿的,感觉好漂亮啊。而且这里的山和树跟山里看到的都不一样呢,以前在山里的时候,我就一直好想知道外面长什么样啊……呃,不过我更喜欢和先生在一起,先生去哪玩我就去哪,就算一辈子住在山里我也愿意!”小姑娘在感慨中突然意识到说漏了什么。
他宽和地一笑,“呵……所以你还是不喜欢山里么。”
“啊不是不是……”小姑娘连忙否认。
“也罢,你本不属于这里,你也有属于你的宿命。”
“我的……宿命?我可以见到父亲了么。”小姑娘暗自猜想着,她有着自己的心思。
一路鲜再有言语。就这样枯枯地等着,浑不知流过的江水应是整条江的第几截。本没有源头,亦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