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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猛烈,雷霆一击

上阳宫的大殿里一片寂静,漆黑的夜色笼罩整个房间,殿内没有点烛火,端坐殿上的那人,眼睛却亮得出奇。

她已经这样坐着很久了,摆在面前的晚膳早已凉透,却没有动一丝一毫。

直到一个低微的声音响起,“娘娘,这么晚了,您还是用些膳食吧。”

武媚娘抬起头,是一个面容陌生的太监,卑微地弯着腰,大半个身子掩在阴影里。

她冷冷地一笑,上阳宫服侍的宫人本就不多,得她信任的都在这几天里被元修清理得一干二净,甚至连一同返回的裴少卿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否已遭了毒手。而眼前这个陌生的太监,若不是元修的人,便是地位卑下,无关紧要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是司计房的人,名叫白眉,前天才刚刚被调来上阳宫。”太监低头道。

武媚娘笑了笑,如今四面楚歌,她所能见到的,也只有这样的人了。“本宫不想吃,膳食你撤下去吧。”

“娘娘,”他上前一步,着急地说道:“娘娘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躺在床上的皇上和被挟持的小皇子、小公主想想,眼下您已经是他们唯一的指望了,要是连您也自暴自弃,那他们又该依靠谁呢?”

武媚娘一愣,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本宫虽然没有见过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的眼神很熟悉。”

白眉赶紧弯下腰,“是奴才僭越了,奴才服侍娘娘用膳吧。”一边说着,将几盘菜品端到武媚娘面前,又恭谨地递上筷子。

武媚娘犹豫片刻,伸手接过。可尚未动用,忽闻殿外一声通禀:“娘娘,司膳房掌司贺兰心儿求见。”

武媚娘手一抖,筷子险些落在桌上。她镇定下心神,扬声道:“传。”

不一会儿,守在外面的太监引着心儿进了殿内,白眉很有眼色地退到了一边。

环顾四周,心儿神色微动,武媚娘身边最常用的宫人竟然一个也没有见到,几个站在角落的宫女太监都是生面孔。就算是被禁足,也不可能是这种待遇吧?

心儿不动声色地行礼,武媚娘问道:“怎么样,事情查到了吗?”

心儿据实回禀道:“查到了,鸣翠坊坊主陆明珠已押到京城。听候娘娘审问。”

“怎么不直接带来?”

心儿低声道:“怕宫里有同党,会打草惊蛇。”

武媚娘看了四周一眼,那些宫女太监虽然隐藏在阴影里,但竖起的耳朵却没有丝毫遗漏,她暗暗冷笑,索性道:“没事,押进宫来吧,本宫要亲自审问。”

“是,奴婢现在就去。”

武媚娘又问道:“这一趟你也辛苦了,并州现在如何了?那可是本宫的老家,让你顺便回我的居住看看,可抽空去了?”

心儿心神一颤,连忙道:“娘娘吩咐的事情,奴婢岂敢不遵从。”

“本宫旧居后院有个水池,记得小时候去玩乐,还曾经掉了一只鞋在里面,你去看的时候那池子还在吗?”

心儿点点头,“还在,一切都如娘娘记忆中的。”

“唉,岁月不饶人啊,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武媚娘面上浮起怀念的神色,“罢了,今日时间不早了,你先下去办事吧,改天再听你细说。”

离开宫廷,心儿走在回去的路上,经过夜市上卖镜子的摊贩处,她脚步一顿,镜子中隐秘的身影一晃而过。

果然有人跟踪!心儿加快了脚步,回到玉麒麟府邸。

客厅里,明崇俨站起身来问道:“怎么脸色这么不好?”

“是皇后娘娘出事了!”心儿紧张地答道。

玉麒麟叹道:“我也听说了,想不到我们离开京城的日子发生了这种事情,皇后娘娘竟然被罚去了上阳宫,而萧淑妃重新得宠,皇上又在打马球的时候不慎跌下马,至今还在昏迷……”

“比这个糟糕多了!”心儿苦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如我所料不差,娘娘被挟持了,甚至整个宫廷都已经被人控制了。”

“什么?”明崇俨和玉麒麟大惊。心儿立刻将觐见皇后时的细节讲述出来。

“你说上阳宫内的面孔没有一个熟悉的,而皇后娘娘专门提到了‘鞋’、‘池’二字?”明崇俨也皱起了眉头。

“没错,而且我回来的时候,还发现有人跟踪呢。”

“可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胆敢挟持皇后娘娘呢?”玉麒麟纳闷道。

三人对视一眼,同时将目光投向左侧客房。那里正囚禁着一位尊贵的客人。

“难道是明珠夫人所为?”

“这些年她埋在暗处的势力惊人,能做到这一切并不稀奇,只是宫中不知谁是她的内应,竟能完成这种逆天之举。”

玉麒麟又道:“可是皇后娘娘性格刚烈,怎么可能随便受人威胁?”

明崇俨叹道:“只怕是幕后之人以代王殿下和小公主为要挟。娘娘作为一个母亲,也不得不从了。”

左思右想,心儿说道:“当先最紧要的是找出他们在宫中的内应,并且救出被他们控制的代王殿下和小公主。”

“没错。可是怎么找出来呢?”玉麒麟头痛地说道,“要不我召集禁卫军的手下?”

明崇俨立刻摇头,“不可,你出行的这段时间,他们必然也在禁卫军中安插了人手。人皮面具只怕也早已易手,而且那幕后的鬼面人是知晓你的女子之身的,你去了只是羊入虎口。”

心儿着急地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偏偏皇后娘娘已经吩咐了,让我立刻送陆明珠进宫候审呢。”

听到这句话,明崇俨眼前忽然一亮,他目光落在玉麒麟身上,思忖片刻,缓缓说道:“我有一计,或许能行。”

“贺兰掌司,娘娘已经安歇了。她临睡前吩咐过,天色已晚,让你将人犯先押入天牢,明日再审理。”

心儿押送人犯陆明珠入宫,却在上阳宫门口就被堵住了去路。

听着侍卫的吩咐,心儿从善如流地点头道:“也好,天色这么晚了,我想娘娘也要安睡了。”

“人犯就交给我们吧,贺兰掌司也早些休息吧。”

“好的,不过,这位大哥,想请问一下,你们裴统领呢?今日没有轮值吗?”

那侍卫一愣,随即答道:“裴统领暂时有事,并不在宫内。”

心儿忧虑不已,面上却不敢表露,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回司膳房了。”

众侍卫接过缚着双手的陆明珠,押送着向天牢走去。

经过心儿的身边,最后一个侍卫忽然绊了一跤,趁机拉住心儿的衣袖,才稳住身形。

这个侍卫的面目很陌生,还只是个年轻的孩子,英气的眉眼却又有几分熟悉。他快跑两步,很快跟上队伍消失不见了。

捏着他趁机塞进自己手里的东西,还有他擦过耳畔时候留下的一句话,“裴将军被关在天牢……”一时间,心儿心乱如麻。

到了僻静无人处,她展开绢布,顿时睁大了眼睛,“这是……”

带着这种东西,心儿也不敢留宿宫廷,连夜回了玉府。玉麒麟正在厅里来回徘徊着,见到心儿返回,立刻迎上去,“心儿,不好了,我刚刚得到了消息,明日早朝,朝廷准备立雍王为太子。”

心儿一言不发进了房内,看看四周无人,她转身关上门窗。然后从怀中摸出那薄薄的绢布递给玉麒麟。

见她一脸郑重,玉麒麟大惑不解地接过,展开望去,顿时整个人惊呆了。

“这难道是……皇上的密诏?怎么可能?是真的吗?你怎么得来的?”玉麒麟满肚子疑惑。

心儿将刚刚入宫时的经历讲出。

玉麒麟蹙眉道:“可是这密诏怎么会在一个小侍卫手里呢?”

“我打听过了,皇上昏迷之后,萧淑妃力主立储,要求雍王登太子之位,少卿便护送着娘娘去洛阳行宫取皇上的密诏,昨日才刚刚回来。想必是娘娘早就担心宫中生变,所以留了个心眼,将真正的密诏放在了少卿身上。那个少年侍卫应该是少卿信任的人,临近被抓捕的时候,他将东西塞给了他。”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少卿他……”

“我也不知道,”心儿脸色惨白,“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玉麒麟连忙安慰道:“你放心,少卿是有官身的人,那幕后之人再嚣张,也不会轻易擅杀大臣。若要处死,总要等到新皇登基,才能名正言顺。只要明天咱们顺利翻盘,定能将人救出。”

心儿心神不宁地点着头,遥望着漆黑一片的天幕,心中满是忧虑和恐惧,

幕后的势力深不见底,他们想要顺利翻盘,必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成功救出代王殿下和小公主,在明日早朝呈上密诏,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一丝纰漏。

这一夜,真是漫长得出奇。

而这样漫长的夜晚,注定是整个大明宫的不眠之夜。

甚至连最僻静的天牢,也迎来了意外的贵客。

“元总管,您怎么来了?”天牢的狱卒赶紧迎上,谄媚地招呼道。这宫里谁不知道,元修如今权势通天。

元修冷冷地问道:“刚刚送来的要犯关押在哪个牢里?带我过去。”

“按照您的吩咐,关押在最里面的院落,安全又干净。”狱卒一边说着,一边在前面领路,七拐八折,很快到了目的地。

元修吩咐道:“咱家要亲自审问这个罪犯,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们都不许进来。”

狱卒自然忙不迭地答应了。待他们离开,元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牢门。

“母亲……”

那个风华绝代的中年女子正站在牢房的角落背对着他,听到元修的呼唤,她身体一颤,却没有转身。

“母亲不敢见我吗?”元修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母亲,你瞒得我好苦啊!”

明珠夫人身体颤了颤,低声道:“我瞒你什么?”也许因为过度激动,她声音干涩沙哑。

听到这句反问,元修素来冰冷的脸上浮现难以压抑的激动,“我根本就是当朝天子的亲兄弟,而你却让我做了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监,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明珠夫人颤声道:“你……是如何得知的?”她终于转过身来,半边身子掩在黑暗中,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

元修闭上眼睛,“这个世上没有什么秘密是能够彻底隐瞒的。我入宫这么多年,宫中的秘密知晓得越来越多。最开始,是因为无意间听到一个小太监的戏语,说我与皇上长得很相似。后来,我与皇上相处日久,发现我们两人身上的一些标记也一模一样。直到有一天,我去掖廷房查了当年的记录,发现长孙皇后和母亲竟然在同一个月里分别生下两个孩子……若皇上是母亲亲生,那么儿子就是长孙皇后的儿子……”

明珠夫人后退一步,捂住脸面,“你恨我吗?”

元修沉默了,最终却摇摇头,“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我是恨过,可是,想到母亲小时候养育我的种种辛苦,什么恨意也放下了。过去种种我不想再追究了,不过从今日起,我将取而代之,做这大唐帝国真正的掌权者,至于母亲,就可以在后宫里颐养天年了。”

明珠夫人似乎也被感动了,她沉默片刻,终于道:“如此甚好,鸣翠坊经营这么多年,我也累了,真能安度余生,也是我的造化。”她声音颤抖,似乎是低头哭了出来。

“母亲!”元修低呼了一声,终于忍不住走入房内,站在明珠夫人身边,柔声道,“你放心,我日后会好好孝顺您,长孙无垢昔日的凤藻宫你欣羡了很久吧,日后你……”

明珠夫人却忽然转过身,一把拉住元修的手,“日后你怎么样?”

猝不及防之下,脉门被扣住了。元修一愣,盯着明珠夫人的脸,霎时惊叫道:“你不是我母亲!”

不等他说完,明珠夫人骤然出掌,横切在他脖颈上。元修软软晕倒在地上。

明珠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揭下人皮面具,赫然便是明崇俨。望着倒在地上的元修,他暗暗叹了口气,若不是元修多年未见明珠夫人,又是情绪激动之下,否则以他的精明,自己还未必能这么顺利地骗到他呢。造化弄人,他也不过是个苦命人。

明崇俨弯下腰,将元修扶到床边,迅速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镜子、颜料、脂粉等物,参照元修的面容,对着自己脸庞涂抹起来。很快,那张脸与躺在床上的元修便有了七八分相似,再换上元修的服饰,也算真假难辨了。时间有限,这样的妆容已经是极限了。

明崇俨收起东西,又将明珠夫人的人皮面具贴到元修脸上,然后起身走出牢门。

狱卒早已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见他出来,迅速恢复成卑躬屈膝的姿态,“元总管,您老人家问完了?”

“嗯。”明崇俨压低了嗓门,吩咐道,“里面的人是攸关大案的重犯,若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能进入。”

狱卒连连点头,“小人遵命。”

明崇俨这才直起身来,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天牢。

天边已经泛起晨光,明崇俨望着广阔的宫廷,皱眉思量,到哪里去找代王殿下和小公主呢?

无论是谁都要吃饭,皇子和公主的膳食在司膳房有专门的小厨房。不如就从这里入手。

明崇俨立刻往司膳房而去,有了元修的脸面当通行证,他又刻意扳着脸孔,众人不敢多看。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小厨房。

早起的厨娘已经准备好丰盛的餐点,几个小太监正在将膳食装盒,见到元修进来,纷纷行礼,“元总管。”

明崇俨似是而非地哼了一声,捏着嗓子问道:“代王殿下和小公主今日的早膳备了什么?”

东边的一个小太监连忙将盒子举高,“总管,代王的膳食是醋溜鸡丝、冬菇烩笋、桂花干贝和樱桃肉四个热菜,并玫瑰卷、荷花酥、红豆糕、蜜奶卷这四样小点,还有……”

明崇俨装模作样地查阅了一番,摆摆手,“收拾好了就快送去吧。”说着转身离开司膳房。

小太监不疑有他,手脚麻利地将膳盒收拾好,提着出了大门。

明崇俨从树后闪出,悄悄跟在了那小太监身后。一直走到代王宫内,早有掌事太监迎了出来,接过膳盒。

待四周无人,那管事提着膳盒一拐,向另一处宫室走去。明崇俨立刻跟了上去。

不敢明目张胆地跟着去,是因为这张脸骗骗普通的小太监也就罢了,看守代王和小公主的必然是元修的心腹,这种不完全的妆容是不可能骗得过的。

宣政殿的大殿上,因为李治的昏迷,早朝已经停了多日,朝中人心惶惶,终于在今日迎来了早朝再开。

武媚娘仪态端庄地出现在大殿上,同时出现的还有艳光逼人的萧淑妃。

萧淑妃目光扫过,落在御座之前右侧,那应是元修的位置,如今却空无一人。

她蹙起眉头,今日就是胜负落定的关键时刻了,他怎么会不见了?难道出了什么事情?

钟声响起,强压下骤然袭来的不安,萧淑妃扫了武媚娘一眼,来到御座前为她设立的位置上,安坐下来。

武媚娘也到另一边,从容入座。

众臣入朝拜见,武媚娘开口道:“皇上久病未愈,暂时恐怕未能处理朝政,然国不可一如无君,所以本宫和萧淑妃商量了一下,决定立雍王素节为太子,暂时摄理国政。”

萧淑妃脸上浮起动人的光泽,她苦心筹划了这么久,所求的不就是这个吗?胜利的狂喜袭来,连元修的缺席都不再那么刺眼了。

然而,幸福注定是要充满波折的,一声响亮的呼喝打断了她幸福的臆想。

“且慢!”

玉麒麟英挺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处,手中高举一物,“娘娘,立储之事,皇上立有密诏!”

大臣们相顾愕然,纷纷望向她手中的物件。

萧淑妃脸色急变,却迅速反应过来,厉声喝道:“玉麒麟,你以女子之身,竟然胆敢私闯大殿,该当何罪,来人啊,抓起来!”

众臣议论纷纷,玉麒麟是女子之事不是早有定论了吗?萧淑妃此时重提,难道是发现了新疑点。

面对她的指责,玉麒麟并未反驳,只冷笑了一声,“社稷当前,玉麒麟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娘娘若要指责微臣,不妨再等等。”

一眼扫过,内殿之中竟然有很多面孔是她不认识的,不由得暗暗心惊,这些日子,朝中看似风平浪静,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目光转过,落在几位相熟的面孔上,她将手里的密诏递了过去,“几位大人常在御前行走,还请鉴定一下皇上的笔迹。”

萧淑妃脸上闪过寒光,死死盯住武媚娘,以她的聪慧,自然立刻猜出,当日被元修烧掉的圣旨是假货,想不到她还留了这么一手!但也不过是垂死挣扎,如今朝中近半势力都是她和元修提拔起来的,就算有些不识抬举的,也只是螳臂当车。

中书舍人高成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诏书,手微微颤抖着,看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抬头说道:“这……上面的笔迹,确实……似乎……是皇上的,上面还有玉玺印记。”

萧淑妃冷冷一笑,“皇上的笔迹颁行天下,有人能模仿并不稀奇。有胆大妄为者,颠倒阴阳,以女子之身秽乱朝纲国体,这种罪大恶极之辈,伪造玉玺也不稀奇。”萧淑妃句句诛心,直刺玉麒麟而去。

不过,她话题一转,笑道,“这密诏是真是假,有一个人想必是最清楚的,就是皇后娘娘,娘娘与皇上伉俪情深,对皇上的笔迹,娘娘最是清楚不过,不如请娘娘鉴定一下。”

她略一示意,旁边的太监将密诏呈上。

武媚娘拿着密诏,身躯微微颤抖,一方是国运大统,一方是骨肉儿女,这密诏握在手中似乎有千斤之重,裴少卿是否已经死了?他是怎样将这份密诏送到了玉麒麟手上?她不应该辜负他们的期望!可是她的女儿和儿子……

“娘娘,代王殿下和小公主可都在等着您。”萧淑妃的声音低低传来,柔媚婉转,却隐含着凛冽的杀机。

她不着急,她相信武媚娘明白应该如何选择。只要是聪明人都会明白,说密诏是假,她的儿女还有一条活路。但若承认密诏是真,代王就是太子,那么他必死无疑了,而皇位转了一圈,还是属于她的素节的,不过要多一个死掉的“前太子”而已。

武媚娘闭上眼睛,片刻,终于睁开。

对不起,我终究只是个母亲!

不敢去看玉麒麟殷切的视线,她转过头,“这密诏……”

正在即将尘埃落定的时刻,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启禀皇后娘娘,代王殿下和小公主刚刚用了早膳,甚是思念娘娘,还请娘娘早朝之后过去看看。”

话音未落,明崇俨自殿后走出,从容地向武媚娘行了一礼。

萧淑妃脸色变了,“你是谁?”

明崇俨笑道:“淑妃娘娘,在下只是个戏法师。娘娘前几日离宫,因为担心代王殿下和小公主心情郁闷,所以传召在下进宫,为两位殿下表演戏法,如今刚刚表演完毕。”

武媚娘的神情骤然松懈下来,失而复得的激动让她眼眶发热,视线模糊。

压下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武媚娘转头看向萧淑妃,“大胆萧淑妃,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萧淑妃脸色剧变,明崇俨话中的意思她自然也能听得出。她不相信!元修将人隐藏得那么好,怎么可能轻易就被人找到?可是……她目光落在身前,本应该站着元修的那个位置自始至终空无一人,难道昨晚真的发生了什么?甚至连他也已经落到他们手中?

她身体微微颤抖着,现实的冰冷和欲望的燥热翻腾在内心,不行!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不能放弃!一旦输了,她将会失去一切。只有赢,她必须赢!

没有了代王和小公主不要紧,她还有一张王牌。

咬着牙,萧淑妃站起身来,冷冷地笑道:“皇后娘娘也要跟他们一起胡闹吗?大臣们可都瞧着呢!”

武媚娘眼中闪过寒光,“胡闹的是你,萧淑妃,本宫看得一清二楚,皇上的密诏是真。太子之位应是代王殿下的。”

殿内众臣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除了被萧淑妃和元修收买控制的人,大多数人都还是一片茫然。皇储一说,素来崇尚立嫡立长,雍王素节占了长字,代王李弘占了一个嫡字,无论立哪个,都有说法。

眼见争执不下,萧淑妃拿起绢帕擦了擦眼睛,“大殿之上,娘娘为了能让自己的儿子继位,竟然如此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罢了,本宫不与你们计较,本宫只跟皇上说话,来人啊,请皇上出来!”

随着她的呼唤,不多时后殿响起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几个太监竟然抬着病榻上的李治上了殿。

武媚娘顿时变了脸色,刷地站起身来。

萧淑妃比她更早一步扑了上去,伏在李治身上,哀哀哭泣,“皇上啊,您醒过来看一看啊,你看你受了伤昏迷不醒,你的皇后、大臣就来逼臣妾。与其如此,倒不如让臣妾跟着皇上一起死了,倒也落得干净。”

一边哭着,她拉扯着自己的头发,钗环散乱,仿佛痛不欲生一般。

武媚娘死死盯着萧淑妃的手,无论怎样嚎哭,那支锐利的金簪始终对准着李治的喉咙。

武媚娘又惊又怒,浑身发冷,想不到留下了真正的密诏,又救出了自己的儿女,她还是输了一招,而且输了最关键的一招。

“娘娘,您难道真的就这么狠心,要让臣妾随着皇上一起去了?”萧淑妃一边抽泣着,一边死死盯住武媚娘。

“放开皇上!”武媚娘咬牙切齿。

萧淑妃面色哀戚,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狠戾,“娘娘若还有一丝牵挂皇上安危的心,就应该依着皇上的心意,颁下诏书将雍王素节封为太子。”

看着她不顾一切的癫狂眼神,武媚娘长吸了一口气,她终于答道:“好,我答应你,你别乱来。”

今日若不成事,萧淑妃难有活路,激愤之下,她只怕真的要与皇上同归于尽了。围绕在周围的几个太监都是她的心腹,明崇俨武功再高也难以回天。想不到费尽心思,这一局仍然是输。

萧淑妃眼中终于浮起亮光,她赢了!她赢了这一局!只要她的素节当了太子,占据了名分,李治活不了几天……

“请娘娘立刻下旨吧!”萧淑妃迫不及待地打了个眼色,旁边的太监立刻将早已拟好的诏书递到武媚娘面前。

武媚娘咬牙接过,就在一切即将尘埃落定的时刻,忽然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等等,太子之位何其重要,怎能这样轻易裁决!”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向声音的来源。说话的是一个面目普通的太监,不知何时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冷眼注视着这一切。

看清楚他的容貌,明崇俨神色一变,这张脸,他难道是……

武媚娘认出正是那个叫白眉的太监,正想说话,白眉却冷冷盯着萧淑妃,“淑妃,皇上在你的手里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既然如此,我来解决。”

他手一挥,一道利影破空而出,直刺向躺在地上的李治的胸口。

这个变故把所有人都惊呆了。看着李治胸口上明晃晃的飞镖,还有不断涌出的鲜血,武媚娘喉咙中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她疯狂地扑上去,“你,你竟然敢……杀了他,杀了他!”

明崇俨立刻前冲一步,拉住武媚娘的胳膊,“娘娘,冷静一下,他是皇上!”

“哈,就知道瞒不过你。”白眉往脸上一抹,撕下人皮面具,含笑注目武媚娘,“媚娘,你要杀朕吗?”

明崇俨苦笑,这张脸他自然熟悉,因为那张人皮面具正是出自他的手。

武媚娘已经完全惊呆了,“皇上,皇上……”喃喃呼唤着,她猛地扑倒在他的怀里,泪珠滚滚而下。

“媚娘,朕知道,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李治低声安慰道。

殿内众臣愕然看着这比戏法更离奇的场面,躺在地上的皇上死掉了,而一个陌生的太监变成了皇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纵然最精明博学的臣子,此时也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拉着武媚娘的手,李治从容坐到了御座上,哪怕此时他只穿着一身低等内监的服饰,却带着凛然九霄的威仪。

“朕之前跌下马匹昏迷,多日疏于朝政,耽误政事,幸好有诸位爱卿同心协力,方保得我大唐国事通顺,也幸赖皇后悉心照顾,如今朕已经痊愈。”

虽然大多数都不明白这殿内一系列变故是因为什么,更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但所有人都聪明地将疑惑压在了心底,包括被萧淑妃和元修收买的臣子在内。他们恭敬地弯腰行礼,齐齐高呼道:“恭喜皇上身体康泰!此为大唐万民之福。”

“经此一病,朕越发醒悟,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日朕便在此宣布,立代王李弘为太子。若朕再有身体不适,便由皇后辅佐太子处理朝政,诸卿可有疑虑?”

被彻底遗忘在角落的萧淑妃瞬间面如死灰。

“臣等无异议。”群臣响亮地齐声呼喝响彻在大殿上,带来阵阵回音。

这样和谐的音调中,角落传来一声无足轻重的低呼,是萧淑妃终于晕了过去。

甘露殿里喜气洋洋,芽儿带着一众宫女将丰盛的膳食摆上。危机终于过去,这里又迎回了自己真正的主人。

“皇上,”武媚娘替李治斟了一杯酒,“原来白眉是皇上扮的,难怪臣妾觉得眼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治心情极好,将酒一饮而尽,笑道:“朕被人控制的事,相信你已经知道了。本来朕决定暂时忍下,再暗中部署,没想到他们居然要朕杀媚娘,朕不想听他们的,又被他们要挟。无奈之下,忽然想起明崇俨曾经讲起过人皮面具,还送过朕一张,朕就假装昏迷,找了个替身溜出来,着手调查此事。今日他们要逼你下诏立太子,朕本来想上殿揭穿他们的阴谋,再救出弘儿和太平,却想不到明崇俨和玉麒麟这么聪明,不仅带了朕的亲笔密诏上殿,更提前一步将弘儿救了出来,还将元修设计困在了天牢里。如今将贼人一网打尽,真是大快人心啊!哈哈哈!”

望着他爽朗的笑脸,武媚娘心中忽然涌上一阵酸涩。眼前这个男人,是她全心全意爱着的丈夫,可是他究竟有几分信任她呢?

“皇上,既然元修是鸣翠坊的人,想来这一切事情,都是鸣翠坊暗中捣鬼。幸好罪魁祸首陆明珠已经被擒下,臣妾已经命玉麒麟将人押送入大牢,如今真相大白,不如将她移交大理寺,从严查办。”

李治笑容一滞,随即掩去,“媚娘,此事疑窦重重,朕还是亲自查办好。”

武媚娘还想开口,忽然门外芽儿进来回禀道:“皇上,娘娘,萧淑妃求见。”

李治脸上是明显的厌恶,“她又要闹什么?”

“回皇上的话,奴婢们本来奉旨看管淑妃娘娘,可是她以雍王殿下的性命相胁,非要见皇上一面,奴婢实在没办法……”

李治顿了顿,转向武媚娘道:“媚娘,萧淑妃是后宫妃嫔,她犯了错,理当由你这个皇后处置,我就将此事交给你了。至于陆明珠一事,事关前朝,是朕的职责,你就不用费心,由朕去处理好了。”

说罢,他站起身来,温声道:“媚娘这些日子也辛苦了,等晚上朕再过来看你和弘儿。”

武媚娘送至门前,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收回视线,吩咐道:“将萧淑妃带进来吧。”

萧淑妃进了门以后就扑倒在地上,焦急地环顾四周,“皇上呢?皇上呢?”原本艳丽无双的女子如今披头散发,满面憔悴。

武媚娘暗叹一口气,答道:“是皇上不肯见你,已经离开了。”

“胡说!一定是你将皇上骗走了。皇上对我的情意,怎么会不肯见我?他曾经说过,恨不得日日让我伴在身边……是你这个狠毒阴险的家伙,将他骗走了……”

面对她充满愤怒的控诉,武媚娘没有回答。萧淑妃是个聪慧的女子,李治怎样选择,她不可能猜不到。

“皇上……”哭喊了好一阵子,她喃喃的声音终于逐渐低落,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样无情?”

武媚娘摇摇头,“淑妃,先错的人是你,犯下这样的大罪,难道你还指望皇上垂怜吗?”

“哈哈,没错,我是犯了罪,可是……我为什么要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这样做,都是被你逼的。”她颤抖着指着武媚娘,神情狂乱恍如疯子,“他明明曾经与我相约共白首,他明明答应过以后会让素节当太子,他明明说过只爱我一个人……可是,你来了,你从感业寺回来了!我是那么爱他,可是从此再也难以见他一面。”

“都是你!都是你夺走了这一切!既然你们夺走了我的一切,我就要夺回来,等到素节当上了皇帝,这一切都是我的……”她语无伦次,双手挥舞着,“我是太后,我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什么王霓君,什么武媚娘,都是废物……”

“皇上,为什么你要这么无情。”

武媚娘脸色发白,望着眼前癫狂错乱、又哭又叫的女子,她也曾经宠冠后宫,艳压群芳,可如今却只剩下一片苍白绝望。

她忽然感觉到恐惧,倘若有一天,李治也不再爱她了,而是去宠爱别的女人,她会怎么样呢?是不是也会因为嫉妒而发狂呢?是像眼前的女子一般,还是冷眼看着他渐渐走远,让那些甜蜜的誓言化作风中的尘埃?

看着伏倒在地上彻底被绝望笼罩的女子,武媚娘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上心头,静默片刻,她开口道:“萧淑妃,你犯下这等罪行,已经不可能饶恕。只是一个孩子不能失去母亲,看在雍王殿下的面子上,本宫饶你不死,废去淑妃名号,即刻搬出清思殿,去冷宫了此残生吧。”

哀哭片刻,萧淑妃慢慢收敛了声音,坐在地上。她冷冷地望着武媚娘,斜阳给她的眼神添加了诡异的色彩。

“我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不过我不着急,总有一天,武媚娘,也会轮到你的……”

她慢慢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外走去,被泪水打湿的裙摆搭在脚边。那些浓烈的哀伤已经渐渐落幕,曾经明艳动人的面容上只余下心如死灰的冷寂。

“是啊,他从来不会错,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对的。我不过是一个女人,竟然奢望着他的爱,竟然相信着他昔日的誓言,我真的太傻了,太傻了……”

夕阳将她的身影拉扯得很长,如一曲绵长忧伤的曲调,慢慢消失在殿外,消失在这个绮丽的宫廷里。

武媚娘闭上眼睛。

凤藻宫的寝殿里,作为昔日长孙皇后的居所,这里已经冷寂了很久。自从长孙皇后病逝,李世民再也没有让第二个女人入主其中,李治登基之后,更是将这里闭锁起来,只在每年长孙皇后的忌日来此怀念母后。

而今天,暗夜里一片寂静的凤藻宫内却亮起了一点灯火,影影绰绰,恍如鬼火。

李治踏进宫门,明珠夫人正依靠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这里的风景她曾经奢望了一生,然而真的看到了,却只是一片寂寥。也许在长久的等待中,内心那片情感已经被压抑得太久,久远得甚至让她忘记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激情。

这里的风景,原来和鸣翠坊没有什么不同。

这就是她一辈子汲汲营营,想尽了一切法子想要进来的地方吗?

身后细微的脚步声传来,陆明珠骤然惊醒,转过身来。

那人持着一盏灯火,孤独的身影伫立在门边。虽然身边没有一个侍从宫人,但明黄色的服饰还是昭示了他的身份。

“朕是当今天子。”

陆明珠忽然热泪盈眶,她慢慢地走向他,生怕一个不慎惊醒了这场美梦。

他是那么俊秀,如同她在每一个梦中描绘的那样,她伸出双手,情不自禁地想要抱住他,却只是抱了一个空。

她清醒过来,“皇上,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是谁?”

李治避开她的拥抱,却没有回避她的询问,“朕知道,你是鸣翠坊的坊主,也是朕的生身之母。”

陆明珠愣住了,“你知道?”

“朕当然知道……”李治叹息一声。

“那一年,朕只有八岁,长孙皇后病重,有一次父皇来看她,我听到了她同父皇的对话。”

“皇上,老九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吧?”

如同晴天霹雳,躲在门外的少年彻底愣住了,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个单纯幼稚的少年,怎么接受得了这样残酷的现实。

李治的目光落在大殿的一角,那一天的他,正是在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他的心如同坠入冰窖,在幕布之后瑟缩成一团,直到很晚才被宫人发现。

回想起那段日子的浑浑噩噩,李治内心满是苦涩,幸好那时正是长孙皇后病逝的日子,他的反常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当他终于能够接受这个现实,并开始慢慢调查此事,也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正是从这件事开始,他长大了,开始学会隐藏自己的秘密,隐藏自己的情绪。

陆明珠满面惊惶,“她怎么可能知道?而且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会……”

李治嘴角浮起一个讽刺的微笑,“母亲,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世上,真的有医女能胆大包天,冒着被抄灭九族的风险帮你完成那个疯狂的计划吗?就算真有,她能在皇后的产房里,在重重御医和宫女的包围下,将婴儿偷天换日吗?这个世上,能完成这一切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没错,就是我的父皇,那个你思慕了一生的男人。”

恍如雷击,陆明珠跌坐在地上。

李治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那段日子,虽然你身处杂役房,但他想必是一直关注着的。他得知了长孙皇后的儿子死掉后,便默许了你这个计划。反正都是他的儿子,既然皇后的儿子已经死了,为何不让另一个活着的儿子得到更好的出身呢?”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究竟是因为对你的愧疚,希望补偿你的儿子,还是为了安抚丧子的长孙皇后,让他的结发妻子不要伤痛?我也不明白。”李治低低的声音回荡在寂寥的殿堂内。

一瞬间陆明珠面如死灰,期盼了四十年,原来最终的答案是这样。

李治望着她,目光中有同情,也有痛苦,“也许,父皇是真心爱着你的,只是……他是旷世的明君,他不能让你留在身边……”

陆明珠忽然笑了,她接着说道:“也许,他是爱着长孙无垢的,纵然一开始的倾心有阴错阳差的原因,但她是那么贤良淑德的女子,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一个男人,爱上这样的女子有什么稀奇。”

一场做了四十年的梦终于醒来了,在这个她梦寐以求的地方。

李治闭上眼睛,继续讲述,“长孙皇后是什么时候发现了这个秘密的,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母子天然的血缘亲情,让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秘密;也许是从后来的蛛丝马迹推测而出。但无论如何,她抚养我的那些年,真的对我很好。她是个好皇后,也是个……好母亲。”

他环顾四周,望着凤藻宫内的桌案、角落。几十年过去了,这里的陈设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长孙皇后在世时的简单朴素。“这里对朕而言,有太多复杂的记忆,所以母后去世后,除了每年她的忌日,朕一次也没有进来过。朕以为这个秘密会成为永远的秘密,没想到你又出现了。”

哀鸣一声,压抑了四十年的泪水沿着陆明珠的脸颊滚落下来。

她捂住脸孔,“好孩子,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几十年来我每天都在为这件事痛苦,我活着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原谅我,喊我一声娘……”

李治冷冷地说道:“于是你就创立了鸣翠坊,拿这件事来威胁朕,进而企图夺走朕的江山……”

陆明珠大惊,“没有,没有,我怎么可能这么想呢?”

“那些威胁朕的纸条怎么解释?”

“什么纸条?我不知道。”

“还要狡辩吗?若非你威胁朕,要把朕的身世公之于众,朕怎会替你安排那么多官员?”

面对这无端的指控,陆明珠只觉得心如刀绞,“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皇上请想,你是我亲生的,我当年就是想让你登上高位,才把你和元修换了,我又怎么会支持别人来反对自己的儿子呢?更何况,我怎么知道皇上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世了?”

望着她茫然无措的脸色,李治心里一松,无论这颗心已经在宫廷沉浮中锻炼得多么冷酷坚硬,他依然不希望那些事情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在背后筹谋的。

“算你说的有道理,那鸣翠坊和元修又是怎么回事?”

陆明珠低声道:“换了儿子之后,我一直很后悔,我想见皇上,可是又没有办法。正巧朝廷颁布法令,允许民间女子入驻宫中乐馆,于是我便悉心培养了一个又一个的舞姬,希望能从她们口中得知皇上的点滴。我知道皇上五岁的时候摔了一跤,之后刮风下雨脚就会疼;我知道皇上小的时候很喜欢一个宫女,可是那个宫女却因为大赦而出宫了,皇上表面上很冷淡,实际上却偷偷哭了一夜;还有后来,皇上又爱上了先帝的才人武媚娘,听着你每次冒着性命威胁与她私会,我的心都吊起来了……”

李治眼眶发热,他转过身去,强行压抑住眼角的泪光,“够了,朕不是来听这些的。”

陆明珠擦着眼泪,“至于元修,他也一样,我每天都教他怎么伺候人,然后送进来给你,我想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在你身边,比较放心……”

“可是他却暗中背叛了朕,利用你给他的翠玉令,调动鸣翠坊的势力收为己用,甚至反过来威胁朕。”李治自嘲地一笑,也许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有不甘吧。若换成是他,明白了自己是真正的皇后嫡子,却沦落为一个只能服侍别人的内监,只怕也要心有不甘了。

“元修……他现在怎么样了?”陆明珠抬头问道。

“他……自然死了。”李治笑了笑,哪怕元修心中没有任何不甘,没有任何野心,但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李治也绝不会放过他。

“他……死了?”陆明珠神情一片茫然,在她的意识里,元修一直是她仇人的儿子,所以她费尽心思,让他过得无比凄惨。可是,想到从小抚养他长大,他偎依在自己怀里叫着娘亲的样子,她捂住胸口,心脏好像骤然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块。为什么会这样?

“不要恨他,原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她喃喃地说着。

“朕不恨他,因为朕本来就掠夺了属于他的一切。朕也不恨你,因为朕根本没有资格来恨你。”李治低声叹息着,“这凤藻宫是母后生前的住所,也是你期盼了一辈子的地方,以后你就好好地在这儿颐养天年吧。”

他决然地转身离开。

寂静的宫殿里,几个宫女太监走了进来,手脚麻利而悄无声息地摆设起各色日常用品。

陆明珠望着他们恭谨而沉默的身影,忽然笑了。

这大明宫的日子,她期盼了一辈子,可是真的得到了,却只余下一片茫然。

望着窗外的天空,陆明珠眼眶发涩,热泪慢慢流下。她明白,有一些东西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地牢深处,心儿飞速地奔跑着。

狱卒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贺兰掌司,你别跑这么快。人就在里面,丢不了。”

终于见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她迫不及待地让狱卒打开牢门冲了进去。

“少卿!”她扑倒在他怀里,“这一次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几日的牢狱之灾并没有消磨他的锐气和镇静,见到心爱的人,却让他一阵颤抖,他紧紧抱住她,“心儿。”

无需任何言语,一切的隔阂和误解都在这一刻消失不见了。

两人并肩走出牢门,裴少卿替心儿擦了擦脸颊,“都哭成花猫脸了。”

心儿笑了,“经历了这么惊心动魄的事,还不许哭一场吗?我在并州没吓到,被关在山洞里的时候也没担心,但昨晚的那个架势,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裴少卿低头看着心儿,她秀丽依旧的脸颊上有掩不住憔悴和疲惫,他一阵心疼,“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你还不是一样,听说你陪着皇后娘娘去了一趟洛阳行宫,车马劳顿不说,一回来还被投进了大牢。”心儿拉住他的衣襟,担忧地问道,“元修那些人没有为难你吧?”

“放心吧,若真的刀斧加身,我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的。见不到你我可不肯死。”

“不许你说这个‘死’字!”心儿连忙跳起来堵住他的嘴,“你还要活好久,把欠我的事情一件件都办完了才行。”

他握住她的手,在她诧异的视线中,低下头印上她微微张开的樱唇。

刹那间,四野一片寂静,这深秋的风萧瑟冰冷,两人间却是一片温暖。

良久,抬起头,他认真地说道:“心儿,我终于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只要确定这一点,就算要我死,我也没有遗憾了。”

心儿红着脸低下头。

“对不起,其实早在发现你留下那封信去了并州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一想到你此行的危险,想到这些日子的冷战,想到那些明明想要说出的话,却因为我可笑的自尊和面子而来不及告诉你,我就后悔莫及。”

心儿紧紧拉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愿放开,“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那时候我不该隐瞒你、利用你。不过我可以发誓,再也不会欺骗利用你了。”

裴少卿从怀中掏出一物,“这个还给你。”

心儿一愣,“这不是……”

眼前正是她那副从小带在身边的异国风情的耳环。记得初入宫中,在井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了掩饰,裴少卿将一只耳环摘下,随手扔进了井里。之后这对耳环就只剩下一只了。

“是我用钩子钩上来的。”裴少卿笑道。他并没有说出,之后他走遍了大街小巷的首饰店,却始终没有找到相似的款式,也买了几对,总是觉得不合心意。终于有一天灵机一动,他找了个长钩从铁链缝隙伸了下去,折腾了好久才成功地将耳环弄上来。

“之后我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可惜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给你。”

心儿大笑起来,怪不得她第一次用化铁水下井时,还专门看了看四周,都没有发现耳环的影子,当时还纳闷了好一阵子呢。

裴少卿伸出手,替她将耳环戴上。

心儿抚摸着耳环,笑道,“另一只被我收在司膳房居所的柜子里了。反正现在也无事,不如去找回来,一起戴上看看。”

“好,我和你一起去。”

裴少卿拉住她的手,两人一起向前走去,无限甜蜜。

河道的另一边,有一个身影掩在树丛中,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直到那两个甜蜜的恋人远去了,那身影依然独立风中。

一个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近,远远跪下回禀道:“皇上,已经处理好了,淑妃娘娘失足落水而死,天牢里的人也已经赐下毒酒……”

正是刚刚从凤藻宫出来的李治。听到这个消息,他无所谓地“嗯”了一声,抬起手,那是从元修手中缴获的翠玉令。这几年来,他就凭借着这个东西,在陆明珠看不见的地方,调动着鸣翠坊的势力,将那个母亲苦心为见儿子而筹备的势力化作了对付她儿子的利剑。

陆明珠并不知晓,这几年在元修的苦心经营下,这块令牌所代表的势力已经膨胀到了何等地步,而现在,这一切都属于他了!

低笑了一声,该解决的都解决干净了,该收获的也都收拢在掌心,这一局他可谓大获全胜,可是这种挥之不去的寂寥是怎么回事?

望着河面那头,那对甜蜜的恋人已经不见了,想必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诉说相思之苦了吧。

这深秋的风,真是凉得透心。

他缓缓转过身,“摆驾,朕要去皇后那里。”

“什么?萧淑妃死了?”

武媚娘梳头的手一顿,转身望着前来回禀的宫女

芽儿低下头,“刚刚司刑房的人送来的消息。萧淑妃是在去冷宫的路上不慎掉进了河里,等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不慎……”武媚娘低低地笑起来。

这笑声让芽儿感觉有些发毛,抬头望去,武媚娘惨白的脸色更让她心惊胆战,“娘娘?”

笑声停歇,武媚娘没有回答。静默了片刻,她摆摆手,“没事,只是觉得有些冷。这天气真是冷啊。”她转过身,隐隐透着一种落寞。

芽儿张嘴欲说,却不知说什么好。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媚娘觉得冷吗?”

芽儿转头望去,李治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他抬步跨入,来到武媚娘身后,“朕也觉得这天气有些冷。马上就是冬天了,又是猎狐狸的季节,等入了冬,咱们一起去西山好不好?到时候朕替你猎几只狐狸制个披风。”年轻的帝王紧紧抱住他的皇后,温声讲述着未来的日子。

芽儿带着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武媚娘鼻子发酸,她挣开李治的拥抱,转过身来,盯着他,“皇上,萧淑妃刚刚死了,你知道吗?”

“朕自然知道。”李治毫不闪避地迎着她的视线,点头道。

“皇上,这样冷的天气,跌入水里可真是不幸。”

“媚娘,朕是皇帝,绾绾入宫多年,朕不是没有顾怜,但她的所作所为实在太出格,无论从国法还是家法,朕都不能罔顾纵容。朕已经下令将她厚葬了,算是顾惜往日情分。”

“皇上,她这么疯狂,正因为她是真的爱着您。”武媚娘闭上眼睛。

李治紧紧抱住她,“媚娘,朕的心很小,只能容下一个人而已。”

“可是我害怕,若是有一天,皇上……”

“不会有那样的一天。”李治急促地打断了她的话。

殿内有片刻的寂静,他缓缓开了口,“媚娘,你知道吗?朕的生母其实不是长孙皇后,而是鸣翠坊的坊主陆明珠,”

武媚娘身体一颤,虽然心儿已经将这个秘密告诉过她了,但是真的从李治口中听到,还是震惊不已。

“这是朕最大的秘密。朕能够压过众多皇子,登基称帝,不过是仗着嫡出的身份,若失去了这个,吴王李恪、纪王李慎,哪个不比我受宠,比我尊贵?皇位凭什么落到我身上?”

“这是朕内心压了很多年的秘密,媚娘,若是有一日朕真的负了你,你可以用这个为把柄,狠狠地报复朕。”

“皇上……”武媚娘声音颤抖不已。

“媚娘,朕是真的感觉很冷。今晚去见了母亲,这几十年里,她痛苦而绝望。这个世上,爱上一个人,一定不能错过,错过了就是一生的伤痛,她错过了父皇,错过了十年,而当她再一次走近父皇身边,父皇的心里已经有了长孙皇后。

“所以朕不想重蹈覆辙,朕不想,也不能错过你!”

泪水夺眶而出,落在她的手背上,如火星一般滚烫炽热。

她颤抖着握住他的手,有了今日这番话,一切都足够了。

逝水东流,物换星移,哪怕将来真的有一日,他这颗心移情他处,她也不会后悔。

她反手紧紧抱住他,低声说着锁定一生的承诺,“皇上,我会永远站在你的身边。无论皇上做什么,媚娘都会支持,永不离弃。”

随着一切尘埃落定,拥有了翠玉令的李治行事更加凌厉,朝中很快开始了一次清洗,元修短时间培养起的势力被连根拔起。

朝纲恢复了清明,新年来临之际,众臣接到了令人震惊的消息,李治正式下旨,要求皇后武媚娘与其共同执政,分别称为天皇、天后。

众臣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纷纷上表支持。这些年来,武媚娘所展现的政治手腕和才华,早已让所有臣子无不心悦诚服,从而忽视了男女之别。

裴少卿重新回到了神策营统领的职位上,驻守丹凤门,并加封世袭。而玉麒麟女儿身的事情终究遮掩不下去了,禁卫军统领转由李治提拔的新秀上官浩接任。武媚娘特求皇上恩准,仍保留玉麒麟的官位,不过只能在内廷行走。

“本宫一直觉得,既然男人能做将军,女人也可以。”她赞赏的目光落在玉麒麟身上,“本宫期待你将来干得更好。”

玉麒麟欣然行礼,“臣定不负娘娘所托。”如今的她愈发意气风发,自信满满。

武媚娘又看向明崇俨。

明崇俨立刻上前一步,笑道:“娘娘,崇俨乃乡野村夫,自由惯了,实在无法在朝为官,倘若皇上娘娘日理万机,想看看戏法,解解乏,崇俨随时待命。”

武媚娘点点头,“人生在世,各有所愿,你既然志在江湖,本宫也不便勉强。皇上喜欢你的戏法,以后多来宫里便是。”

玉麒麟插嘴笑道:“娘娘放心,他会常来的。”

“为什么?”

“因为……”玉麒麟看了明崇俨一眼,含羞低下了头。

明崇俨笑道:“回娘娘话,玉将军还欠在下不少钱,在下会进宫跟她讨债的。”

武媚娘顿时笑起来,一语双关道:“那本宫就期待你们的好消息了。”

最后她转头望向心儿,“心儿,你就暂时调至甘露殿升任甘露殿掌司,本宫身边还离不开你,只好暂时多留你几年了。”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心儿,目光却望向裴少卿。

两人一阵脸红,心中满是甜蜜。

武媚娘微笑着看向众人,道,“皇上体贴本宫这些日子辛劳,特许本宫召家人入宫陪伴。心儿,本宫的表妹应彩蝶刚刚被加封为郡主,心儿,就由你去迎接一趟吧。”

“遵旨。”明媚的冬日阳光下,心儿盈盈下拜。

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未来的日子都充满了喜悦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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