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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黄金屋

骄阳似火,天气热得让人快要晕厥。

酒红色的迈巴赫在烟雨胡同十八号生锈的铁门前停下,从车里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年轻人。

现在是三伏天,午后的柏油路能用来煎鸡蛋。可这个年轻人却裹在一件带貂皮毛领的羊绒大衣里,竖着衣领,甚至还戴上了皮手套。在这样裹得密不透风的情况下,他的额头上却见不到一丝汗珠。

“紫弦,你确定这家诊所还在营业么?”他皱眉打量着这栋意大利式三层小楼,虽然门前挂着“蓬莱间诊所”的招牌,可看上去这里门庭冷落,令人怀疑这里其实已经倒闭很久了。

“按照项总您的需求,这里是离我们最近的一家诊所,而且是三公里之内唯一的一家。根据我搜索到的纳税记录,这家诊所虽然经营不善,但它的确还在营业中。”

身穿暗红色定制套裙和黑丝袜、脚踩高跟鞋的女人是男人的助手,她戴着黑框眼镜,长发利落地盘在脑后,怀里抱着平板电脑。一丝不苟的严肃表情掩盖了原本精致美丽的容颜,一看就是个做贴身助理的绝好人选。

那位衣着诡异、神色冷酷的年轻人就是她的老板,项伯言。他是北京城这几年最活跃的地产商,但是他本人却极少出现在公众场合里,媒体都称他为“谜之富翁”。

“三公里外还有一家国有医院、三间民营药房,要去么?”紫弦显然早就准备好了备选方案。

“时间就是金钱,我耽误不起。”项伯言推开诊所的雕花大门,裹紧大衣走了进去。

炽热阳光下他的影子忽然消失了,像烛火被狂风吹过般闪灭。

“来了来了!”

前台的铃声响到第五次时,林夏才从客厅沙发上遗憾地爬起来。

现在正值暑假,宿舍里其他几个女孩一起去了巴厘岛,林夏却还在为那张飞往热带小岛的机票而奋斗。中国好闺密笑笑本来是想帮她掏腰包的,但被有志气的林小姐拒绝了。这年头谁不缺钱啊?可还是自己挣来的钱花起来最安心。作为蓬莱间诊所的兼职护士,林夏只要再坚持半个月就能领到薪水了。到时候再去巴厘岛跟妮子们会合也来得及。

其实作为这家诊所的护士实在是清闲得很!平时也就做一些接待的工作,与治疗相关的事白起也很少让她插手。而且蓬莱间诊所一直以来都门庭冷落,登门的病人极少。今天阿离正在楼上叮叮当当地修理屋顶,吵得她连指甲油都没办法安心涂。如果不是为了躲清闲,林夏才懒得下楼呢。

铃声并没有停。

“大哥,那只是个铃铛,不是控制我的遥控器。”林夏趿拉着拖鞋走过来,分明只差两个脚趾就涂完了,真让人不爽。

“你是这里的护士?”项伯言横着眼打量了一番林夏,眼神中充满了挑剔。

“怎么?没见过这么美的护士?”林夏没羞没臊地瞥着他。

“紫弦,我们走吧。”

“没有幽默感!”林夏噘噘嘴,“是是是!我是这儿的护士!先登记吧。”

“这是什么登记表?”项伯言把那份登记表摔到了台面上,“从我第一次按门铃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分钟,时间对你这样的普通人来说是用来挥霍和追悔莫及的,可对我来说它不只是金钱,而是金条。你耽误了我十分钟,又拿这种东西来消遣我么?”

他指着登记表上勾选身份那一栏,脸色颇为不悦。蓬莱间诊所有两种病人登记表,一种是给普通人用的,和普通诊所里的没什么两样;而另一种却是给妖物填写的,上面需要写明自己的本体和修行的时间等信息,项伯言拿到的就是这一张。

“你不是妖物?”林夏很是意外,她在这诊所兼职这么久,还从没有过判断错病人身份的时候。毕竟她也是通灵家族的继承人啊,瞳力远超过普通人。

“妖物?小姐我想你需要一个心理医生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妖物?你这个态度是在羞辱我么?我要见你们诊所的负责人!”

林夏见他反应这么激烈,显然不是装出来的,心里也有些拿不准了。可项伯言身后的女秘书倒是显得十分淡定,淡定得有些反常。

“失礼了,我就是这里的主治医生。”

所有人都转过了头去,白起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优雅且冰冷地注视着他们。

蓬莱间诊所第一诊室里,白起和项伯言对面而坐,林夏和紫弦分别站在他们两个身后。

“我只是感冒了,需要一点抗生素而已!”项伯言裹紧大衣,看了看表,“又过了十分钟。时间就是金钱!我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只是想顺路在这里拿一点药!你们前前后后耽误了我二十分钟,足够我去三公里外的药店跑个来回了!”

“大男人还这么啰唆……”林夏忍不住嘀咕。

白起平静如无风月夜中的湖水,那张脸任何时候都毫无波澜。

“真的只是感冒么?”

“食欲不振,头昏脑涨,典型的感冒初期症状。”项伯言对白起的发问感到有些可笑,“这些诊断不该是由你来做的么?”

“看来你自己已经诊断好了呀。”白起淡淡点头,“抗生素对身体有危害,我有一些中成药你可以试一下。”

“中药?那不会很慢才会见效么?”项伯言有点迟疑。

“聊胜于无。”白起淡然地转头对林夏说,“林护士,请你去药房的甲六号抽屉取一盒丸药来。”

“甲六号?”林夏一愣,“那可是我老爹留下来的药……”

“去吧。”

林夏见白起眼神平静中透着坚定,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独自走出诊疗室。

不大工夫,林夏回来了,手里还托着一只药盒,里面的药丸却是金灿灿的,像是太上老君葫芦里的仙丹。

“这个对治疗感冒有效么?”

项伯言显然对这种连生产日期都没有的黑中药很是不放心。

“当然。”白起淡淡点头,“对症下药,是一个医生最起码该做的事。”

“怎么服用?饭前饭后?有什么禁忌。”

“很简单。”白起说,“烧一小锅开水,把所有药丸都倒进去,文火煎十五分钟,全部喝掉就可以了。”

“紫弦,记住了么?”

“全都记下来了。”女秘书面无表情地点头。

“很好。”项伯言听得认真,根本没有觉察到在一边捂嘴偷笑的林夏,“多少钱?能开发票么?”

“不开发票送饮料可以么?”林夏插嘴。

“什么意思?”项伯言一愣。

“市面上有很多饭店都是这样的,以赠送饮料的方式回避开发票,其实是为了逃税。”紫弦小声提醒。

“开玩笑啦!”林夏自然是胡说的,“都坐迈巴赫了,还在乎这点发票钱?我要是告诉你这里走不成医疗保险,你会不会很失望呀?算啦!这盒药我自己掏腰包送给你喽。”

“哼!”项伯言冷笑,“比起被你们耽误时间造成的损失,这样一盒药丸子能弥补得了么?”

“哎!那你想怎么样?还要小姐我以身相许,一辈子伺候你啊?!”

“这位护士小姐真是会说笑话,这个世界上多少女人都抱着这样的梦想。”项伯言冷冷一笑说,“不过既然你说到这里,我倒是有个建议。”

“您还真是臭屁啊!有钱就了不起么?有钱就是全世界女人的梦中情人么?”林夏对他前面那句反应比较大。

“有钱未必是,没钱就一定不是了。”项伯言很自信地继续说,“林小姐这栋房子有没有想过要出手呢?”

“卖房子?你以为我不想么?这房子是我爸的——”林夏忽然反应过来事情不对,“你怎么知道这房子是我们家的?”

项伯言冷静地笑了笑,对女秘书紫弦点头示意。

“这栋房子建筑面积三百五十平方米,加上院落一共五百平方米,始建于1899年,是意大利设计师保罗·鲍乃弟操刀设计的。这栋房子的业主是林建南,根据资料显示,是这位林小姐的父亲。从林小姐的报案记录来看,林建南已经消失超过一年了。”

紫弦的声线如同机器人一般,毫无感情可言。

“项总,这栋房子的蓝图您还需要看么?”

“不必了。”项伯言摆摆手,“按照法律规定,人口失踪两年以上法院才会进行宣告。不过如果你接受我的提议,我可以运用一些资源,现在就把你父亲列入失踪人口名单。那样的话,半年的公告时间之后,这栋房子就会归到你的名下,你可以自由运作。”

“我就说这小子有古怪!敢情是奔着我们家房子来的!”林夏心中涌上一股中计的耻辱感。

“当然不是!这点蝇头小利还不值得我来计划。”项伯言倒是十分坦诚,“我是个生意人,你们耽误了我二十分钟时间,我要挽回自己的损失。据我所知,这片胡同已经被提上了拆迁计划。到时候你的房子产权不清晰,你的损失会更大,倒不如现在用一个合理的价格让给我,你也能减少一些损失。我想这里作为一家高档会所的前途,要比连抗生素都没有的黑诊所光明多了吧?”

他仿佛生来就是个天才的商人,提出的条件让人难以拒绝。林夏接过项伯言的名片,一时间都有点动摇了……

“项先生,你除了赚钱之外,生命中还有别的执念么?”就在此时,白起忽然问了一句。

“你是在说我无利不起早么?这种话我听得多了。”项伯言无所谓地耸耸肩。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意识里还有没有别的东西。”白起意味深长地说,“比如说,回忆……”

“回忆?”

林夏注意到项伯言的双眼忽然空洞了,仿佛白起刚刚那句话是一个开关,按下去之后就关掉了这个机器一样的男人身上的电源。

“没什么,有些事情我已经确定了。”白起淡淡地说,“我这里的确没有发票,这支烟就当作你的补偿吧。”

白起从棕色雪茄盒里取出一支香烟,这支烟上没印任何品牌的标志,只是比普通的烟要长出接近一倍。他把烟递给项伯言。

“我不吸烟……”项伯言有些迟疑,但对方像是有种令人无法拒绝的魔力,逼着他把烟接了过去。

“你可以走了。”白起转过椅背之前只说了一句话,“记得要在天黑后一刻钟之内吸掉它。”

项伯言裹紧大衣梦游般走出门外,女秘书紫弦脸色凝重地起身,对林夏和白起点头致意后也跟了出去。

“走了?”阿离从门外探头,他现在应该在检修漏水的屋顶,却不知何时开始到门外偷听的。

“走了。”

“老板,我觉得你这个人进步了。”

“怎么说?”白起冷冷地看着他。

“竟然把小夏姐那个骗子老爹留下来的假药丸卖给病人!”阿离龇着小白牙,“你要是早这么开明,咱们早就发财了!”

“就是就是!”林夏在一旁附和,“我老爹的药丸子都是用玉米面加胡椒粉做的!你还教他用什么文火慢煎,那不是熬一锅玉米粥么?”

“大部分感冒在初期只要喝一些热粥、注意休息,都可以自愈,所以我并没有骗他。”白起有自己的道理,“而且他的问题并不是感冒这么简单。”

“不过……我总觉得我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林夏对着那张名片纳闷,突然灵光一闪打了个越洋电话,“笑笑,我是林夏,有点事儿要问你。”

“小夏呀!改变主意了么?我现在就给你订机票,明天直接飞来巴厘岛跟我们会合!”笑笑那边声音嘈杂,海浪声、嬉闹声混成一片。

“得了吧!说走就走的旅行是你们富二代的专利,跟姐姐我没关系。我是想跟你打听个人,项伯言你听说过么?”林夏端详着他留下来的名片,上面只有两行字:项伯言,明哲地产集团董事长。笑笑家也是做地产生意的,说不定认识这个奇怪的年轻人。

“怎么了?你招惹那个阎王爷了么?我跟你说,但那样的货色你最好离得远远的!”

“他怎么了?难不成还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呀?”林夏却满不在乎。

“他可是地产圈出了名的能算计,对敌人狠,对手下人狠,对自己更狠,做生意无所不用其极!你不是老说我们家是无良开发商么?跟他比,我家就是做福利的!那家伙平时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但是一旦圈子里有传闻这块地被他看中了,就算你拼个倾家荡产也斗不过他,还得乖乖把地让给人家。”笑笑咽了口唾沫,“你知道他最可怕的一点是什么吗?”

“什么呀?别卖关子!”

“项伯言是个没有任何生活圈子的人。据说这个人平时从来不和任何人应酬,拒绝一切娱乐活动,不仅没朋友没女人,甚至连男人都没有!每天只做一件事——”

“拼命挣钱?”林夏替笑笑说出了答案。

“所以这种男人再有钱也不能交往,嫁给他这么个机器人还不如嫁给我家豆豆呢,我家豆豆发情的时候都懂得要去追小母狗……糟糕!”笑笑忽然有些担心地问,“你说你家‘白冰冰’会不会也跟他一样,压根就不喜欢女人啊?那我的终身大事可怎么办?”

“你家‘白冰冰’!我再说一遍他跟我没关系!再说他喜不喜欢女人我怎么知道,反正他是不喜欢我!”

“白冰冰”是林夏给白起取的外号……林夏心虚地抬了个头,发现刚才还背对她的白起果然转了过来,有点疑惑地看着自己。

“那他有没有说过对我的感觉?”笑笑激动了,“他不喜欢你的话,是不是我就可以下手了?”

“浪妮子!拥抱你的阳光沙滩老船长去吧!回来再收拾你!”林夏赶紧挂了电话,冲白起咧嘴干笑了两声,跟鸡叫差不多。

“为什么?”白起微微歪头,目光像把解剖刀。

“那个外号不是我起的!都是笑笑干的!”林夏赶紧摆手和闺密划清界限。

“什么外号?”白起问,“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会对项伯言感兴趣?”

“明知故问!你难道没有看出他身上有很重的妖气么?”林夏憋了半天终于说了,“我就是因为这点才让他填另一张登记表的呀!可怪就怪在那哥们压根不觉得自己是个妖物!还跟你要抗生素感冒药呢!再看他那双纯良到只看得见钱的大眼睛,根本就是彻彻底底认为自己是个人类嘛!”

“也有可能是故意来试探我们的?”阿离兴奋地说,“用不用我现在就跟上去,今天晚上就挖个坑把他埋了!”

“歇了吧!”林夏拧了一把他的耳朵,“我说过多少次了,随便埋人是犯法的!”

“是与不是,今晚应该就能知道答案了。”白起悠然道,“起码有一个人是清楚的。”

“谁?”林夏诧异。

“那个叫紫弦的女人。”白起默默点燃了一支香烟,“没有历经过千年的生死,是不会有那样的眼神的。”

林夏猛然想起紫弦离开前看自己最后一眼的目光,像是从时间帘幕中穿越而来似的,缥缈如尘。

又一个无月之夜。

夜空中云层低沉,泼墨般的乌云压迫着大地,几乎和楼宇的天台相接。与高楼大厦一街之隔的烟雨胡同里,只亮着寥寥几盏破旧的老式路灯,钨丝已经燃烧了很多年,玻璃罩上还有一层厚重的油泥灰渍,让本就微弱的灯光拢成一小团,豆粒大的光像是毒蛇的眼。

半夜一点钟,这里的居民都已经熟睡了,只有一两只流浪的野猫偶尔经过。

野猫看到,在胡同口的另一端,一团“黑云”正在疾速地向着蓬莱间诊所逼近,以路灯为落脚点不断跳跃,每跃到一盏灯上,灯光便会瞬间熄灭,仿佛所有的光亮都被那团黑色的妖气吸取直到枯竭,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黑暗,眨眼间便跃到了它头顶的路灯上!

黑云中有一双闪亮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栋三层高的意式洋楼。

小楼里一片漆黑,窗帘紧闭,毫无动静,里面的人想必都睡熟了。但即便是没有睡熟,潜入其中对他来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屋顶是这里最薄弱的一环,可在这样一个万物寂灭的夜晚,就算是一根针落在屋顶上,都会被里面的人听到。

黑云中一双手迅速地结印,口中低声念着一些含糊不清的字眼,空气中仿佛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印文将他笼罩其中。

三千涅寂,一种高段咒文,能使施咒者行动无声,让人无所察觉。

咒文释放完毕,他轻轻跃起,隔着胡同、铁门和那座庭院,如同一只渡鸦般飞向小楼的穹顶。

黑影划过夜空,屋顶上传来一连串狼狈的动静。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两件事:第一,自己分明已经释放了三千涅寂,可为什么落脚之时还会有声音?第二,这家人在屋顶上摆那么多啤酒瓶子是怎么回事啊!还有烤羊肉串的炉子,你们这是要在屋顶上开派对么?

他脚尖刚刚触地便是一滑!要不是修炼多年,摔一跤肯定是躲不开的。但没想到他虽然没跌倒,却引起了连锁反应,整个屋顶的酒瓶杂物全都滚动着要落下去,这要是落在院落里,恐怕整条胡同的街坊都得从睡梦中醒过来。幸好他本领高强,将脚尖挂在雨檐之上,双手好似千手观音一般狂舞,将所有要落下的东西都接在了怀里。

呼!险些坏了大事!

他长出了一口气,将怀里的东西稳稳放好,刚刚迈出一步,脚下的瓦片却忽然有些松动……

一阵响动之后,瓦片随着身体一起急速坠落!

他极力减小了落地的声音,在一刹那接住了所有屋顶上掉下的东西,敏捷如同鬼魅般,身体扭成了一个麻花。

房子已经老旧成豆腐渣了,这家人究竟是怎么在这里生存下去的?先是啤酒瓶,后是烂房顶,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遭遇什么奇怪的东西。

虽然是黑夜,但那双红瞳却把房间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这间屋子是由阁楼改成的卧房,房间里很乱,堆满了时尚杂志和网购来的女装,高跟鞋盒也堆成一座小山,墙上贴着各种男明星的海报。

窗边一张大床上睡着个长发的女孩,正抱着一只大熊睡得香甜。刚才的动静只让她翻了个身,嘴里嘟哝了两句又睡了过去。窗外的微光照在她娇小的鼻尖上,透明如同水晶。

“就是她了,应该是这里最弱的一个!”

他打定了主意,自腰间抽出一把布满了铭文的长剑,上面的铭文都是十分毒辣的咒术加持,可比普通的刀剑要凶狠多了。但是他今天并不是来杀人的,只是要将面前的目标制服,作为自己和那个医生谈判的筹码。

“别怪我,这都是你们逼我的!”他右手持剑,左手在空中结了一个印,走到林夏面前缓缓伸出手要去捂她的嘴。

可就在此时,刚刚还在熟睡中的女孩忽然大吼一声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与此同时,她双手从枕下抽出一柄金灿灿的大刀,女武神般一跃而起,以泰山压顶之势向他劈来!

林家金刀六十四式之断岳式!

竟然醒着!刚才是假睡么?他来不及多想,因为那刀势来得无比凶险,以普通人的能力根本躲避不开!

躲避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用自己的长剑硬接这一刀!这把剑自己修炼几近千年,对付这么个人类女孩子足够了!

可他的自信在刀剑接触的一瞬间彻底垮塌了。他身上的妖气忽然一瞬间就被压制了!这间房子肯定被高人释放了极大的禁制,否则他的妖气是不可能被一个普通女孩轻松地压制住的。

那个下禁制的人想必要比这个使刀的姑娘强大无数倍,比自己见过的所有妖物都要强大!

“好厉害的诊所!看上去花瓶一样的丫头,竟然能把我逼到如此田地!”

他心中惊叹了一句,刚要进招之时,却猛地怔住了——那女孩虽然与自己正在以刀剑较力,可眼睛竟然是闭着的!

什么意思?这个人类难道也修炼成了天眼通么?

那是一门极为高深的法术,要在意识中不断摒弃自己的肉眼,试图用心眼来观察这个世界。

如果真像自己所预料的,那么这个人类简直是太可怕了!

咣当!

女孩把金刀随手甩到了地板上,嘴里打了个哈欠,喃喃地说了句:“白起……你个混蛋……”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走回窗边,向后一仰摔在床上,抱紧了那只一人高的毛绒大熊,伸出小舌头舒服地舔了舔嘴。

鼾声……

鼾声……

还是鼾声……

小姐你难道刚才都是在梦游么?!

他彻彻底底被这家奇怪的诊所征服了,感觉自己的妖生观受到了巨大的挑战。

梦游都这么厉害,如果真正醒过来那还得了!而且这栋老房子四处都透着诡异,谁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如再到楼下看看,可能药房里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木质楼梯,三纵两纵便从栏杆上跳到了一楼。客厅中一片漆黑,药房门就在右手边的走廊里。他刚刚要拧开门把手,忽然感到身后有一阵彻骨的寒气袭来。

而那其实只是一个人的目光游走在他身上而已!

“你来晚了。”

这个声音并不大,却森冷如地府永不融化的冰河。他转过头去,看到了说话的人,开始后悔今晚闯入这家诡异的诊所了。

黑衣男子坐在角落的扶手椅里,淡然地喝着一杯清茶,眼中是一片万古不化的幽蓝。一个发丝如针的少年站在他身后,手臂上文满了图案,冲着他咧嘴笑,露出一排皎白的牙齿。

“嘿嘿嘿!”

少年的笑容介于天使和恶魔之间,手里还拎着一根粗大的球棒……

林夏赤着脚从阁楼走下来,还穿着那件金刀林家的练功T恤。她边走边揉眼睛,嘴里还打着哈欠,问坐在客厅沙发上喝茶的白起:

“你们在搞什么,这么晚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有人闯进来了。”白起用目光给林夏指了指方向。

其实不用他指,林夏自己的耳朵完全能听到。厨房里一片混乱,锅碗瓢盆响成一团,像是乐队搬家一样,不时还能听到一些惨叫声。

“谁?”林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条黑影从里面闪出钻进了厕所。

阿离拎着球棒从厨房里追出去,看到林夏嘿嘿一笑:“刚才挺厉害的嘛!”

“我干吗了?”林夏稍微一糊涂,马上又清醒过来,“又梦游了么?”

“可不是嘛!那气势跟鲁智深似的!”

“人呢?”白起冷冷地看了阿离一眼。

“得了吧!我的老板,就那点本事还能从我手心里跑掉?我就是跟他玩玩。”

“别弄脏里面的东西,我白天刚刚清理过。”

“好嘞!”阿离掂着球棒,转身追进厕所。

“家里闹小偷了么?好大胆子,竟然敢偷我家!”林夏终于有些反应过来了。

白起无奈地放下茶杯:“白天你不是问我项伯言到底是什么人吗?”

“你当时又没说,你说今晚就知道了……”林夏恍然大悟,“小偷是他啊!”

白起不置可否,又端起了茶杯,吹了吹如翡翠般碧绿的香茗。林夏叉腰正想追问,阿离就拖着一个人的手从厕所里出来了。

“我又不打死你,你跑什么?我有那么可怕么?”

“项伯言,白天你装什么装!”林夏迈步过去拨开了阿离,她刚刚看了那人一眼,就愣住了。

“他”的确是一个妖物,但并不是项伯言。而是一个女人,一个红衣白发、妩媚入骨的女人。

“紫弦?”

林夏、白起、阿离三个并排坐在客厅沙发上,紫弦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低垂着头。

如果不仔细辨认的话,林夏绝对想不到面前这个白发胜雪,红衣如画的奇美女子会是那个沉默古板的女秘书!尤其是那双眼睛,摘掉眼镜之后更显得秀美,即便神色有些惊恐,可眼角的余波依然千娇百媚令人痴醉。

但那双尖耳和手上的血红爪尖却分明在告诉林夏,这的的确确是一个妖物。

“男男女女对坐无言……”林夏小声抱怨,“外人看到了还以为咱们是在相亲呢!”

白起无动于衷,再看阿离那小家伙也只是两眼乱转却不出声。

“为什么我白天没发现她是妖物呢?一点妖气都感觉不到呀!”林夏问。

白起冷冷地摊了摊手,意思是你想知道的话自己去问。

“我又没审问过妖物……”林夏挠着脑袋琢磨了一会,脑海中浮现出开封府包大人那张黑脸,于是拿起空茶杯往茶几上猛地一拍,“何方妖物!还不从实招来!”

屋里其他三个“人”仿佛身上同时中了一箭!紫弦抬起头愣了,白起眉梢微微抽搐了一下,阿离则是捂着肚子笑到了地上。

“林青天,您饶了我们吧!”

“不是你们让我问的嘛!”林夏也有点不好意思,干咳了两声,“那个……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相信政府,不要自甘堕落自绝于人民!”

“怎么又变成公安干警了?”阿离插嘴。

“你个小崽子管得也太多了吧?你行你上啊!”林夏揪了揪阿离的耳朵,又冲着紫弦吼,“先说姓名!”

“紫弦。”女妖抹着眼泪回答,这可是刚才梦游中跟自己对了一刀的高手啊……虽然她不知道林夏其实是在白起的帮助之下才能跟自己抗衡的。

“我是说真名啦……”林夏无奈,“看你这样子,肯定是动物变化成的妖物吧?真身是小猫还是小狗呀?”

林夏见这女妖长得漂亮可爱,恨不得上去捏上一把。女妖脸上一阵难看,猫狗作为家养宠物虽然也会成为妖物,可是本身通灵能力有限,想成为妖物难于登天。只有那些灵力高超的动物才有机会修行成妖物,而且还得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只仙果或是灵珠之类的宝物作为媒介,历尽千劫才能修行成妖物。

“在下是一只千年野狐,没有什么名字,主人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紫弦强鼓气势说,“白天多有得罪,还未请教这位大人的名号!”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他叫白起……”林夏说,“刚才暴打你的叫阿离。”

“我知道您不止那么简单。”紫弦郑重说道,“两位想必都是妖物中的前辈,自然能胜过我。可这世上能压制住我的妖气,接得下我一剑的普通人类却屈指可数!我当真不知道北京城还藏着您这么一位大人物。”

“哪里哪里……”林夏还糊涂着呢。

“她那是梦游呢!曹操梦中好杀人,我们小夏姐梦中好劈柴,睡觉枕头下都垫着刀。”阿离坏笑着。

“死开!”林夏记起老爹当年教自己的江湖切口,双手抱拳在胸,正色道,“一把金刀压绿林,三贴神膏定乾坤!在下林夏,金刀林家现任当家的便是!前任当家是我老爸,叫林建南,小名儿贱贱——”

这番自我介绍听得紫弦直愣神,白起索性把脸扭过去看向别处。

“可以了可以了!”阿离拽了拽她的衣袖,再说下去连祖坟在哪都告诉人家了。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原来是金刀林家的后人啊……”紫弦嘴上说着,心中却仍是一团狐疑。这金刀林家的名号听上去也就是个打把式卖艺的,最多再顺便卖卖膏药,可看这个女孩的筋骨气息却与常人大不相同,恍然中总有种仙子临凡的气场,她想这其中定有隐情,只不过人家不说罢了。

“今天输在三位手中,是我技不如人。小狐我心服口服,可是——”紫弦脸上忽现愤怒,“可三位卑鄙的手段,却让小狐我大大不齿!”

“喂,嘴巴放干净点啊!谁卑鄙?你们白天想买我家房子,晚上就偷偷摸摸跑进我家,我还没审你,你倒是先血口喷人了?!”

“我夜入诊所,当然是事出有因。”紫弦说到这竟然哽咽了,眼中泛着泪光,“我家主人被你们所害,还不许我报仇么!”

林夏吃了一惊,心说看这小狐狸精眼泪汪汪我见犹怜的样子,倒不像是说了假话。她的主人就是那个谜之富翁项伯言,白天来的时候不过是咳嗽了几声,虽然他身上种种疑团,可他拿了白起的药就走了呀,怎么还会被害?

“白起——”林夏脸色凝重地趴在白起耳边问,“那个玉米面药丸子是不是过期了?”

“不清楚……”白起想了想说。

“天哪!我们林家世世代代卖的都是无毒无害的玉米面丸子!能增加肠道蠕动,正经的绿色健康无公害有机食品!万一吃死了人,那不是毁了我们家的名声么?!”

“请听一听你自己说的话……”白起冷眼说,“你们家还有什么名声值得我来毁呢?”

“你也别光顾掉泪。”林夏对紫弦说,“你红口白牙声声说我们害了项伯言,他到底怎么了?”

“他……他……”紫弦说着眼泪竟真的流了下来,“他回去之后吃了你们的药,就人事不省了!还说不是你们干的么?”

“白起……”

林夏刚说了一半就被白起拦住了。他放下茶杯,淡然地从怀中取出一只银亮的烟盒,拿出一支细长的纸烟点燃吸了一口,吐了一个浑圆的烟圈。他点烟的动作永远都是那么潇洒,那烟的味道也永远都如同烈酒般醇香醉人。

“看来他还算听话,把我送的烟抽了。”

“对!”紫弦讶异,“他当时吃了你的药丸粥,然后吸了你的烟就晕倒了!你为何要对我的主人下此毒手?”

“这支烟叫桃源乡,用在妖物身上可以镇痛安眠,有助于冥想修行,在引导得当的时候甚至能进入幻境。”白起眼角微垂,“但是普通人类吸入之后会进入长久的休眠,一直徘徊在他内心中最渴求的那个梦境中,永远都无法摆脱。”

“啊?”林夏和紫弦同时惊讶,只有阿离尴尬地耸肩,那意思是别看我,这都是老板的主意。

“这么说项伯言真是个普通人啊?”林夏的眉毛已经拧成了麻花。

“是,也不是。”白起微微摇头,“我说的没错吧?”

紫弦闻听此言如同被人戳破了假面似的,眼中露出惊愕的神色。

“违背天道轮回,不是你这种级别的妖物能做的事。”白起眼帘低垂,“你太自不量力了。”

林夏认识白起也有段时间了,刚才他露出那个表情,在外人看来与他平日的冷漠表情别无二致,但林夏却明白,这是白起同情一个人时会露出的表情。只不过他很少会同情人类和妖物,只是偶尔对一些流浪猫狗露出这种表情,然后随手丢给它们一根鸡腿。

紫弦被这句话震惊了,没想到对方竟然轻松地拆穿了她的底牌。她呆愣愣地看着白起,过了很久忽然款款下拜,双手伏地:“请大人帮我!”

“按照诊所的规矩,要收取最珍贵的东西作为诊金。”白起冷冷看着她。

“小狐的一切大人都可以随意取之!只要大人能救我家主人。”

“阿离,去收拾我的出诊包,然后叫一辆出租车。”

“早就叫好了,车已经在门口等着呢!”阿离兴奋地从沙发底下拎出一只黑色硬皮提包,“你的包也收拾好了,老板!”

“你们也太快了吧!”林夏抱怨,“谁能给我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一起去你就知道了。”白起淡淡地说,“只怕那个真相并不是你想要的。”林夏有些恍惚,仿佛也被桃源乡神秘的药效所迷醉了……

出租车开到东五环外,在一栋高耸入云的大厦前停下。

“明哲集团。”林夏指着仿佛远在天边的楼顶,读出了霓虹灯上的字。

“八十层!”阿离一打眼便数出了楼层数,惊叹道,“跟国贸三期差不多高,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北京还有这么高的楼?”

“这就是明哲集团的总部,我和主人就住在这里。”紫弦推了推眼镜,她换回了秘书装扮,否则大半夜白发红衣的坐出租车势必要把司机吓死。

“三位请跟我来吧。”

白起微微点头,跟上了紫弦。

大厦没有任何门卫,也不见什么接待人员,只有电子磁卡的门禁作为安全措施。紫弦刷卡进了大堂,带着大家来到电梯间。这栋大厦除了楼层很高之外,也并无任何设计特色,在国贸附近闭着眼睛随便一指都是和它差不多的大楼。

“你说那个项伯言会住在哪里?”阿离偷偷问林夏。

“估计是在顶层吧。”提起项伯言这三个字,林夏眼前立刻浮现出那张令人讨厌的脸,心想那么钻钱眼儿的家伙当然喜欢掌控全局的感觉,弄不好大厦顶层整片都是他的办公室呢。

“不用坐电梯么?”林夏发觉紫弦带他们绕过了电梯间,走进一条阴暗的走廊。

“是要坐电梯,不过不是那几部。”

紫弦边说边用磁卡刷开了一道门,屋子里面没有开灯,空荡得像是根本没有被使用。

但仔细一看,林夏便惊讶地发现这间不起眼的屋子里竟然还有一部电梯。

跟电梯间里那些高档的进口电梯不同,这是一部老旧到让人有些担心随时会出故障的破电梯,甚至连门都是黄铜栅栏的,从空隙中甚至能看到驱动电梯的绞盘和铁链摇摇欲坠。

“请上吧。”紫弦拉开电梯门,招呼着三人。

“不会有陷阱吧!”林夏心里嘀咕,可白起和阿离都上去了,自己也只能磨蹭着跟了进去。

栅栏门已经很久没有上过油了,合上的时候发出喀啦啦的叫声,刺耳如同聒噪的乌鸦。电梯车厢里只有一盏豆大的电灯,昏黄摇曳,灯影下无论是紫弦还是白起的脸,看起来都有点恐怖。

楼层按钮只有一个,想必这是项伯言和紫弦的专用电梯。

“千万别太快!我有点恐高。”林夏脸上笑容有些僵硬。

“林小姐不用担心。”紫弦微微一笑,“因为我们不会向上走。”

“啊?”

林夏张开的嘴巴还没来得及闭上,脚下一飘,电梯突然急速下坠,强烈的失重感涌了上来,像是从云间往地面坠落,刹那间林夏甚至想到了死!

“我还不想死在这里啊!我还没有当明星,还没有红,还没有自己的粉丝团!我怎么能死在这里?”林夏闭眼狂呼,“我还没有嫁人呢!!!”

“这些事情你做不做得到我们先不提,能先从我身上下来么?”

林夏猛地睁开眼睛!电梯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来了,而自己却像只树袋熊似的抱在白起身上。

“哈、哈、哈……”

林夏尴尬地从白起身上下来,可白起脸上依然是森森的杀气。“本小姐抱你一下也是你占便宜吧!”林夏心里嘀咕着,不过想想刚才白起肌肉的手感还是不错的,平时穿得严严实实的,根本看不出来这家伙竟然还有胸肌!

紫弦拉开栅栏门,虽然眼前是黑洞洞的一片,但能感觉到这里远远要比想象中的大得多。一阵风吹来,鼻间闻到的是一股潮湿腐败的味道。

“到了。”

不知紫弦按了什么机关,一盏盏青白色的日光灯在天花板上依次点亮,像是古代的烽火般传向远方。

林夏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有种瞬间进入天国的感觉。

这里几乎占了整栋大厦的面积,却没有做任何隔断,只是巨大一间方方正正的地下室,有两三层楼那么高。水泥的地面和天花板,几乎没有做任何装修,连电线都裸露在墙外。

可就在这间地牢一般的屋子正中,却堆着一座“金山”!

说是金山,其实是用钞票堆成的,就像是高耸的金字塔一样。可仔细看看,里面却有很多不再流通的钱币,民国时期的法币、几十年前的“大团结”、美金、英镑、马克……最上面的几层是红色的,全都是一百元的人民币。

这里面究竟有多少钱,没有人能数得清。

几亿?几十亿?只凭借肉眼是不能判断的。

“哎呀妈呀!”

林夏想都没想就扑了上去!如果说她除了当明星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梦想,那就剩在钱堆里打滚了!谁还嫌钱多么?每个人都会有那种幻想,钱多到用钞票点烟上厕所,堆满一游泳池在里面“游泳”,还有就像现在这样,把钞票堆成一座“金山”!

可除了林夏谁都没有动,只有她一个人喊着“哎呀妈呀”以标准的鱼跃入水姿势,跳进了钱堆里……

被林夏身体触碰过的纸币竟然在瞬间都化成了一堆粉末,像是熔岩席卷过的庞贝古城,所有一切都一触即碎。

“啊!这不是我干的!”林夏一脸惊恐,她可赔不起!

白起走到“金山”前,随便捡起一沓钞票,那沓钞票就在他手心中化成了粉末,随着地下室的阴风吹散了。

那股潮湿腐败的味道,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这是攒了多久啊……”林夏心疼,一片真心地为钱而心疼,“项伯言呢?这都是他的钱么?”

紫弦黯然点头,指向“金山”的顶点。

项伯言垂首坐在上面,快要被那些“死去”的钞票们埋葬了,双眼紧闭人事不省,像是放在牺牲坛上的祭品。一道窄窄的台阶通向山顶。说是台阶,其实就是脚印,脚印下的钞票早已经化成了灰烬。

“这不仅仅是他的钱,还是他的家,他的办公室,他的一切……”紫弦哀伤地说。

“好——”林夏本来想说好爽,可胸口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这样的日子真的很爽么?有钱当然好啊,可是生命中如果只剩下钱,那还有什么意思?她自己虽然钱总是不够花,可还有房子住,虽然那只是一栋经常漏水的小破楼,但是还有一张自己睡得最舒服的床。虽然新衣服大部分都是从淘宝上买来的便宜货,可自己眼光很好,搭配起来总是很漂亮。而且她还有笑笑她们几个闺密,还有不靠谱的老爹,还有阿离,还有……可项伯言拥有的只是一间空荡荡的地下室里的一堆废纸!没错,就是废纸,如果让钱堆在那里发霉,那就和废纸没什么区别。

“好可怜……”林夏小声地自言自语,“这不就是个守财奴么……”

“他原来不是这样的!”紫弦有些激动,但在他们面前还是努力地克制住了情绪,“当年,他不是这样的。”

“当年?什么时候?”林夏问。

“我第一次见他是很久以前了。”紫弦叹息一声,“记得那一年,北京城里的皇帝刚刚退位……”

那一年,我刚刚幻化出人形。

我本是一只山间野狐,得了天地造化中的灵气,修行千年才终于得以正大光明地行走在人群之中。我初入人世,就像个从小长在深深庭院中的少女,一下子打开了眼界,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人世间真是一个花花世界啊!狐本就活泼喜爱玩耍,这下就好似鱼儿归海一般痛快,尤其是在江南富庶之地,处处灯红酒绿、衣香鬓影。在秦淮岸边凉亭里坐下,看着穿梭来往的船儿和游人,天边飞白鹭,转面杏花开,就如此待上一整天。

慢慢地我才知道,秦淮两岸那些贵客出入美人盈门的楼阁,都是青楼。我虽然涉世未深,在别人眼中只是个烂漫无知的少女,却也知道青楼做的是什么勾当。但这在我眼中也好玩得很,每天听着楼上的姑娘们丝竹弹唱,渐渐心里也痒痒了起来,便生了个鬼主意。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天,老鸨坐在我对面,嘴巴张大到能塞进个茶壶,就像是前两天渔夫们从江里网上的那条大鲶鱼!她张着大嘴发不出声音,只有脸上那层厚如靴底的胭脂在簌簌地往下掉。

老鸨喝了一整碗茶才倒过气来:“这位小姐,你不是在消遣老身吧?”

“怎么会!”我眯起眼睛笑,“我就是要自卖自身,心甘情愿进你这风暖阁为奴做娼呀!”

“那倒是极好……”老鸨像发现了宝藏似的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三遍,为难道,“可看小姐像是大宅门儿里出身的好女儿,也并未到走投无路的田地。妈妈我说句不中听的,我看小姐只是一时贪这个新鲜。可小姐若是当真进了我的院子,日后有人找寻上门,说老身逼良为娼,那就要惹出大事了呀!”

“逼良为娼的事儿你又不是没干过……放心吧!那些人不会找您老麻烦的。我家三姑六婆四姨八太都算上一个没有,连街坊都死绝了!小女子在世间飘落,不过是想找个依靠罢了。”

“也好!不知姑娘会些什么本领呢?老身院子里的姑娘们可都是色艺双绝,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必须精通两门以上才能见客,否则就只能做烧火上菜的丫头了。”

“色艺双绝小女倒是谈不上,不过这两日在门外听姐姐们弹琴有些心痒,情愿一试。”

老鸨儿咂着嘴,面露难色,却也拗不过我的那双媚眼,于是让茶房取来一张古琴。我轻轻一笑,葱葱玉指搭在那琴弦上的一刻起,老鸨儿的眼神就再也没错开过了。

琴弦拨动间,院子里人越聚越多,甚至连别的院子里的姑娘都跑过来听我的琴声。

一曲弹罢,四下寂静无声,众人脸上皆是一片迷醉。人类对音律的认识始终都是隔着一层,什么宫商角徵羽的限制实在太多。可对于我来说,那不过是山间清泉竹林晚风,自然造物而出的声音而已,信手拈来便是闻所未闻的天上之音。

“月钱五块银洋,客人们的赏钱咱们三七分账!”老鸨儿一拍大腿道,“老身捧你做花魁!”

“月钱一百块大洋,赏钱五五分账!”我莞尔一笑,“不嗑瓜子,不陪花酒,不过夜,只弹琴。”

“这——”老鸨仿佛割肉般疼,“月钱五十块,赏钱四六分,年节一封红包!”

“可以,不过我在这里只扮男装,不露女儿真面目。”我见老鸨频频摇头,起身打了个万福,“我去隔壁晴雨轩转转,妈妈再会。”

“我的姑奶奶!”老鸨哪里愿意让到手的摇钱树溜走,一把拉住我的衣袖,“就依你!就依你了!茶房快给姑娘收拾房子!”

从那天起,金陵城里的纨绔们都听说了,风暖阁里新来了一位花魁,不陪酒不过夜,总是以白衣公子的面目示人,而且每晚只在院子里弹上一曲,但却有着偷天的琴技。据说那琴声甚至能勾人魂魄,让年轻子弟们神魂颠倒几日几夜为之消瘦。

一时间,风暖阁成了金陵城里最热的青楼,名商巨贾达官显贵云集于此。

人们总说狐妖最会魅惑人心,可他们错了。狐妖未必真的想要去虏获那些男人的心,我们只不过是天生伶俐聪慧,再加上一张上好的皮囊,自然更是风情万种,男人们往往不请自来。我讨厌那些来院子里的男人们,油腻肥胖,个个都像是八月中秋顶盖肥的大闸蟹,庸碌世俗到眼中只有银子和顶子,让我连杀掉他们吃肉的欲望都没有。老鸨儿视我为摇钱树聚宝盆,平日里恨不得拿我当祖宗供起来,也就由着我的性子胡来了。

我本以为世上都是浑浊的男子,却没想到竟真的见到了一个清朗如明月秋风的异类。

那大概是我在风暖阁待了半年之后的某一天。

当时我正在自己房中梳洗,只听楼下乱成一团。我推开描金的窗子,看见老鸨和姑娘们吓得像群鹌鹑缩成一团,成队的大兵扛着枪跑步进了风暖阁,先把其他客人们都轰了出去,然后在每一个紧要的地方布好了岗哨,立正警戒着。

不过片刻,门外停下一辆锃亮的黑色汽车。那时候汽车还是个稀罕玩意,整个金陵城只有总督府里才有一辆。

车门打开,先下来了一个白发军官,真的是总督大人!他虽然从未来过风暖阁,可上个月士绅大会时我远远见过他,是个行伍出身的老油条。

“项老弟,请!”总督对车里招手。

能跟他称兄道弟的人我还以为是哪个省的军政大员,谁料想竟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他穿着当时在中国人身上还很少见的白色西装、三接头皮鞋,戴着阔檐的白丝葛礼帽、玳瑁的圆框墨镜,胸前露着怀表的金链,一手握着银头黑漆的手杖,一手揉着块翠色欲滴的玉佩。

他虽然不过二十几岁,但在封疆大吏身边却悠然自得,换了旁人怕是早就战战兢兢,哪里还敢在总督面前造次。

“大人,我们不是要去视察长江堤防么?为何来这烟花柳巷?”公子的口气听上去颇为不满。

“视察是大事,风月也是大事!”总督笑道,“老弟你只知道秦淮有八景,却不知这可是秦淮第九景啊!这间院子里新来了一位花魁,有偷天的琴技。我听闻伯言老弟你素来喜欢音律,古今中外无一不通。近日来为国为民操劳得很,今日就先歇一歇吧!”“偷天的琴技……”名叫项伯言的年轻人轻轻一笑,知道总督是要拍自己的马屁,似乎颇有些不屑,“这倒要来听听了。”

总督一声令下,在天井中间摆下酒宴,把老鸨、茶房、姑娘们都赶到了后院,只在台子上留了一张给我弹琴的位子。项伯言和总督平起平坐,举杯共饮。这种人我那些日子也见了不少了,不过是个留洋归来的纨绔子弟而已,但今天既然是总督带来的,赏钱应该少不了。

该是我弹琴的时候了。

跟平时没有什么区别,我穿着那身白色长衫,头上顶着一顶宝蓝色礼帽,将满头青丝藏在帽子里面。指尖拂动琴弦之间,刚刚还要和总督碰杯的项伯言便愣住了。

“伯言老弟,喝酒——”总督频频让着酒菜,这位贵客虽然年轻,但却是国民政府的特派员,在北京无论是政界还是军界都有极大的名望,此时正是结交的好时机,“再尝尝这道三套鸭,这可是金陵的名菜——”

“嘘!”项公子在唇边比了一根手指。

总督目瞪口呆地放下酒杯,没想到自己一腔热情竟然贴到冷屁股上,对方年纪轻轻竟如此无礼!可再看那位公子却闭着双目,手中不停揉搓着那块玉佩,看上去已经完全沉醉在乐曲中了。但总督自己却只能听到叮叮咚咚几声乱响,完全听不出头绪。

他在沉醉,我也在沉醉。

不是因为听曲的人,而是为了项公子手里那块玉佩。那是一块半个掌心大小的翡翠,成色极佳,却没有经过任何的雕琢。翡翠中间有一只天然的小孔,用红丝绒穿过编好。说是玉佩,不过是个手把件儿,在普通人类眼中最多是一块成色好的料子而已,但在我的眼中,那块玉石却散发着一道道蓬勃生气,不是我的妖气所能比拟的气息,仿佛是天地间一股本源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被它所吸引。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力量叫作“蓬莱”。

“错了!错了!”就在我偷眼看那块玉石的时候,项伯言忽然睁开了眼,冲着台上摇头叹息。

“错了?”总督一怔,心说自己连对的都没听出来,怎么就错了?

我也是一愣,停了下来,款款起身一抱拳。

“这位公子,可否赐教我哪里弹错了?”

我弹琴只是由着天性,本来就没有谱子,何谈对错?

“哼!这位项大人说你错了,你还敢说自己对了?”总督就要发怒。

项伯言摘下墨镜,双眸清雅如深谷幽兰,这是我第一次在青楼之中见到如此不染俗尘的眼睛。

“大人也请息怒,这位琴师的技艺的确让我拜服,只不过刚才曲间的意味有些变换,让在下十分不解。总督大人,不知道您听出其中的奥妙了么?”

这位公子哥倒也够迂,总督老头分明在替他找面子,他却在跟总督聊曲子,你看看那位大人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样子,带粉头的艳曲他倒是能听懂,可想听懂我的琴声就得等到下辈子投个好胎了!这么一来,总督的面子可往哪里放?

总督果然脸红了:“这个……本督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跟你们这帮文人比起来可差远了。刚才听着倒是挺热闹,里面的意思嘛,无非就是卿卿我我的男女之事呗。”

果然还是《十八摸》最适合他。

“非也!非也!”项伯言频频摇头,“不过这曲子倒也不像大人您想的那么古雅,无非是些乡野趣事而已。”

我和总督都是一愣。总督愣住无非是因为听不懂项伯言的话,而我愣住,却是因为没想到他真的听懂了我的琴声。

“乡野趣事?”总督纳闷,“一把破琴还能弹出那么许多玩意儿?”

“老兄可不要小看了这简简单单一把古琴。”项公子指着那把古琴侃侃而谈,“昔日黄帝命伶伦造律,取竹调音,颛顼削桐为琴,作曲《承云》。这小小一把琴长三尺六寸五,对应三百六十五周天之数。琴身依凤身仿制,有头、颈、肩、腰、尾、足,与凤身相对应。琴头之上为额,额下架弦之硬木成为‘岳山’,‘岳山’之侧为‘承露’,上有七个弦眼,穿系琴弦对应天上七星。琴底两个音槽,大者名‘龙池’,小者名‘凤沼’,上山下泽,有龙有凤。还有很多很多的名头,我一时无法说清,不过也能看得出这古琴之内本就包含天地万象,可拟世间万物,风雨雷电、沧海桑田、鳞介虫豸……”

这句话说得倒是内行!我暗暗点头,越发觉得这位公子与众不同。

“而刚才这段曲子却是琴师跟你我兄弟开了个玩笑。”项伯言说完笑而不语。

“什么玩笑?”总督问。

“曲中弹奏的是山林之下两只野狗吃骨头,你咬一口,我咬一口,鸡飞狗跳,岂不可笑!”项伯言说罢抚掌大笑,他的笑声与他的身份相比要放浪许多,就像个学堂里调皮捣蛋的顽童。

“野狗吃骨头?”总督纳闷了半晌,突然注意到这一桌的酒菜,脸露愠色,“这是在骂我们是狗?”

“正是!”项伯言笑得更加放肆了,捂住肚子喊疼。

“哼!来人,把那个小贱货给我绑出去!”总督大怒,一声令下,十几个大兵端着枪围住了台子。

我虽说刚刚幻化为人形,毕竟也是妖物,哪还会把这群丘八放在眼里,只可惜这个好玩的差事要黄了,以后还得寻些别的玩意儿打发时间。

可就当我准备开溜,却听见项伯言朗声道:“且慢!”

他分开错愕的众人,缓步走上台子,来到我面前。

“刚才弹得好好的,可中间一转,意境缥缈好似仙山远岛,又是为何?”

“琴师抚琴,见到何物,弹何种曲子。一见公子清雅好似仙人,当然要弹些应景的调子了。”其实我的注意力一直都在那块散发着蓬莱仙气的古玉之上,所以琴随心动才会转调。

“好个伶牙俐齿的琴师。”他用手杖的银柄端起我的下巴,含笑端详着,目光柔煦不带一丝怒意,用京韵京腔念了一句戏文,“是女娇娥还是男儿郎?”

“我本是男儿郎,不是女娇娥。”我也回敬了一句念白给他。

“有些意思!”他含笑点头,“没想到这红粉窟里还有你这么一位人物,在这里弹琴可惜了!你愿意跟我回北京城么?”

我能感觉到总督脸上老大的不快,那也是自然的,这位项大少爷屡屡在部下面前驳自己的面子,要不是看在他背后庞大势力的分上,早就把这小子扔进步兵营里做苦力了!

“怎么,公子要为我赎身?”其实我本就没有真正卖身进青楼,谈不上赎身二字,不过这也恰好给了我个赚一笔的机会,“只怕公子付不起这个价钱。”

他朗声诵道:“古贤嵇康有云:‘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总督和大兵们当然是听得一脑袋糨糊,但我却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你我知音。”项伯言揉着那块古玉皱眉,“谈钱就俗了!”

“不谈钱我就亏了!”

“既然如此,琴师就请开个价码吧。”他轻轻一叹。

“我要黄金百两!还有……”我转了转眼珠,“你这块玉佩挺好玩的,也送给我吧?”

项伯言一愣,看着手中的那块玉佩。这想必是他祖传下来的心爱之物,即使他不明白其中的奥秘,也不能随随便便送给一个青楼里的陌生琴师啊……我还是想个别的法子夜入公馆,把它偷过来就得了。

“就只是这些么?”没想到项伯言却忽然喜出望外,随手将那块玉佩丢给我,“这个小玩意儿你先收着,黄金百两明天一早送到风暖阁!”

“玩真的啊……”我吃了一惊,接过那块古玉时全身都为之一振,那是一种极为纯粹的力量,像是生命本身。

如此珍贵的东西,他竟能轻易送人!

“总督大人,我们也该去看看堤防了吧?”项伯言已经下了台子,一步三摇地走到总督面前。

“这……”总督仿佛还没回过神来,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对对对!都让这小娘们给弄迷糊了!”

大兵们簇拥着项伯言和总督出了楼门。

他在上汽车之前回头对我打了个招呼:“还没请教琴师的姓名?”

“紫弦。”我看了看身边的古琴,随口答道。

“紫袖红弦明月中……好名字。”项伯言笑着上车,“明早我派车来接你。”

汽车开走了,大兵们也走了。院子里的人们都从后院探出头,只看到我一个人站在台子上,手中那块古玉仿佛带着他身体的气息,温润柔和。

那块古玉已经拿到手了,黄金百两对我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而我独身一人了无牵挂,量项伯言也不会为难青楼里的其他人,我本可以一走了之的。

可那一夜,我有三次都走出了风暖阁的大门,却还是留了下来。

我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可能是因为这么久以来只有项伯言一个人听懂了我的琴声,也可能是因为那小子实在太过好骗了,让我没有任何成就感。

第二天清晨,总督府派来了汽车,项特派员的亲随果真送来了百两黄金。我把金子私下里散给了风暖阁的姑娘们,行囊中只有一把古琴和那块古玉。

汽车没有去总督府,而是直奔下关车站,孙中山先生北上和谈也是从这出发的。那时候的火车还是小窄轨的蒸汽机车,慢悠悠的,像是在坐船。在最后一列豪华车厢里,我又见到了项伯言。

他没有穿西装,而是一身长衫马褂,书生气十足。

“你来啦,路上有没有晕?”他抬眼看我,目光如幽兰般清雅,转身吩咐身边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汉青,让他们开车吧。”

中年男人长着一张阴沉的脸,点点头出了车厢。

“去哪儿?”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出发。

“北京城。”项伯言淡淡一笑,“我的家,以后也是你的家了。”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开动,车头向着北方,天际苍茫的北方。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一脸阴沉的男人是项公子的四大门客之一——许汉青。项伯言的父亲是清朝遗老,和李中堂一起办过洋务,还差点出任北洋大臣,后来心灰意冷辞官离朝,但仗着开工厂修铁路积攒下的财富和遍布天下的门生故吏,依然在政局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位许汉青曾经跟随过项老太爷,在老爷子故去之后,又来辅佐伯言少爷。

项伯言早年被父亲送出国留学,学成归来之后他父亲已经身故。而他不仅继承了庞大的家产,还继承了父亲的政治资本,一时间也成了政坛上一颗明日之星。但项少爷从来不去衙门,他嫌那里太过俗气古板,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府邸办公。

那是一座能媲美王府的宅子。

雕梁画栋,前前后后五进院子。夏天院子里会搭起三丈六尺高的天棚,两人合抱不拢的荷花缸里养着金鱼,全都是名贵的品种,有专门的门客来伺候。屋子里有冰桶,下层是冬天存在冰窖里的冰,上层是绿豆汤、玫瑰露、桂花凉粉,午睡之后喝一碗冰沁的甜品,那感觉舒服极了。花园里的戏台逢初一、十五必有当红的名角来唱堂会,偶尔项少爷兴起还会亲自登场票上一出。梨园行的老人们都说,他要是下海,只凭一出《空城计》就不知要挤倒多少同行的招牌。池塘里是从护城河引来的活水,水面上种满了睡莲,凉亭就悬在睡莲的头上。项少爷把那儿当成半个书房来用,读书听琴,下棋会友。

每日天不亮,项府门前就车水马龙,比总统府还要热闹。从文人墨客,到洋行买办,五行八作形形色色,陆续聚集在花园凉亭里。他们大部分在项家并没有什么实际的职务,只是陪着少爷喝茶听戏,赏花对诗,斗蛐蛐,养画眉,就是一群闲人。

这种人,当时被叫作门客。

人们都说,项老太爷当年恨不得一个铜子儿掰成两半花,如果知道儿子如今挥金似土肯定要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北京城里有句话,项府的门客,皇城根儿的瓦。那意思是项伯言家里养的闲人,数目可比紫禁城里的琉璃瓦,但其中也分三类:

第一类,是以许汉青为首的四位,被称为项府四杰。除许汉青外,另外三位是潘云、马寅生、赵福瑞。潘云在军界中颇有人脉,专门为项家打理这一脉关系;马寅生在政界中有不少眼线耳目;赵福瑞是项家的账房主管;而许汉青则是项少爷的贴身管家,总理一切事物。

这四位虽然只是门客,但每月的薪俸却堪比政府大员!一来是项伯言平日不理政务,在衙门里也只是挂个虚职,项家的产业都要交给这四位左膀右臂打理;二来是项家本就家大业大,项公子对自己有多少钱没有数,对该花多少钱也没有数,出手向来毫无顾忌。

第二类门客也住在府里,人数可就多了。这些人为他养花、种草、养马、养狗、养雕、养金鱼,都是从各个行里挑出来的能人,可以叫门客,也可以叫“把式”,养花的就是花把式,养鱼的就是鱼把式,给少爷按摩松骨敲背捶腿的就是人把式。

而第三类,就是他那些号称“朋友”的人了。他们大多衣冠楚楚,穿着西洋料子的长衫礼服,梳着油亮的背头,不管近视与否都会戴一副金丝眼镜,每日里在府中白吃白喝,白领月钱。但这些人往往会投其所好,满北京城为项伯言淘换些稀罕的玩意儿,或是一把紫砂茶壶,或是一件四大名窑的瓷器,或是名人字画,或是一套东洋来的围棋子。项少爷遇上喜欢的就会出高价买下来,那高价往往要超过物件本身的实价不少,足够这些人挥霍上好几年。

“反正他花钱也没数,大伙一起哄着他开心呗!”人们背地里都是这么说。

而我不属于这三类门客中的任何一种。

我们刚刚到北京城,他就在府中给我安排了一个跨院儿独住。院子倒不是很奢华,却种满了翠竹,清新雅致让人舒服。他也没有为我配太多的佣人,只有一位老婆婆照顾我的起居。

这就是要收我当小老婆吧?其实那个年代有钱人买个姑娘做妾也是常有的事。我之所以没有走,是想着这位少爷出手如此阔绰,想必家中一定是豪富,等跟他到了北京再卷一笔,然后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我心里盘算着推开了房门,却呆住了。床上摆着两件衣服,一件是锦绣团花的女儿罗裙,一件是素白的男儿长衫。

“到底是女娇娥还是男儿郎?”我耳边又回想起他那句念白,眼前尽是那对清雅如兰的眸子。

他这是让我自己选择……

我其实满可以拔腿就走,没有任何人能拦住我,但我还是留了下来,我想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一晚,他来了。

我还记得那是个满月之夜,他捧着一把古琴踏月而来。

“果然还是个男儿郎啊……”他看到了穿长衫的我,站在月光竹影中微微一笑。

“失望了?黄金百两冤枉钱白花了吧!还搭上了这块心爱的玉佩,我都替你不值。”我掏出那块蓬莱古玉,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

“胡说。”他佯作嗔怒,“黄金百两不过是浮云粪土,那块玉佩也只是我一点小心意,但这都比不上紫弦你的琴技啊!”

“那我们这算是什么?我也是你的门客么,主人?”

“你与他们不同。”他摇头说,“他们大部分看似都是这城里的闲人,却都有各自的用处,就算是鸡鸣狗盗之徒,在节骨眼上也能发挥点作用,成就我的大事!”

“公子的大事?我看你也挺有钱的了,难不成还想当皇帝呀?”

“在下对金钱权柄并无任何眷恋。”项伯言正色道,“伯言只愿不负我一生所学,救国救民,让我四万万炎黄子孙不再受列强的欺侮!为此目的,就算是毁家纾难又有何妨?”

“我逗你的啦……”我被他的凛凛正气震住了,没想到一个看似纨绔的公子哥,竟然还有这样的抱负!

“你刚说的是你的门客,那我呢?我到底算什么?”

“只要你肯弹琴,一切都随你。”他把琴放在我身边,自己躺在了院子中的竹床上。

刚刚还在国家民族,此时却像个孩子。

这个人真的好无趣,连斗嘴都不会!我无聊地撇撇嘴,指尖搭上了琴弦。

那一晚弹的曲子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我回房之时,他已经在院子里睡熟了。晚风渐凉,我悄悄为他盖上丝被。

月光如水,竹影如画,琴声绕梁。

我刚刚关上房门,就听院外有人叩门。

“少爷,张督军的公子张少帅前来拜访,有要紧的事!”说话的是许汉青,语气紧急。

“来了!”他翻身从竹床上坐起,揉了揉额头再次振奋精神,走出院去。

从那之后他每晚都来听琴,我本来凭着天性弹奏,不会什么曲谱。后来他又找来许多失传已久的古谱,教我怎样读谱,怎样按照音律规则弹奏。

我本是狐妖,天性聪慧,那些谱子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窗纸,一捅就破,我甚至能将残谱中不全的部分依着其中的意味补全。他虽然公务繁忙,但见我聪明过人,依然抽时间教我读书写字、描绘丹青。项府之中收藏众多,隋唐两宋工笔重彩皆是真迹,我临摹上几次便能信手拈来。他故意把我还没落款的画拿给外面的人炫耀,大家还以为是哪位唐宋大家的遗迹,却不知为何墨迹如新。

项府中锦衣玉食,有他做伴我更不会无聊。尤其是那块古玉的功效越来越大,其中的天地本源之力不断滋养着我,只要潜心修炼,我的修为还能更高,渐渐地我连要离开这件事都忘记了。

我还是穿着男装,因为我毕竟是个妖物,和人类有别,如果我真的换成了女装,就更不知该怎样拒绝他了。

他也一直以礼相待,从未有过非分的要求。

可是慢慢地,风言风语就传遍了整个北京城。人们都说项少爷这次从金陵带回了一个窑姐儿,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了。不仅其他人这么说,连项府的门客们也都感到不解。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了项伯言和许汉青的谈话。

“少爷,如果你真的爱惜紫弦姑娘,索性就收了房吧,反正这样的事在宅门里也不算什么。但少爷你尚未娶妻,只能把她当作侧室,毕竟她的出身……”许汉青说到这停住了,他如此老成练达,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住口。

项伯言正在专注地磨墨,磨了很久才开口:“我爱惜紫弦是爱惜她的琴技和聪慧,她喜欢弹琴就养着她去弹,喜欢画画就养着她去画画,喜欢做什么就养着她去做什么。我与她之间只是清清白白的君子之交。”

“少爷,那您的黄金百两和那块古玉不是真的白花了么?”许汉青诧异道。

“汉青你还是个生意人啊!”项伯言笑了,指着窗前的一株盆景道,“你看这株病梅,它又有什么价值?不过是生得美,就要找三个人每天来伺候它,以供人欣赏。”

“少爷是说紫弦姑娘生得美?”

“看来你不懂。”项伯言摇头,“我愿意花大钱去做一些事,是因为那些事的价值远非金钱能够衡量。这世间除了钱之外,还是需要至美之物的存在的。有些东西生来就是美的,我费尽心机不过是为了给这世人留住他们的美而已。”

原来他是这样的想法啊……我心底里有些怅然。

那就随他吧,我和那些混吃混喝的门客不一样,早晚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

后来时局慢慢动荡起来,他也渐渐来得少了,四处忙着救火,不是赈灾筹款就是募捐军饷,甚至还要搭上自己家中的财产。偶尔过来几次,也是疲惫不堪的样子,不一会儿就被人叫走,来的不是张少帅就是李委员。这种大人物登门之时,他也只好撇下我前去应酬。我不怪他,那时候城头上的旗帜换得比翻书还快,遭殃的只有黎民百姓,他这样的好官越忙,百姓遭受的苦痛就越少。

有一晚,我外出回到房中,发现床上又摆上了两身衣服,一身是西装,一身是洋裙。另外还有一封他的亲笔短笺:换好衣服,来凉亭见我。

他的字迹不知为何有些变形,看来他心中也是烦乱不堪。

我在那两件衣服中犹豫了片刻,想起那晚他说的话,还是穿上了男装。

凉亭之下的池塘已经被冬日的严寒封住了,睡莲枯萎腐败,黑色的泥沼微微散发着腐臭。

他背对我站在凉亭边,听到脚步声后转身过来,见到我之后脸色却有些奇怪。

他沉默了许久,突然说:“你想不想去西洋看看?”

“西洋?”我一怔,“好玩么?”

“好玩得很。但离这里很远,要坐铁皮的轮船出海,走很久很久才能到。我想送你去多读些书,学习西洋人先进的思想和技术,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来拯救这个国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想去么?”

“想!”

“好吧……”他叹了口气,仿佛有些失望,“英国公使是我在剑桥的学长,明天他就要回国,正好能带上你。到了英国他会帮你联系大学,一切资费和手续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你呢?”

“你先去,过些日子我处理完赈灾的事情就去找你。”他眼神忽然黯淡,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女娇娥还是男儿郎?”

还是那句念白,就像我们初次见面。

“我本是男儿郎,不是女娇娥。”我笑了。

“随你吧……”他苦笑着摇头,抬头忽见许汉青和其他三大门客出现在凉亭外,正焦急地看着他。

“少爷,张少帅还在等您!”

项伯言疲惫地点头,转身对我说:“你先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去天津坐船,所用之物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我今晚就要坐火车去奉天,没法送你了。”

他说罢就迎着门客们走了上去,众人给他披上貂皮斗篷,递上手杖,一边读着紧急电报,一边向外走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挺拔的背影……

欧洲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好玩。

因为有项家强大的资助,我可以在欧洲列国游学。语言对狐妖来讲不成问题,只需要稍稍用心便能学会。

而且这里和中国一样,所有的人都喜欢美丽闪亮的东西。于是我成了各国名媛贵妇沙龙里的上宾,她们都惊讶于一位来自遥远东方的少女竟然能熟练地演奏钢琴、画油画、跳华尔兹,用纯正的英文背诵雪莱的情诗。我偶尔也会弹古琴,就是从项家带来的那把古琴。名流们很欣赏我的琴声,还有几位有爵位的贵族当场就向我求婚。

对此我只能一笑而过,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懂我的琴声。

项伯言从未回复过我的信件,可能还是忙着应酬权贵们吧。我过得很好,后来也很少再会想起他。即便偶尔听闻国内时局紧张,可想想他交友遍布天下,门下能人众多,总不会有危险的。

唯独有一次,我终于又想起了他。那是在他曾求学过的剑桥,我恍惚又看到了那个清瘦却挺拔的背影。他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白色西装,戴着宽檐礼帽和墨镜,拄着一根手杖,沿着漂着水草的河边漫步,路灯照着他的影子,步履翩跹。可眨眼间,那个影子却消失了。只有几个学童正在嬉闹,往河中心扔着石子,扑通扑通,水波向岸边蔓延开来。

我在那条河边站了很久,直到同游的女伴叫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我没有想到,在那晚之后不过一个月,我见到了一个故人。

那是一场宫廷宴会,为的是招待刚刚抵达欧洲的中国公使,当时已经是社交界宠儿的我受邀参加。

我不认识中国公使,然而在公使的随行人员中,我竟然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许汉青。

“紫弦小姐,看来您真的是女娇娥呀。”他衣着华贵,端着水晶香槟杯,举止间显然已经不再是门客的身份。

“少爷呢?他公务处理完了么,今晚为何不来?”

“少爷他人还在北京。”他忽然面露得意,“我已经不是他的门客了,现在是公使团的代表之一。”

这也不奇怪,许汉青精明强干非池中之物,远比项伯言这种理想主义者要适合从政,离开是早晚的事。

不过今晚,仿佛我和他无话可说了。

“紫弦小姐,请留步。”他叫住了我,“在下出于善意,提醒您最好还是另找一位雇主,否则就这么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办法呀!”

“你什么意思?”

“项伯言已经倒了,恐怕今后是养不起你了……”许汉青轻蔑地说。

那个消息轰然如同天道雷劫般落在我心头,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在意项伯言。

许汉青后面的话,我模模糊糊只听到了只言片语。

从我离开北京之后的那晚,他去到奉天便被当局扣押了,罪名不详。这在当时的政治场上是再普通不过的事,项伯言的思想开放,影响力又大,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仿佛也预感到了这一点,所以先把我送到了国外避祸,亏得我还安心地在这里快活了那么久!

项家的门客在一夜之间散光了,这些人本来就是依附于主人的寄生虫,只会吸人血食人肉,在寄主倒下之时,他们会在第一时间离开,寻找下一位寄主。据说那一夜,当年项府的门客们像红了眼的强盗一般,带走了项伯言多年的收藏……

最后当局查抄了项伯言的家产,却留下了他的性命。等项伯言回到北京之时,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愤怒了,甚至想把许汉青的喉咙撕碎,尝尝他鲜血的味道。

“他?”许汉青得意道,“按照你们西洋留学生的话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可惜还是个空想主义者。什么救国救民都是鬼扯,他的钱有一分是自己赚来的么?这位大少爷人倒了,架子是不会倒的,此生只会接济别人,绝不容忍自己被人接济,也绝不会抛头露脸低声下气地去求人。他现在沦落到这般田地,最不想见的就是你吧。”

“为什么不想见我?”

“你这种风尘女子我见多了,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变成了穷光蛋,你还会理他么?”许汉青阴阴一笑,“可惜我们这位大少爷实在太蠢,他虽然对外人说你们之间清清白白君子之交,可心中早已对你有意。只不过姑娘你一直放长线钓大鱼,他也蠢到不想以权势金钱强压你。如今他落魄了,又怎么肯见你?”

我泪流如泉涌,他一直在问我,到底是男儿郎还是女娇娥,不过是为了让我自己选择……

可我又真的是看中了他的钱财么?

那天晚上,我买了最近的一班船票,登上了回国的轮船。我有千年的修为,又有蓬莱古玉的加持,凭着我自己的力量可以陆地飞腾,可我却飞不过无尽的大海。

最无力的一刻,就是你在乎的人陷入危难,你却只能等,等那船儿越过浪涛,等那人儿再出现在你面前。

等轮船在天津靠岸的时候,已经是寒冬腊月。

我在下船前换了一身衣服,是离开前他送我的那件西洋纱裙。他的品位一直都是极好的,猩红色的裙摆的确很配我。

我当天就赶回了北京。可能是我已经习惯了欧洲的夜晚,北京城里竟然没有什么灯火,也很少见到行人,只有刺骨的北风在耳边呼啸。那座五进大的府邸早已改换了匾额,我只能按照四处打探来的地址,穿胡同过小巷,最终在一条幽深的胡同里找到了他现在的家。

一座小到不能再小的院子,墙瓦歪歪斜斜,眼见就要被北风吹倒。街门没有关,也不必关,这样穷困的地方哪会吸引到毛贼的光顾。

月色凄冷,院子里零落破败,生火做饭的煤球、柴火、缺了腿的桌椅板凳杂乱地堆放着。枯死的枣树上拴着一根晾衣绳,一件破旧的长衫挂在上面,已经结成冰板,随着夜风吱呀作响,好似招魂的纸幡。

只有一间小小的房子,房门闭着,里面没有点灯,烟囱仿佛也许久都没冒过烟了。我走上前去,颤抖着敲了敲那扇冰冷的木门。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没有了我记忆中的清朗,沙哑着咳嗽,“这里已经没有你找的人了,请回吧。”

“是我……”我艰难地开口,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门忽然被反锁了,门闩碰撞的闷响在茫茫冬夜中传了好远。

“回来啦。”他隔着门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在海上有没有晕船?”

这个傻瓜!到了这个时候,只想得出这样的话么?我现在不想别的,只想让他看看我,让他看见我这一身红裙。

“开门!”

“你走吧,我……我不会见你的。”他说罢又咳嗽了起来。

“再不开我就要踹门了!”我急哭了,喊了一声,“你出来看看,我今天穿的可是你送的那件裙子啊!”

隔着房门他轻轻呼了一口气,里面埋藏的情绪无可名状,仿佛是惊喜又像是叹息。

“你穿女装一定是很美的……”他幽幽说着,“屋里太乱了,你这样美的人儿不该出现在这里。”

“胡说什么!我自己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富贵我享受得了,穷困我就耐不住么?”

“等我——”

“等你什么?你说!”我愕然。

“等我东山再起!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我项伯言自幼远赴西洋求学,自认是经纬之才,我一定能重整旗鼓!到时候我要把那座宅子买回来,堆一屋子的黄金,做——”他忽然停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做你的聘礼!”

那扇腐朽的木门在妖物眼中不过是个摆设,我随时可以打破它闯进去,可我没有那么做。

因为我知道自己一旦做了,打破的就不只是那扇门,而是那个男人的脊梁。

“好……你项伯言可记住了,如若反悔——”我咬牙说道,“不入轮回,永不超生!”

他长叹一声,仿佛也落了泪,突然说:“为我弹一曲吧,好久没有听你弹琴了。”

是啊,好久没有为他弹琴了……

我取出了那把古琴,坐在屋檐下的月光里,猩红的裙摆散在我的膝边。

琴弦发出第一个音符之时,北风忽然停住了,一片晶莹的雪花飘落在琴弦之上,渐渐地院子里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凤求凰》啊……”他在房中低声说了一句,手中不自主地打起了节拍。

“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他始终跟得很准,这世上也只有他听得懂我的琴声。泪水和雪水润湿了琴弦,就连琴声也渐渐生涩之时,屋中的节拍忽地停了,琴弦在那一刻也绷断了!

我心中有感,当时顾不了那许多,纵身而起破门而入。

月色照在床上,我却已经认不出他了。

他的那双眸子曾经清雅如兰,可如今却已经没有了任何光辉;曾经饱满的双颊陷了进去,形销骨立如同一架骷髅;曾经他是锦衣玉食挥金似土的公子哥,可现在却衣衫褴褛,家中没有一盏油灯,没有一床不带补丁的被子,甚至没有一件御寒的棉衣……

我扑在床上放声大哭,因为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音之人已经死了。他死前许诺我的,他要东山再起,要用一屋子黄金做我的聘礼。

他是要来娶我的……

“原来是这样……”林夏黯然道:“这么好的一个人儿,有才华又善良,怎么就……”

“人非金石,天道无常。”白起永远都是那么冷静,冷静到不近人情,“又有什么好怪的呢?”

紫弦长叹一声,欲哭无泪,却也无言以对。

“没人性!谁不想把亲人爱人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谁像你似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六亲不认!”

白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林夏还想再说,却被阿离悄悄拉住了,坏小子指了指躺在金山上的那个男人。青白色灯光照下来,他的脸毫无血色,像是停尸房里的尸体。

“不对啊!按紫弦你这么说,真正的项伯言已经死了,那现在这个是谁?”

“还是他。”白起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不过只是一具躯壳。”

“什么?难道是僵尸?!”林夏忽然感到后背冒了股凉气,她听老爹讲过,当年湘西有一种神秘的赶尸人,会茅山道术,能驱赶着身死在外的尸体归乡,而那些尸体每晚排成一行,随着赶尸者的铃声穿山越岭……

“那都是林建南哄你睡觉的封建迷信的鬼故事,骗人的。”白起不屑地说,“所谓湘西赶尸不过是一种障眼法,是赶尸者为了路途上运送方便、赚取死者家人钱财的一种手段。”

你一个谜之身份的不明生物还有脸批判封建迷信?你自己就是封建迷信好不好!林夏心里暗骂。

“是那块古玉?”白起忽然问紫弦。

“正是!”紫弦点头,“白医生果然是前辈,恐怕今天在诊所时您已经识破了其中的玄机吧?”

“到底是什么嘛!又跟那块古玉有什么关系?”林夏忍不住插嘴。

“也对!要想让项伯言活蹦乱跳地再活上几十年,没有外力相帮是做不到的。”阿离频频点头。

“我早就听闻有一种咒法可以让死者回魂,但需要蓬莱长生之力的加持。”紫弦眼中迷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飘雪的凄冷冬夜,“我当时悲痛欲绝,一心只想救回他,便想起了那个禁忌之法,再加上身边正好有蓬莱古玉,于是……”

“原来是这样!”林夏恍然。

“但你知道为什么那个咒法会被列为禁忌么?”白起冷冷地说。

“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救人心切。”紫弦懊悔道,“咒法果然如我所愿地成功了,我眼见情郎苏醒,又喜又悲扑了上去。可他却木然如同石像,已经记不得我了……”

“为什么?!”林夏惊讶。

“那个咒法本不是禁忌,但需要的条件太高没人能做到。一是要求在人死的一刻,将他的全部精魂收集聚拢不得溃散一分一毫,二是要有一具能承载精魂的肉体躯壳。”白起解释,“因为那具肉身其实已经死了,所以还要用极为稀有的蓬莱之力为他提供生气,以供他继续活下去。”

“那项伯言为什么会失忆?”林夏奇怪,按理说这条件已经具备了呀。

“因为现在那具肉身之中根本没有一点点项伯言自我的精魂。”白起摇摇头,“只剩一股临死前的执念而已。”

“执念?”

“他自从回魂之后就已经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只记得一件事——他要一刻不停地赚钱,直到拥有装满一间屋子的黄金。”

“啊!”林夏轻轻惊叹,“他说过要东山再起,用一屋子黄金做聘礼来娶你的!”

“可惜他已经记不得为何要这么做了。”紫弦黯然说,“他现在只记得自己要赚更多的钱,直到一间房子被填满之后,就造一间更大的来装钱。眼见着他从一位翩翩公子变成了守财奴,我的痛苦不亚于亲眼见到他死去!可我能做的只有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帮他料理一切。这一切都是我欠他的。”

众人沉默了,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到风声,和钞票被风腐蚀的声音。

“好可怜……”林夏小声说。

“他是很可怜的,外人都说他是疯子,是见钱眼开的奸商……”

“不!我是说你很可怜。”林夏不忍地看着紫弦,“眼睁睁看自己最爱的人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还要继续抓着他不放手……”

紫弦一怔,把脸扭了过去,她今晚一直没有掉下的泪水,终于越过坚强掉了下来。

“有个很讨厌的人跟我说过一句话,人和妖物都会把自己困在心的围城里,勇敢的人开门走出去,脆弱的人只能打开门放别人进来。”林夏说着看了看白起,白大夫还是那样冷如冰山。

“我想现在这样项伯言也不会开心的,他被困在钱的围城里,而你却被困在他的围城里……”

“林小姐,谢谢你!”紫弦擦了擦眼泪,“可我除了继续现在的生活,又能做什么呢?”

“我看未必能继续下去了。”白起忽然说,“白天时我已经做了诊断,项伯言的肉身支撑不下去了,他本是凡人,肉身能够经受蓬莱之力百多年的冲击已经是你能力的极限了。现在出现所谓‘感冒’的症状,就是肉身崩溃的前兆。一旦崩溃的话,那股残存的执念恐怕就要催生出真正的妖物了。”

“啊!那该怎么办?”林夏也不知所措了。

“现在是做决定的时候了。”白起点燃了一支烟。

紫弦认出了那支烟,她想起白起说的话,那种烟叫桃源乡,有某种神奇的麻醉效果。

“需要我帮你做个了断么?”

“请大人帮我!”紫弦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就算不要这千年修为,就算粉身碎骨,也请大人让他能够解脱!”

“不需要粉身碎骨,只需要你现在看着我。”

紫弦一愣,目不转睛地看着白起,那张英俊却苍白的脸几乎是透明的,双眼之中一片万古不化的幽蓝!他口中的香烟忽然闪亮,紫弦看到一口纯白的浓雾扑面而来,鼻间只留下一股醇厚的烈酒香气。

“去吧,去桃源乡里找到那个人,做出你该做的选择。”

白起的话还在耳边,而紫弦却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从云端坠落……

再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茂密的翠竹。

这院落,这竹林……

难道……

紫弦颤抖着走上石阶,推开雕花的木门。房间里依然是当年的陈设,墙上悬着一把古琴,和几幅项伯言手把手教自己画的花鸟图,挽着紫幔的床头放着两件衣服。

一件是男装,另一件就是那身猩红的纱裙,仿若嫁衣。

换好衣服,来凉亭见我。

素笺上依然还是那熟悉的字体,虽然有些慌乱,却还是那么清秀有力。

做我该做的选择……

猩红的裙摆拖过石板路面,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走过天井,走过荷花缸,走过戏台,走到花园的深处。

这是梦境么?可自己经过的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熟悉,这又怎能复制?可这是真实么?过去的事情又怎么能重来?

只有当那个凉亭中孤独清瘦的背影出现时,她才不再怀疑——因为她已经顾不上怀疑了。

“你来了?”项伯言转过身,那双眸子清雅如兰,见到红衣的美人又惊又喜。

“久违了……”

久违了?为何是久违?可项伯言已经顾不上多想迎了上来。

“你穿女装果然很美,我没看错。”他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怜爱中带着些顽皮,“到底是男儿郎还是女娇娥?”

“女娇娥,永远都是女娇娥。”紫弦点着头,泪水却早已止不住地流落。

“哭什么……我又未曾欺负过你。”项伯言微微皱眉。

紫弦扎进他的怀中,已经哭成了泪人:“你个傻子!为何不欺负我?为何早不欺负我呢?”

项伯言一怔,却旋即欣然一笑,拍着她的肩头抚慰着。

“少爷,张少帅还在等您!”亭子外有几个人还在张望,是汉青他们,去奉天的火车还在等着自己。

“回他一声,让他不用等我了。”项伯言深情款款地望着紫弦,“今日我只爱美人,不爱江山!”

紫弦红着眼问:“能不能跟我走?”

“跟你走?”

“对,舍弃这里的一切,不要黄金不要权力,我们走!”紫弦顿了顿,“你舍得么?”

“让我放弃这一切的话,还有个条件。”项伯言皱眉,“你要为我弹琴,弹一辈子。”

“一辈子够么?”

“那就三千五百六十二辈子吧!”项伯言大笑着对门客们挥手示意,让他们离开,“永生永世,你要为我弹琴!”

一首古歌在两人耳边响起,声音低沉却悠远缥缈。随着那歌声,一只无人小舟从湖面远处的天际线缓缓驶来,所到之处冰封溶解、睡莲绽放,如梦如幻,仿佛是来接他们归去,眨眼间便到了凉亭前。

二人携手登舟,歌声袅袅中,琴声顿起,小舟向那天际的一点光明驶去。

船上的人击桨做歌应和着琴声:“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好久没有弹过琴了,有人能听懂自己的琴声,真好!

紫弦睁开眼睛,眼前依然是那座堆满钞票的地下宫殿。林夏和阿离都向她点头示意,白起依然在那里冷冷地吸烟。

她快步走上那座“金山”,来到项伯言的面前。

那张曾经干瘪冷酷的脸上,此时却挂着释然的笑容。她明白了,刚才的一切既不是梦境也不是真实,而是一种介于二者之间的东西。

骤然间,整座“金山”从底部一点点消融。那些腐朽的钞票,连同项伯言一起全都化作了金色的尘埃,在空中飞散,将阴暗的地下室变得温暖明亮,宛如仙境。

他解脱了……

紫弦笑了,流着泪笑了。

地上只剩下一块翠色的古玉,那是支撑项伯言肉身的力量来源。

“白医生,这块古玉就当作今天的诊费吧。”

林夏本来想拦住,可白起却毫不客气地接了下来。

“你以后要怎么办?”林夏看着怅然的狐妖,心中有隐隐的不忍。

“他已经放手了,我也该放手了。我想我会找到生活的目标的。”紫弦摆摆手,“毕竟还有这么大的公司留下来,我想总能为他找些意义吧?”

“以后有空就来找我玩!咱们交个朋友吧!”林夏忍不住问,“以后你还会弹琴么?”

“我想应该不会了……”

是啊,没有了知音,又弹给谁听呢……

已经走向电梯的白起此时去而复返,走到紫弦面前,冷冷地说:“放手未必是失去,你已经拥有他了。”

“放手未必是失去……”紫弦喃喃着陷入沉思。

“有机会的话,我很想听你弹琴。”白起微微欠身,转身走向电梯。

天已经亮了。

出租车行驶在回烟雨胡同十八号的路上,阿离在前面打盹,白起和林夏坐在后座上。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了?”林夏忽然问。

“没有。”白起手心里攥着那块古玉,从上车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它。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他抽桃源乡?”林夏怀疑道,“这不是设套给人钻么?”

“他的肉身就要崩坏了,桃源乡能把那股执念镇压一时,否则这世上又要多一个恶灵了。”

“说到桃源乡……”林夏磨蹭了一会,问道,“在项伯言的梦境中,你唱的是什么歌呀?”

之前紫弦进入桃源乡的时候,林夏和阿离也被白起用烟雾拉了进去,通过门客们的视角目睹了一切。而当时那首招来仙舟的古歌,就是白起唱的。

白起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着实有些吓人……

“算啦!不说拉倒!”林夏把头扭向窗外,气哼哼地道,“亏我还想夸你唱得好听呢!”

过了许久,白起在她背后才幽幽开口。

“那是一首引路的歌,很久以前唱过的。”

林夏对着玻璃偷偷笑着。

“司机,请停车。”白起忽然叫住了车。

“干吗去?”

“你们先走,我去喝杯咖啡。”他捏着那块古玉下了车。

“我也去,我也去。”林夏也追了下来,“你请客!”

白起眼见着出租车再次开走了,露出罕见的愁容。

“抠门!一说请客就皱眉。”

“不,我是在想阿离还在车上睡着呢。”

“他呀……让他回去给我修屋顶!什么豆腐渣工程,一踩就坏!”“我在想……”白起冷冷地说,“他身上仿佛没有钱付车费……”

尾声

国贸三期顶层咖啡厅,这是城里的最高点,透过窗户,能俯瞰整个北京城。

淡棕色的枫木桌上摆着两只洁白的骨瓷咖啡杯,银白的壶嘴向下倾泻着醇香的咖啡,袅袅的水汽蒸腾,在壶嘴上蒙上一层雾色。

身材窈窕的女人端起两杯咖啡,走到角落靠窗的沙发座上坐下,一杯放在那个已经睡着了的女孩面前,另一杯是给自己的。

睡着的女孩身边,白起正慢条斯理地往一杯冰咖啡里继续加着冰块。

他从不喝热咖啡,至少在这里不喝。

“我让人看过了,的确是蓬莱之舟上的东西。”女人把那块古玉递给白起,指甲油如凝固的血液一般暗红。

“什么部位?”白起问。

“只是船头的一块碎片。”女人的笑容如传说中的美杜莎般迷人妖冶,“传说那艘大船是由昆仑山腹中的玉核雕琢而成,长三千六百里,宽一千八百里,以五色之锦为帆,以鲲鹏拉纤。所到之处,天火遮盖了日光,万妖追随奔走,只可惜那征天巨舟才出发不久,就被人击落了。”

“什么人干的?”白起望着那杯冰块出神。

“不知道,我只听目睹它坠落的妖物们说过,大船坠落的那一刹那,天地翻转变色,海水沸腾喷流,整个世界充满了悲鸣和火焰。”女人指了指古玉边缘的那圈黑色,“相信这圈伤痕就是在那时候被烙上的。”

“谢谢。”白起收起古玉,对睡着的林夏说,“我们该走了。”

“讨厌……”林夏闭着眼嘟囔一句,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真是一副极美的皮囊啊!”女人端详着林夏,话中带着醋意,“她就是林夏么?真是个俗气的名字……”

“离她远一点。”他的语气平淡,却毫不掩饰其中威胁的意味。

“别动怒,我只是在嫉妒她。”女人轻佻一笑,“一个能把你困在这里的女人,该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呀?”

白起轻轻搅动着冰咖啡,其中冰块占了绝大多数,让人感觉他只是在吃冰……

“放手不是失去……”女人轻声笑着,“你真会骗人。”

“放手对大部分人来说是好事。”白起把杯中的咖啡和着冰一饮而尽,双眼映出一片冰蓝,“不肯放手的,就要承受得住代价!”

女人眉间滑过一丝哀伤,她想起白起第一次见她时说过的那句话:

你生命中最珍贵的,就是那个让你最执着不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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