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文双拳紧握,满脸痛苦,低声嘶吼:“阿娘,这些年我种的那些粮食难道还不够养活三个儿女吗?”
汤氏闻言,直接唾他一脸,嘴叭叭地数落了起来:“今儿当着大家伙的面儿,老娘好好跟你掰扯掰扯,省得一天到晚地说老娘偏心。咱家自老娘嫁进来就有十五亩水田,家里的嚼用全指望这十五亩水田,种的是两季稻,按多了的算,每亩产量差不多三石,一年也就是九十石,除去田税还剩六十石,再抹去家里人的口粮,还能余出三十五石,换了银钱也不过是二两多银子。从老娘嫁进李家到老大娶亲的十五年里,田里的产出满打满算老娘攒下了三十五两银子。”
汤氏歇口气,指着李志文夫妻,恨恨说道:“老大和老三娶亲前前后后花了不到五两银子,而你李志文娶汪氏的时候,光聘礼就花了二十两银子!方圆二十里的人家有哪户人家像咱家娶了这么个金贵的媳妇?”
说着说着,汤氏就激动起来,李识文在一旁连忙抚背拍胸安抚。汤氏对当初的事至今都耿耿于怀,就是因为娶了这个搅家精,那一年老大就没能参加院试,蹉跎了三年才中了秀才!
稍作平静后,汤氏接着说:“三个小子娶亲加上老大科举和家里的费用,三十五两银子所剩无几。古人说‘成家立业’,既然娶了媳妇,男人就得开始撑起这个家,养活妻儿。老大成亲后,在亲家那儿教书,束脩一年六两银子;老二种田,一年所出二两多银子;老三在镇上当账房,一年也能挣个四两银子。因着没分家,各房不得藏私,三房银子如数上交公中,也就是十二两银子,除去老大科考所需费用和家里人的吃穿用度,还能攒下五两银子。按说到如今也该攒下七十两银子,但是——”
汤氏说到一半,转而又算起了二房的旧账,“汪氏生三妮的时候血崩,差点救不过来,请柳铃医治疗一次要花费五百铜板,治了二十回,花了十两银子,此后每年都要病个两回,花了一两银子,还有三年前,三妮高烧不退,请柳铃医治疗了十六回,花了八两银子,去外地看病又给了九两银子。这些都是大头,不算其他的,前前后后就花费了三十三两银子。李家的这十五亩水田就当是成亲之后全分给你李志文,你也挣不到三十三银子!要不是老娘吸着你两兄弟的血,你连媳妇孩子都养不起!”
汤氏不由得地想起往日村里的流言,越发觉得心寒,“既然觉得老娘偏心,那就分家!老娘不伺候了!”
说完,汤氏挣脱李识文的搀扶,吩咐道:“去,把村长、里长、宗亲族老都请来咱家吃散伙饭,还有去张亲家那儿一趟,叫老大他们都回来。”
李识文拿不准汤氏是一时气狠了,还是真的放弃李志文,看了一眼李老爷子。
李老爷子垂头丧气,摆摆手,“去吧。”
李识文得了准话,立马下山办事去了。
闹了一场,汤氏也累了,跟着李老爷子回去了,村里人见没热闹可看,也各自散去了,打算回头跟没来的人唠唠今儿的事,唯独留下呆愣的李志文和汪氏。
李志文一直以为汤氏最不喜自己,什么好东西都偏着老大和老三。
小时候念书,老大和老三都读了好些年的书,唯独他去了两年私塾就回家跟着大人种田;娶媳妇的时候,父母给老大聘的是举人的女儿,于老大仕途有益,给老三聘的是屠夫的女儿,嫁妆丰厚,只要老三不作死,一辈子衣食无忧,到自己呢,一个壮实的家里不受宠的村姑就打发了,将来也别妄想得到妻家的助力。
若不是有幸遇到汪氏,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了。
汪氏虽然也是村姑,却知书达理,好模样,就算家里有两个拖累,也比那个虎背熊腰的女人要强。
再者,听汪氏说汪父汪弟读书天赋高,若不是被破败身子给拖累了,早已是举人了。
李志文想着跟汪家结亲,待来日汪家父子中了举,岂不是比大嫂娘家还要好?看老大还怎么炫耀!
因而,汪家开口要二十两银子的聘礼,他不曾反驳,回头就央求父母去下聘。一是觉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与其汪家起来了锦上添花,倒不如趁现在汪家处于困境中雪中送炭,不求能有多提拔,只求未来自家儿子能得到他们细心的教导,也能做官老爷就好了;第二则是觉得这些年老大和老三读书花费了家里不少的银钱,凭什么自己就要拿着可怜巴巴的丁点儿聘礼娶亲,这二十两银子该是他的!
当然,还有一层隐秘的心思,就是那年三年一次的院试不久就要开始了,他偷听到老大打算下场试试,兴许能考个秀才回来。
他知道家里的银钱不多,只够老大院试或者他娶亲,二者只能选其一,他自私了一回,闹起绝食,非要娶汪氏,反正老大不用参加院试也没关系,三年后也可以考秀才,汪氏可等不了三年。
汪氏进门后,李志文觉得自己真的是娶了个宝贝,她懂自己渴望家人的关注,哪怕受了再大的委屈,也要努力维护他和家人的关系。在汪氏眼里,他是她的天,她的一切,每每看到她仰慕的眼神,李志文心里充满了干劲,在家人面前暗暗自喜,瞧,在你们眼里可有可无的我,也是有人需要我的,非我不可的。
可是,李志文虽然满足汪氏的被需要,但他更想要父母关注自己,想要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举足轻重,可偏偏他做得再多也得不到一丝关注,再加上汪氏一直灌输着“老大不可能中举,却借着科考的名头在外挥霍,老三游手好闲,手里肯定存不住钱,一家子都得靠他来支撑。”诸如此类的话来洗脑。
渐渐的,李志文也觉得老大和老三两家子不事生产,全靠父母吸他的血来供养他们,要是自己摆脱他们,肯定丰衣足食,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儿女吃点东西都要抠搜算计,不由得心生不满,怨气越来越重,第一次生出了分家的念头,还唬了一跳,自己怎么可以这么不孝!父母在,不分家,要是分了家,自己还有什么名声?可看着吃不饱的儿女,分家的念头到底还是藏在了心里。
忍吧,忍吧,等孩子大了就好了,李志文这样麻木自己,却不想他想要分家的机会竟然是用大女儿的性命换来的。
当看到汤氏毫不留情地把三妮扔了以后,李志文存在心底的怨气达到了顶点,怒发冲冠,那一刻,他不想再做什么孝子,也不想让汪氏受磋磨,只想分家,离这群吸血虫远远的。
却不想,一句诘问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原来,这些年竟是靠着兄弟才勉强养活妻儿,才能让三妮多活三年。
原来他才是那个无用的人,废物!
一旁的汪氏见李志文眼神不对,似乎要入了魔障,连忙晃动他的臂膀,企图叫醒他,哭道:“当家的,你可别吓唬我,你要是倒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孩子?对,汪氏和两个孩子还需要他,他是汪氏的天,他要是倒下了,汪氏可怎么活?
李志文清醒了过来,愧疚地对汪氏说:“清娘,对不住,都是我不好,害得你过苦日子。”
汪氏含泪带笑,眼睛似乎带着亮,握住他的手,说道:“志哥,嫁给你,清娘从没觉得苦过。”
李志文越发愧对汪氏,“都是我没用,这些年还要靠着兄弟养活妻儿。”
汪氏欲言又止,一副想说,但该不该说出口的样子,李志文不解,问道:“你我结为夫妻,还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汪氏蹙着眉,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之前和秀嫂子一起上山采野菜,无意中提起了柳铃医,说人柳铃医心地善良,前些日子她家小儿子发高烧,请柳铃医过来,治了两次就好了,不过要了几个铜板……”
说到最后,汪氏低下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似乎觉得自己在编排婆婆坏话很不好,但李志文还是听清了。
李志文愣住了,难道是阿娘在说谎?
汪氏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他,接着装若无意的嘀咕:“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恍惚记得柳铃医好像只来李家三四回,也可能是我干活没看到柳铃医吧。”
李志文回想了一下,发现柳铃医的确只来几次家里,脸色阴沉,阿娘当真是心狠,为了老大和老三挣家底,过错全推到他这边!
罢,从此后我李志文就当是个孤儿,与李家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