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一响，白布一盖，亲戚朋友等上菜。”
以前总在抖音里刷到这句话，都是一些劝诫的视频，看完觉得说的挺有道理，也会因这种硬核劝诫或者网友的幽默莞尔，从未想过当这一幕真实发生的时候是何等悲凉。
桃李村地处偏远，城里的菜价涨了，村民们地里的菜却吃不完，除了出行不便并未受疫情多大影响，也是因此，大年已过，往年这时候已经出门去打工或者上学的人还滞留在此。
全国各地的疫情都在好转，有人看到希望，有人走向灭亡。
二月的最后一天，一向平静的村子突然沸腾了，老五的死讯不到一刻钟传遍了全村，素日里深居不出的老人、沉迷网络的年轻人都快速知道了这一新闻，而后莫不叹一句：“不值得。”
论辈分，我当叫老五一声爷，便称五爷吧。
五爷一家的官司村里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十来岁的孩子都能说道一二，是以，他的事一出，中老年都心有所感的叹一句“人活这一生真是没意思”，还没养育孩子的年轻人也会点头附和“不值得”。
五爷是死在外面的，前一天没回家也没人发觉不对，直到二十九号早上九点被人发现死在外面地里——他家房子出来不到百米有一道十米左右的坎，坎下是一块旱田，他就在那里离开人世。
有人说他是摔死的，有人说他是冷死的，不可否认的是，他额头有伤，磕出了血，被人发现时腿已经发胀了——昨日夜里下了一场雨。
不管死因为何，人们当即通知了他唯一的儿子，同时也将这个消息传出去，本地人有空的都要到场，亲戚朋友也要赶到，无论人家是否需要帮忙，这是一种态度。
搭好灵棚，运来冰棺，先生开路，唢呐想起，盖上白布，五爷回家了。
五爷一家是村里的外姓人，除了一个弟弟村里没有别的直系亲属。远处的亲戚还没到，村里人已经聚起来，每家至少一个人到场。
先生已经看好日子，五日后出殡，出殡前两日才是正酒，但这几日也要维持热闹，按习俗，关系好的，亲戚，都会去他家帮忙，其实就是陪主人家守灵。
白天人更多，聚在一起无事可做，便触景生情地回忆起五爷这一生。
五爷享年72岁，膝下一子一女，皆已成家。六十五岁以前，若问五爷最骄傲的是什么？他定会告诉你是他的儿子阿强。
但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因为六十五岁之前五爷经常逢人就炫耀他的儿子，夸他孝顺、有本事......五爷也很疼阿强，阿强要买车缺几万块，五爷二话不说补上了。自己住着千疮百孔的老木屋，当儿子表示建房子钱不够时，他没有犹豫地拿出自己一生的血汗钱，整整十九万，自己分文不留。也曾有人劝过他不要全都拿出去，多少给自己和妻子留些养老钱，可是五爷说：“我儿子孝顺有本事，他不会不管我们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身为外人，虽是好心，却也不好多劝，只得作罢，只是大家都觉得事情未必能如五爷想的那么美好，私底下猜测他那十九万怕是要打水漂了。
或许在现在一些人看来19万不算多，可是算算五爷的年纪，倒推那些年的工资水准，再想想他这些年从事的活计，就能想象这些钱来之不易。
五爷不识字，年轻时候就在附近的石灰窑上帮人搬石头烧石灰，那时候每天工资也就一两块，后来，石灰窑倒闭，他又去附近的小工地打杂，扛水泥、挑砖，背砂，什么都做，工资也渐渐涨到百来块一天，就这样他勉强养大了一双儿女。
女儿出嫁了，儿子成家了，五爷也不年轻了，可他依旧在工地上打工，无他，养活自己和老妻。虽然孩子各自结婚了五爷就少了部分负担，可是这也导致五爷没有什么积蓄。
雪上加霜的是，儿媳从进门那天起就没叫过公公婆婆，平时视老夫妻俩如无物，仿若仇人，但儿子很听媳妇儿的话，与父母关系渐渐疏远，五爷夫妻只怪儿媳没教养，儿子不向着自己，五爷虽然有些埋怨儿子有了媳妇忘了爹娘，却也不曾怪罪自己疼了多年的儿子，那时他也还有把子力气，还能干活。
可现在，五爷把所有积蓄给了儿子，再想挣钱就难了。毕竟老了，从前卖力气的工地也不要他干活了，怎么办呢？索性就种菜卖，老两口是苦日子里过来的，艰苦惯了，开销有限，偶尔村里有人家需要请杂工他也去做，也是一笔进项。
一年后，阿强的三层楼房建好了，装修费不大够，在儿子再找来时，五爷拿出了这一年里卖菜挣来的一万块补贴儿子。
阿强的楼房建成，五爷觉得面上有光，很是吹嘘了一段时间儿子的本事。可是渐渐发现事情不对啊，村子里也有好几家建房子的，可就没一家是把老父母撇一边住着的，而且阿强建的房子里还有他的20万。
阿强新屋落成便与妻子孩子搬了进去，连做样子都没邀请父母一起住新房子，一年，两年过去了，五爷夫妻一顿饭都没在阿强家里吃过，更没住过一天。小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在新家，就此不回老屋，事实上距离最多十分钟的路程，然而，阿强就算经常陪妻子回娘家（就在例老屋200米左右，能和老屋彼此看见。）也不曾回去老屋看望亲爹娘。
终于看清事实的五爷崩溃了，时常喝得大醉，一醉就哭：哭他的二十万打了水漂，哭儿子不孝，哭儿媳狠毒......可他哭他的，阿强还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五爷的哭除了给人增添一些笑料并没有任何意义。不知道那时候，他还记不记得从前提起儿子的自豪？
大概是忘了的，毕竟继哭之后，五爷开始骂，骂儿子没良心不管老人，骂儿媳不敬公婆好吃懒做，骂亲家没有教养好女儿让她祸害他家，也骂自己眼瞎心盲把家底都给了不孝子晚年没指望了。
五爷经常又哭又骂，一开嗓半个村子都能听见，一开始还有人劝，后来人们就习以为常了，远远一听他哭骂，闲的没事的还会去近距离欣赏表演，拍个视频、发个朋友圈什么的，他们管五爷的哭骂叫做唱戏，戏称五爷为“二十万”或者“唱戏的”，讽刺五爷当初给钱给的痛快，现在受苦了又后悔天天哭。
不能说人们没有同情心，村里的人们都知道五爷夫妻俩属实凄惨，也时常在物质上帮衬一二，但人们也打心眼里认为五爷晚景凄凉是自己一手造就，明知儿子儿媳与自己不是一条心还把家底给了儿子，只能说今日之果都是昨日埋下的因。
不是说给他不对，只是不该迟迟看不清儿子的为人，也不该不听人劝，一点后路也不为自己和老妻留。所以，这样的结局明眼人都不意外，而且人的同情心有限，初时大家都很同情他，也劝过阿强善待父母，可不见效果，五爷又不管不顾三天两头地闹，大家也就麻木了，不管他家的事，权当看戏。只是没想到，五爷突然死了。
明明之前他还几乎每天都要来一段连哭带骂的，有时候在自己家，有时候在别人家喝了酒也会骂上半天。就在他死之前那天，都不顾风雨，在雨中从中午骂道晚上七点多，雨停了，他的声音没停，雨又开始下了，他还在继续。谁能想到他一夜未归也无人发现，竟死在了外面。风里雨里，再没了五爷的哭诉。
五爷一生凄惨，晚年更是活成了笑话，他死了，谁会伤心呢？
他的亲弟弟一家就在同村住着也没来，两家人早就闹翻了，这几年斗得乌鸡眼似的，有同族亲戚去请也没请来。
他的老妻？那是个糊涂的，平日见到酒比见到他亲，五爷在家停灵两天，她有一大半时间都醉着。
他的儿子儿媳？这几年相见如同陌路，岂会真的伤心，何况五爷这一死，一场丧事对他而言是一笔收入，想必他也顾不上伤心。
至于孙子孙女？两个孩子自小是她们妈妈带大的，在阿强媳妇儿的教育下根本不和爷爷奶奶亲近，五爷除了每年给孩子压岁钱也没机会见俩孙子。
还是他脑子烧糊涂又嫁出去多年的女儿？或者是日常看他热闹的村民？我找遍现场，实在看不出来谁在为他的死难过的，连音箱里特意挑优选拨放的伤歌曲都流于表面，在灵棚四周的七彩灯光下更显得不伦不类。
不走到跟前绝不会想到这里有丧事，远远看着误以为开联欢会也不奇怪。有人还在闲聊，有有两桌在玩扑克，更多的是玩麻将的，他的妻子还醉着，女儿女婿与这边没有往来，这会正独自坐在角落。阿强忙碌着周到地在招呼客人，他老婆聚精会神盯着手上的麻将......这样的情形已经是第三天了。
生前无人问，死后也无人伤心。五爷这一生主要做的两件事就是拼命赚钱，还有爱他的儿子，结果两件事都没有回报。他死后，人们清理他的家当，翻遍老屋，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只找到锁在柜子里的两千块，那就是五爷辛苦一生最后所有的积蓄。
他把自己赚的钱都给了他爱的儿子，可是他不仅没得到儿子同等的爱，也没享受到儿子应尽的赡养义务。老话说养儿防老，可是观五爷这一生的付出，到最后什么也没得到，可见无论是父母、儿女、什么关系都不如靠自己，若是五爷早前为自己考虑过一分，也不至于到了晚年全指望儿子过活，一旦儿子靠不住，就只能等死。
人人都觉得五爷这一生不值得，活得太没意思，可是想想若他没死又如何呢？阿强会改变态度孝顺他、赡养他们吗？
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只是凡事都有因果，昨日果，今日因；今日因，来日果。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