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要作‘有忆’的旅行还是‘无忆’的旅行？”旅行社的接待员小美（工作铭牌上的名字）歪着头、眨着大眼睛问我。
她似乎对我很感兴趣或者很好奇，可能是因为我一次性付清了所有费用。我知道，大多数人会贷款旅行，但我很清楚那会让我失去下半生的自由。
“什么有意无意？”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回之以同样的但更加莫名的大眼睛看着她。
宽大的洽谈室里一共有二三十张小圆桌，每一张边都有一名接待员和一两位客人。我心里清楚，旅行社的生意非常好，外面还有很多人在等候，她能给我的时间并不多。
“就是要作有记忆的旅行还是没有记忆的？——‘有忆’的在回来后还会记得旅行中所发生的一切，‘无忆’的就会忘记，您要作哪一种？”她打量着我问。
“当然是有记忆的！那还用说吗？我花了这么多股票，当然希望能记得这次奇妙的旅行，那或许是我晚年最美好的回忆呢！”我脱口而出道，心里还在想：“她问的问题很滑稽，有谁会想去一次遗忘的旅行呢？”
但是，我的话一出口，离我们最近的三张小圆桌边的接待员以及他们的客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这让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在“观众们”都回过头去后，小美神色凝重地对我说：“您可要想清楚了才选，一旦您作出了选择就不能再修改了。回来后，若您再想作‘无忆’处理就要到上面的总公司去做。先不说‘无忆’手术的价格不菲，就那张向上去的列车票都相当于您两三年的收入呢！”
我听罢从衣兜里拿出他们旅行社的宣传单轻声说：“我为这次旅行整整攒了20年的股票，省吃俭用、甚至都没有成家。每天我都还比被人多跑两趟清运车，参加的挖掘队也是最深处、最辛苦的......因此才获得了更丰厚的报酬。你看，虽然我赚到了不少的股票却仍然没有离开这个最底层的城市、让我的父母跟着我受苦......这一切都只为了能买下这趟旅行！”
小美看着被我摊开在桌上的皱巴巴的宣传单页怯生生地问：“您这是什么时候的宣传单？”她说着读起来上面的印戳，“......20......82年？！现在都已经是2102年了！”
“那又怎样？上面写着‘一次旅行只需0.01毫厘公司股票，这个价格永远不会变！’不是吗？”我有点生气地质问道。
关于这趟旅行的价格是否有变动是我最担心的，毕竟公司的股价经常会有波动，保证20年来一直一个价格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这可是公司自己开的旅行社，上面有白纸黑字的承诺！
“不，不是价格的问题，价格从来没有变过。”小美看我有些不爽，赶紧解释说，“是旅行的内容变了。”
“旅行的内容？”我疑惑道，“不能享受阳光和大海了吗？还是不能拥有一段完整的人生？！”我明白了，商品这东西不就是价格和质量的关系吗？价格不变，但只要质量降低了就等于变相涨价！
“阳光和大海、完整的人生都有。但是......”小美欲言又止道，“这么说吧，20年前刚推出这个旅行项目时能购买得起的人并不多。所以，那时每一个人都可以尽情地享受生活——阳光、大海和完整的人生，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也没有战争！”
“每一个人都可以尽情地享受生活——阳光、大海和完整的人生，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也没有战争！”我看着那张20年前的宣传单默念道，和她讲的一模一样——20年来不仅价格没有变过，宣传语也还是那句。
“但是，后来公司推出了贷款旅行业务，想去那里的、购买得起的人越来越多！”小美说着向右侧看看（我知道她的右手边有一块只有她能看得见的投影膜）然后说，“现在——此时此刻正在那里旅行的有75.94亿人！”
“天哪！接近全球五分之一的人口此时都在旅行！”我惊呼道。
“是的，其实这个数字在前年时已经达到了1.7亿，去年是3亿。这么多人同时在那里旅行，您觉得您同时能拥有阳光和大海的几率是多少呢？”小美看我低头不语又凑近了点小声说，“这里的一天是那里的1440年，3000年前（也就是这里的前天）就已经发生了战争——您要注意，那不是小规模的聚众斗殴或是部落冲突而是大规模的战争！而就在最近的100多年（这里的一个多小时）前，那里已经连续发生了两场世界大战！死伤近2亿人！......按照合约，您在那里死了就要即刻结束旅行，这样的话也就不能保证您能拥有完整的一生了！但是，您要知道，死亡已经算是好的经历了！那些伤残的人还不能回来、得继续他们的‘旅行’，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没有几个人愿意记得吧？”
“你的意思是说，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只能去那里受罪？”我试图理解她说的话，弱弱地问，“这不正是传说中的‘花钱买罪受’吗？”
小美听罢笑了起来，这是她从接待我到现在第一次笑。她笑起来很好看，人如其名。当时有一瞬间我心想：“如果可以娶她为妻那我就不去旅行了，把这笔股票省下来养家糊口。”
为了攒这笔费用我把最好的青春都用来“挖地球”了——建设更多的地下城。容纳越来越多的人口。现在，我已经有了0.01毫厘的公司股票，如果放弃这次旅行，那么完全可以在中层地下城买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再找一个为高层地下城通下水道的轻松工作。
或者我把这笔股票存起来，继续埋头苦干20年（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长期的挖掘工作和地下生活已经让我的肺不堪重负），到老也许可以在高层地下城买得起一个单间（那时我父母一定已经过世了），这样的话余生可以找一个给顶层（地表）城市人清运垃圾的工作。虽然那样还是看不到阳光——地表城市都笼罩在厚重的雾霾中，但至少有机会看到白色的水（听去过地表的人说水是白色的）、甚至黑色的大海（听同一个人说的）！
可我一想到无论自己多么努力，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去“天空之城”（建设在地表高楼上方采用纳米碳管制作主要结构、墙体为轻质钢材的建筑群）享受阳光时，我决定还是去旅行。
“不管怎样，那里有阳光和大海对吗？”我问小美，“我还是有机会同时拥有阳光和大海的，对吗？”
“您是指海边别墅吗？”小美看着那张20年前的宣传单上蓝色大海边的大房子图片问。
“当然！”我用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
“不，您不会有那个机会的。”小美冷冷地说出这句话后赶忙又用柔软地语调说，“您看，就像我们这里的社会分层一样，在那里也只有富人可以拥有海边别墅。”
“为何不行？我可以去那里努力工作，就像在这里一样。”我趾高气扬地说，“我可以赚很多......钱，对，钱，然后去买海边的大房子！”我怕她不明白我的意思想了想又补充道，“好歹那里只有不到80亿人，我拥有‘高层’甚至‘顶层’生活的几率高出了5倍！”
“不，您还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小美说着伸手在空气中（在我看来是，在她看来是个屏幕）一通操作后，我的左手边亮起了一面空气投影膜，上面显示着一份资料，但我能认出来的字并不多。
“您看。”小美说，“您那张纸上的价格是基本款的、其实也就是最低档的旅行——当然其他款的公司从来没有在这个城市推广过，所以您可能也并不知晓。基本款的旅行只能让您‘出生’在一个贫穷国家的某个贫贱家庭里！基本上，您的一生只能努力让自己吃饱肚子而已。”
“努力让自己吃饱肚子？”我不解地问，“那要付出一生的时间吗？整个旅行？！”
“我没有去过，不能很明确地告诉您那是怎样的生活，相信这里去过的人也一定都选择了‘无忆’旅行。至于那些‘地表’和‘天空之城’的人一定是‘有忆’的，但他们不会告诉我们，不然可能就没有地下城的人贷款或者像您这样花光积蓄去旅行了。”小美用着关切地目光看着我说，这让我觉得她可能喜欢我。可是啊，我们的年龄相差了起码20岁，她的父母无论如何是不会答应的！当然，如果我住在“高层”那就另当别论。
“不记得的旅行去了干吗？”我环顾下洽谈室里已经换了一拨的客户问小美，“怎么会有人选择‘无忆’的旅行呢？”
“那可不是少数。”小美淡淡地说，“在这座城市里，几乎所有购买者都选择了‘无忆’旅行！”
“什么？他们疯了吗？！”我惊叹道，“用自己一生的辛劳换一次没有记忆的旅行？”
“您还记得自己3岁以前的经历吗？”她笑笑问，看到我木讷的反应后又说，“您看，记忆本身就很容易模糊不清甚至被完全遗忘。这座城市里所有去旅行的人都只想要一次能照射到阳光的经历而已。”她说着又抬头看看天花板，我知道上面就是旅行用的“睡眠舱”，“旅行就像一场梦，有多少梦您是能清晰记得的呢？哪怕选择了‘有忆’，到老您确定自己还能清晰记得这次旅行？”
“可是......记忆是真实的不是吗？”我问，“旅行可是我购买的真实体验。”
小美噗嗤一笑说：“您的生活中一定也有过痛苦和快乐吧？您刚才说老来要记得这些美好的回忆，想必一定是不愿意回想那些不堪的过往吧？那么，您一定不会想要记得那些为了能吃饱而做出来的事情、那种无论你多么努力也最多只能吃饱肚子的生活。”
“为了吃饱要做出来的事情......我还是想象不出那有多可怕。”我笑笑说，“不管怎样，那里一定有阳光和大海吧？”
“有，但是您可能没有机会看到。”小美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担忧。
“也许我不能拥有海边的大房子......”我看看桌上的宣传单然后抬起头看着她说，“但我可以去海边旅行不是吗？短暂地拥有一段时间也行啊！”
“不，您只能拥有阳光，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有去海边度假的钱。”小美看我还是不死心用着斩钉截铁的语气说，“或者出生在海边的渔民家庭，但那并不能让您吃饱，您将在很小的年纪被饿死或者是在那个即将被饿死的年纪去当海盗！”
“不不，那不是要的阳光和大海......”我赶忙摆摆手解释说，“我是要享受阳光和大海的生活，而不是让那些成为我的罪恶。”我看看空气投影膜上的各种数字后问，“如果要享受阳光和大海，需要多少费用？”
“如果您能支付0.02毫厘的公司股票，就可以出生在一个发展中国家相对不那么贫穷的家庭。”小美关闭了我这面的投影后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边说，“在那里您将有机会接受教育、也许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成年后去大城市打工，省吃俭用的话就可以去海边旅行了！”
“可我没有0.02毫厘的公司股票！”我说，同时右手的手心不自觉地握紧了一下。是的，其实我还有0.01毫厘，但那是父母积攒了一生的财富——给我娶妻生子用的——他们是那么渴望有个孙子！
小美叹口气正要说些什么，突然眼睛一亮，又在空气中猛一通操作，然后转过头来露出了上排洁白的8颗牙齿微笑着说：“我差点忘了，公司给了每一名旅行社员工一项优惠，反正我也不会去旅行，就给您用吧。”
“什......什么？”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结巴着问。
“翻倍享受的优惠，也就是说您用0.01毫厘的股票可以获得高一档的旅行。”她欢快地笑着说，“那样您在这次旅行里有一多半的几率可以同时看到阳光和大海了！”
“不，我不能用你的优惠！”我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摊开右手的掌心说，“我有另外0.01毫厘的股票。”话音刚落，我们头顶的紫外灯光自动照射了过来。
小美惊讶地看着我掌上渐渐显露出来的二维码图案说：“这是您父母提前给您的遗产！是你们家庭最后的积蓄吧？”她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说，“您有没有想过旅行也就是一个多小时（在那里约80年）的事，回来后您还有大半人生要过。”她顿了顿又说，“这里有您真实的人生！”
“地底的人生？别人脚底下的人生？！”我冷笑两声说，“我在父母身上已经把自己的一生——你所谓的真实的人生看尽了。我想要不一样的人生——同时拥有阳光和大海的人生——那才是真正的人生！”这也是我决定不结婚生子的原因——不想让另一个生命来到这地底的人间！
小美静静听我发表完了“豪言壮语”后无奈地摇摇头说：“您确定要花0.02毫厘股票——您家庭的全部积蓄购买一次E档的旅行吗？”
“是的，我确定。”我用着铿锵有力的口气说。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过此生也就那一次而已——那一次我花光了我们家所有的积蓄！
“好的，不过为了确保您能同时看到阳光和大海，我还是会把自己的优惠送给您！”她用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正像我前面告诉您的，我不会用到这个优惠，我认识的所有人也都不会——虽然那里的阳光很吸引人，但我们都没有足够的财富购买这样的旅行，同时也不想贷款——把自己的余生卖给公司。而您在付出0.02毫厘股票的代价后可以通过这个优惠获得0.04毫厘的旅行——那可是C档！”
我本来是想要拒绝的，但“C档”这两个字太诱惑了——我感觉自己已经是高层地下城的人了——上面只有A（天空之城）和B（地表）了不是吗？因此，我沉默了、我接受了。
“这样的话，您有A、B、C三个旅行套餐可以选择。”小美激动地说，“A，您可以出生在发达国家的落后城市，虽然生活还是有些艰辛，但将拥有足够的钱去海边旅行！或者，您还可以去发展中国家或者欠发达地区，在那里来自发达国家的你会备受尊敬！您可能不知道，据说在有些国家和地区像您这样的会享受到‘超国民待遇’——几乎可以为所欲为！
“B套餐，您将出生在发展中国家的发达城市，将来会跻身中产阶级，去海边旅行当然不是问题！对了，正好今天这个套餐里有一个‘加餐活动’——隐藏的小套餐，您如果接受的话将会出生在发展中国家的农村，但拥有过人的智慧，所以可以通过考试获得进阶。将来您将步入仕途，然后悄悄完成钱权交易，获得的财富足够您完成梦想——拥有一套海边的别墅！”
“钱权交易是什么？”我打断她问。
“就是用您手中的权利换取金钱。”她看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又解释道，“比如您把一些国家项目或者公共设施工程给某些企业做，他们会给予您丰厚的金钱回报！”
“哦，我想起来了，历史书上有说正是因为‘钱权交易’问题才让各个公司来管理地下城市而不设立行政机构。”我说。
“是的。不过，在这个套餐里您不可能获得完整的‘人生’，将比原计划早半小时结束旅程。在那里就是......早死30年左右，也许是一次疾病、也许是一场车祸，但可以向您保证，绝对不会被抓住、不会被审判。”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显然有意推荐我选择这个套餐。是啊，只要0.04毫厘就可以拥有一次“顶层”人的旅行享受（拥有海边的大房子）非常值得呢。看我半天不语她又补充说：“早半小时回来其实是很好的选择，因为正好可以躲过老来各种病痛的折磨。特别是这个小套餐里财富取自不义，晚年难免倍受良心折磨。”
“C套餐呢？”我问。
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沉默良久（好像是在等我改变心意）后说：“C套餐您将出生在贫穷国家的特权阶级，虽然那个地区物资匮乏、基础设施落后，但您的生活基本是有保障的，还有很多机会去海边旅行。”
“选B吧。”我毫不犹豫地说。
“选B的‘小套餐’吗？”她欣喜地问。
“不，常规套餐就好。”我回答。
“您确定不要海边的大房子了吗？”她有些失落地问。
“不要了。”我长出一口气说，“我的父母留给我的最大财富并不是0.01毫厘的股票，而是问心无愧的一生。”
“好吧。”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一阵快速地操作后，她请我把右手掌再次摊开在桌面。
随后，天花板上射下一道红光罩住了我掌心的二维码。看着红光的渐渐消散，我知道我的（还有父母的）所有积蓄也消散了。
“您是要作‘有忆’的旅行还是‘无忆’的旅行？”小美再次问了我开头时的那个问题。
后记：人们常说“人生如梦”，当梦醒时分，那些在我们梦中出现过的人和事又有多少还能被记得呢？这又让我想到了人们常说的另一句话“人生就是一场旅行”，那我们在旅行结束后还会记得些什么？哪怕是真实生活里的旅行，恐怕我们能真切记起的也不多吧？那么，如果是你，有那么一天站在生与死的界碑前，是想把此生牢记还是遗忘呢？不要急着回答，待过完此生才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