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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卡车从柏油路下去，穿过一个村。村中土路的尽头连接了一个很长的大缓坡，向前直直插进山里，这便是上山之路。路面上的雪有些消融，带着浮土渗入地面，化成一滩泥浆，又被皮卡车宽大的轮胎压成深陷的车辙。皮卡车晃晃悠悠爬上大坡，来到一个平缓处，光秃的山，覆满一层薄雪，正是：皮卡川行雪崖边，砾岩交错白入天。
灰腾是冷，西乐是山，连起来的意思就是是冷山。此处因是平地上隆起的一道绵延上百公里的山梁，所以也被叫做灰腾梁，灰腾梁上有成百上千个风场，李德德要去的项目在梁的最东头，司机张师傅穿着厚实的棉服，一边开车一边口若悬河地讲。
冷山是真的冷，李德德坐在皮卡车里，冻的脸颊发青。他刚到项目，而从总部发出的棉服还在赶路。张师傅侃侃而谈一番后，发现小李眼神无光，才想起把车里的暖气打开。李德德几天前还在黄河边上看羊群吃草，在大石板上乘凉，此刻却已身在冷山赏雪，其温度之落差，不可不谓猛烈。
李德德从挡风玻璃往右前方看，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几架风机，再仔细观察，并不是元力创能的机器。
张师傅继续给小李充当解说员：“本来今天下雪，我还说能休息它半天，结果这刚和牛总下山，雪就停了。山上的雪一停，业主又要催着安装方吊装，真麻求烦。”
李德德问：“这才刚到秋天，怎么就下起了雪？”
“灰腾梁有两个特长，第一是下雪时间特长，第二是刮大风时间特长。雪从国庆节一直下到劳动节，风从大年初一刮到大年三十。”
建风场当然要选风资源丰富的地方，无论是宏观选址还是微观选址，遵循的第一个原则追风，哪里风大选哪里。
皮卡车继续前行，绕过一些山包，窗外的风机忽如雨后春笋般映入眼帘，又往前开，视野所及之处已经全是风机，大风车漫山遍野地耸立着，卖力地旋转。
李德德少见多怪地惊叹：“这么多？！”
张师傅说：“说给你吧，这地势就这东西多，但凡是空地，全栽上了风车车。”
道路两侧不断有新的风机出现，简直就是进了风机的巢穴。李德德长大嘴巴贴在挡风玻璃上看，印有不同logo的风车转得让人眼花缭乱。李德德能从风机丛林中辨认出大多数风机厂家和制造公司，却也发现不少没见过的标志。
张师傅看小李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继续拉着他开开眼见。张师傅道：“牛总说了，咱们这灰腾梁属于一类风区，上头在这儿规划了个千万兆瓦还是千兆万瓦的风电基地，全世界造的风机这儿都有。”
李德德听鹿晨说过，国内有两个千万兆瓦级的风电基地，一个在达坂城，另一个原来在这里。皮卡车顺着山路上的车辙一路向上，途径一个山头下的回转大弯，紧靠路边竖着一架与其他风机相貌完全不同的机器，通身被涂成扎眼的蓝。李德德浏览过不少风电论坛，一眼认出这是鹏翼动力的垂直轴风力发电机。此机的驱动方式利用了马革努斯效应，此效应就是棒球比赛中掷出弧线球的原理，有些投手为了放大效应投出魔鬼般的曲线，会偷偷把棒球藏在裤裆之间疯狂摩擦，让棒球变得一侧粗糙另一侧光滑。在大型风机里，这种技术路线同样走得很野，所以鲜有企业会大批量生产，全球可能也只有十几台，如此稀罕的物件儿，能在这儿见着，着实是意外的发现。野路子风机静止不动并没有旋转，可能是在维护状态，又或者干脆是失灵损坏，它成了一个蓝色的路标，呆呆地杵在路边。
不知是路况的原因，还是张师傅爱惜自己的皮卡，车子行驶的很慢。李德德安逸地吹着暖气，游览风机博物馆，忘记了时间。刚过去一个风场，新的风场又在不远处出现，风机群层层叠叠，像迷宫，似竹园。山过去还是山，不知道哪里到顶，路转过去依然是路，看不到穷尽，无限地循环，重复个没完。皮卡渐行渐远，李德德审机疲劳，有些困倦。
张师傅说：“咱们路过的这些地势还不是风最大的地方，所以都建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小风场。等会儿到了梁上，这些山头啊、陡坡的、全都消失不见，那叫一马平川，山梁上又平又风大，是栽风机的正经地势。现如今，梁上都几乎要栽满，只能往更里面栽，咱们的风场就已经到了山梁的最后面。风场下头，就到了土贵乌拉的地界。要不是那边坡太陡，设备车辆上不来，咱们的项目部就安到土贵乌拉镇上了，上山能节省一个小时的时间。”
李德德只熟悉东南西北，听不懂张师傅的前后里外，在风机迷宫里转悠了这么长时间，谁都无法辨清何处是北，哪里为南。皮卡车靠着一堵山墙走了一段，前面又是一个大长坡，皮卡车爬坡时明显有点吃力，发动机嗷嗷地叫唤。越往上走，山洼子里的的积雪越明显，道路只剩两条车辙。从鹿城一路走来，李德德只是感觉从夏天一步跨入冬天；从布尔克上到山梁之巅，却像是从华北平原飞跃到了西伯利亚平原。
缺少过渡，就是意外。
从大坡上来，一下子豁然开朗。李德德更意外地发现，山梁顶上几乎是完全平整的，仿佛到了平地一般，山梁无边无际，布满了宏大的风机矩阵，整齐划一。沿着开阔的地面，皮卡车一头栽入矩阵中，整个山梁都被风车占领，李德德感觉自己陷入了重重包围。
李德德极目眺望，远处一堵厚厚的云墙正在往山的更深处移动，太阳重新出现，照耀着单调的山梁。云层移开的地方，出现一座黄色的升压站和旁边的二层活动板房，升压站正对方向，主吊停在正在吊装的风机旁。
张师傅稍微提了提速度，朝风机方向开过去。李德德看那履带吊，勾上正挂着机舱，塔筒居然已经吊完了。
皮卡车逆着风向停稳，李德德费了些力气才打开车门。张师傅果然有经验，若不是这样停车，车门一打开，怕是就要被大风折断。刚才坐在车里没觉得，这风速怕是远超过允许吊装的上限。李德德立起衣领护住半边脸，抬头看时，机舱已经提到了对接的位置，在半空中晃动。这么大的风，怎么办？
李德德双手按住安全帽，朝着主吊的方向半跑半挪动，大喊：“不能吊！不能吊！”
现场的一圈人都回过头来看，满脸愕然。人群中一个眉毛花白，面容消瘦的老者，走到李德德近前问：“怎么了？”李德德说：“风太大了，工作不能开展。”
那老者穿深灰色工作服，胸口挂着监理的胸章，对面前的小年轻不以为然。李德德努力回忆安全手册里十几页的关于吊装施工中风速的注意事项和要求。他记得在10m/s以下的风速，发电机、叶轮的吊装工作才能开展。风速超过10m/s，即便是对接机舱，也很容易发生碰撞。几十吨的部件撞在一起，轻则损坏外壳油漆，重则内部机械结构、电气设备遭到破坏。而且发电机里的永磁体在剧烈碰撞下会出现移位和退磁的情况，如果是这样，后果不堪设想。李德德迎着猛烈的风，大声背诵了一遍安全手册上的内容。
监理老头转过身看一个穿黄色工作服的中年男子，问：“窦总，怎么办？”
窦总朝李德德望过来，他见车是元力创能的车，制服也是元力创能的制服，但车上下来小伙似乎从未见过。有的人盯着窦总，有的人盯着李德德。
李德德忽然觉得场面上压力山大，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牛总说的。”
指挥员通过对讲机喊话，停了主吊，等窦总指示。窦总向皮卡车内扫视，发现牛河山没来，这个面生的愣头青小伙怕是不好沟通。窦总直接拨通牛河山的电话，问：“牛总你在哪里。”
李德德看窦总表情严肃，嘴在风中一张一合，偶尔蹦出几句脏话。窦总挂了电话说：“我刚和你们牛总沟通，机舱已经上去了，再放下来不是个事儿。趁这会儿风还不算太大，先把它吊完，剩下的，等风小了再说，怎么样？”
既然是领导商量好的事，“怎么样”就是“明白没？”李德德接通牛总打来的电话，只好麻利地穿了安全衣往上爬，违规吊装保不齐会出什么问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盯住安装方打好螺栓力矩。塔筒晃的厉害，机舱在空中打颤，希望能顺利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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