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朔风渐和,细雨化作雾气,遮了一片天,也笼了一片地。
残阳红辉薄于西山,一条大河闪烁金光,奔潮弄日,延绵而浩荡,直如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系。
金光之下是碧波,碧波之中是流动的明镜,明镜回照着岸边的栖恬守逸之物,最淡亦最长,最乱亦最齐。
难以记述的年岁,难以铭刻的光景,云水依旧不老,径直朝一片大山里面去了。
大山并不寂寞,可世人却给它起了个寂寞的名字:“凤单山脉”。
山间泥泞小道上,一个柴夫,踽踽独行。
茫茫的狂野,往往能够让人变得纯净,变得心安。
但是此刻,柴夫的心就不能安了,因为他的前方正有一辆马车,缓缓迎面驶来。
疲惫的马儿左摇右晃,车下四个木轮全都裹上了湿黄的泥土,发出呱叽,呱叽的违和声响,仿佛木车也是疲惫的。
马车前面,领头走着两个大汉,一个身穿黑衣,一个身穿蓝衣,均是胡子拉差,脸带刀疤,令人一看,便知是凶狠之辈。
紧随马车之后,亦是跟着八个黄衣大汉,却是没有前面两人的彪悍之色,人人脸上有的只是疲倦,焦躁。
一行十人,均是手握六尺宽长铁刀,顺合着马车,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
他们是劫匪。
但他们此刻却宁愿不做劫匪。
因为他们实在太累了,而且还被人追杀,就是走断了腿脚也须要继续赶路。
柴夫是不安的,劫匪却更加不安。
一经撞见,当下就有走在马车后面的大汉惊呼:“大哥,情况不妙!前面那个柴夫不会是官兵装扮的吧?”
马车前面的黑衣大汉也是警惕起来,扭头四顾,须臾,沉吟道:“应该不会,大家不必惊慌。”
蓝衣大汉劝话道:“大哥,要不还是停一下吧?弟兄们过度劳累,自乱阵脚,何不少憩一番,让大家养养精神再走不迟?”
黑衣大汉迟疑道:“可是,后面的追兵......”
蓝衣大汉道:“都十几天过去了,依我看,那个该死的追兵早已被甩开,咱们这般急赶,好歹不要自己倒下,就算得了好处,也是没命享受,岂不枉然?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让弟兄们保持良好的身心状态。”
黑衣大汉默得一息,颔首道:“也罢,大家停下休息。”
蓝衣大汉指着呆立在路旁的柴夫,问黑衣人道:“那人怎么处理?”
黑衣人道:“杀了吧,省得碍眼......”
“轰!”
就在这时,距离众匪不到五丈之远,一块庞然巨石自路边山顶砸下,潮湿的山路顿时溅起无数污泥与碎石,穿空四射。
待污泥与碎石散去,柴夫没有了踪影,只有巨石之上站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
众匪定眼一觑,但见青年身穿紫色官家行衣,身材巍峨笔直,如枪如松,头戴铁质护额官帽,相貌堂堂,全身散发着浩然正气,犹如高山止水,压迫而来。
甫一照面,虽则相隔五丈之距,却是令得十个大汉呼吸急促,面露惶惧。
但大汉们本是劫匪本色,自有其凶悍之处,此刻,按照特定的队形,摆好架势,手上纷纷亮出各式各样的兵器,带动山风呼啸,空气震荡,平添几分冷酷与萧杀。
黑衣大汉与青年对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遂又强自镇定,道:“水月铁捕,易清贤!”
巨石之上,青年神色冷峻,霸道铁血之势悠然而出,厉声道:“水月城巡府,易清贤办案,已断定尔等于水月城内烧杀抢掠,害人无度,例判死罪,今日依罪将尔等十人诛杀,一个不留!”
言罢,身似飘风,急纵而起,锵的一声,人在半空,手中三尺银剑出鞘,气势凌然,犹如惊涛拍岸,扑向马车前面两个大汉。
当此危难之际,众匪亦是齐声叱喝:“杀!”
话音未落,便如狼似虎,以迅雷掩耳之势迎向青年,一场血战上演......
两炷香之后,山间小道上躺着十具尸体,几只嗅觉灵敏的黑鸦,丝毫不畏生人,站在尸身之上,东啄一下,西啄一下,残酷而又怡然。
青年大手一挥,惊走黑鸦,自语笑道:“你们倒是不客气......”
说着,便在尸体上,马车里,翻腾搜查起来,不放过任何物品。
端瞧那行动,竟是比匪徒们还要轻门熟路。
“咦?”
不经意间,青年发现一只黑鸦站在一簇污泥堆里,并未因惊赶而飞走,酱紫色的爪子之下,闪过一丝刺眼的精芒,虽则稍纵即逝,却是令得他的双眼,以及太阳穴处,均是微微有些刺痛。
青年略显好奇,几步走过,再次挥手赶走黑鸦,俯身自污泥堆里拾起一块似石非石,似炭非炭的小晶体,只有尾指大小,形如弯月,通体乌黑而剔透。
方才,就是这块小东西闪了一下,此刻青年拿在手里,反复察看,除了表面略显光滑之外,却是平平无奇,看不出丝毫的特别。
青年将之收进储物袋里,心里想着:“待回家之后,将此物送与自己一向疼爱的弟弟......”
想起那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家伙,青年不免有些失神,脸上参合着宠溺与无奈,摇头苦笑。
诸事完毕,青年望了望那远远变成一个黑点的柴夫,确定了对方安然无恙之后,便是呼啸着,招来原本拉车的马匹,兜转马头,双腿力夹纵马,打道回府......
夜,及迫于漆黑。
但它正在转变,它慢慢由黑转灰,继而转白。
或许,是因为月宫不甘于孤独悬苍,偶尔它也会拖拽出无穷的丹绯雪花来凑凑热闹,与它一起安守青天。
于是,就算没有月的夜,它也终于白了。
白色的夜。
多么神奇,多么矛盾,却又多么合理。
风霜雪冷,明示着这个早春太早,早得还来不及脱去腊东的冰寒。
暖春还远。
大地,琼瑶环顾,静默无言。
无论是地上,还是地下,万物都瑟缩无声,每每都有着自己的御寒经验。
但也有不懂御寒,却又不怕冰寒的意外。
那是天地间一个极度渺小的存在,是雪地上的一个小黑点,要看清楚那不起眼的小黑点,就须靠近些,再近些。
近了,可以看出来那不是一个黑点,而是一道身影坐在一匹马背上。
那是正在回赶归家的易清贤。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月亮终于挣脱天幕的黑暗,露出了真面目。
而易清贤也终于站在了自家的府邸门口。
或许是错觉的缘故,他总觉得今天的皎月不洁,隐隐透着一抹难以名状的红色。
那红色很是妖异,竟是悄悄爬上树梢,透过树木叶子之间的缝隙,在地上留下参差不齐的斑驳符号,尽情阐释着红与黑的对立。
月是白里透红的,照得易家府邸也跟着白里透红。
仰首观月片刻,易清贤轻叹一口气,放下所有的顾虑,微笑着踏进家门。
不管怎样,他总算安然到家了,他总算可以享受回家的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