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房门外传来一声高亢的阴阳怪气的女声,“哎呦喂,遭瘟的懒婆娘,爷们都出去干了一趟活计,眼见着就要回来,锅里连滴水都没有!老婆子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饿死爷们的懒婆娘,我倒要问问亲家,我李家是挖你家坟了,还是偷你家人了,教这么个姑娘嚯祸我李家!”
不怪汤氏发火,实在是家里全指望爷们撑着天,爷们要是倒了,这个家就算是完了。
乡下事多人忙,通常一天两顿饭,天微亮的时候到田里干一番活,约摸巳时,也就是九点钟到十一点钟再回来吃早食,饭后再回田里继续干活,直至太阳将要落山,回家吃夕食。
也就是双枪——李家所在的闽宁种的是两季稻,申月、酉月(七、八月)就要完成收割早稻、播种晚稻。这正是与老天爷抢时间的时候,男女老少都起早贪黑的干,尤其是家里的劳壮力更是卖力,再强壮的身体都禁不住这般折腾,故而双枪的时候才会一天三顿干饭,以保证劳壮力乃至家里人没有熬坏身子。
李家经过祖祖辈辈辛勤劳作,拥有二十亩地,其中水田十五亩,沙地五亩。如今才午月(五月),早稻已是种了下去,田里只剩些零零碎碎,李老爷子带着老二李志文和老三李识文在田里拾掇拾掇,汤氏则带着儿媳孙辈忙活家务。
至于老大家的,老大李博文在镇上教书,每月轮休三天,来回一趟就要半天,实在不方便,舔着脸寄住在岳丈家里,张父就这么个女儿,自然千娇百宠,爱屋及乌,也舍不得外孙、外孙女,一并接过去生活。
这跟入赘也差不了多少了,但李老爷子和汤氏却没有疑议,一是张父是举人,而李博文是秀才,还指望他能指点指点儿子,也考个举人,自然不好为难张氏,万一惹恼了张父呢?二则是因为这些年年景不好,还有因着老二家母女,前前后后花了大半家底,从村里上等人家一下子沦落到贫困户,虽不至于饿死,但也不宽裕,少个人省一份口粮,就能多攒点家底,汤氏巴不得老大家的六口人天天呆在张家。
家里的活计大致分为洗衣、做饭、割猪草、采野菜、喂牲畜等,衣物上是各房各洗个的,没得儿媳给公公洗衣服、嫂子弟妹给隔房叔伯洗衣服的道理,虽是乡下不怎么讲究,也总得避讳些。
剩下的做饭、喂牲畜等活计采取轮流制,单日老二家的做,双日老三家的做。割猪草、采野菜则是孩子们每天的活计。
每次轮到老二家的时候,汪氏总西子捧心、两眼泪汪汪地看着素问,说自己冬日带她治病时落下了疾,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不对劲,每每说得素问既感动又愧疚,连带着汪氏的活全做了。
今日又轮到老二家的了,汪氏还指望素问能像往日那般替她干活,却不想这孩子竟偷起懒来,日上三竿还不起来,就是自己在一旁哭,也不晓得过问,到底不是亲生的,就是不贴身,也不知她的三妮在皇城过得好不好。
想起亲女,汪氏心里满是担忧。
小姑说了,世家皇族的姑娘只有不受宠或是犯了错,才会下放到庄子里,虽说吃食无忧,奴婢环绕,比农家姑娘好过千倍万倍,但她总担心女儿不讨上面人的喜欢,受委屈,不由自主地将之前小姑讲给她听的那些折磨人的手段放在自家女儿身上,便立时觉得心如刀绞。
汪氏沉浸在亲女饱受折磨的幻想中,掩面自怜,直至汤氏在外叫嚷才回过神,惊觉自己竟还没准备早食,一时间恐慌不已。
汪氏自来害怕汤氏,一听到她尖利的声音就感觉心跳得老快,仿佛下一瞬间就会冲到眼前,有时破口大骂,脏话连篇,让人羞愧难堪,恨不得地上有个缝钻进去。
这会儿听明白汤氏的意思,汪氏脸一下就白了,乡下人最忌讳的就是懒,这要是传出去,她之前营造的好名声全没了,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这是想逼死她啊,哎呦天爷,我怎么这般命苦,不就是一次忘了准备吃食,就被婆婆说成懒媳妇,摊上这么个恶婆婆,可怎么活!
与此同时,汪氏又觉得自己今日之所以被婆婆责怪,全是因为素问,要不是她睡懒觉,早食没准备好,她怎么会被婆婆抓住把柄?
那人说的不错,她就是个扫把星,克人!
想到这,汪氏气狠,意欲掐一把素问的胳膊泄愤。
素问眼疾手快,拉住汪氏伸出的手,佯装虚弱,半睁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我……难受……”
汪氏唬了一跳,以为素问差点发现自己真面目,连忙收回手,讪笑哄道:“三妮啊,起来做早食了,好姑娘可不能懒,传出去没人要的。”
素问全当没听见,一副难受至极的样子,哼哼唧唧的,气得汪氏直掉眼泪,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不听话!
这边,汤氏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汪氏出来,心里更气,自己不是娶个媳妇回来,是娶了个祖宗!
让她干个活,搞得是自己活像磋磨媳妇的恶婆婆,村人宗亲都劝她收敛些,没得败坏了村里风气,他们家还有小子没娶媳妇呢。
这让汤氏觉得委屈极了,天地良心,除了老大家的,剩下的两个儿媳她都一视同仁,家里的活计都是单双日轮流着来,人王氏干脆利落地做完了,没有一点儿怨言,怎么轮到汪氏就成虐待她了?
汪氏也就罢了,儿媳到底不是自个儿亲生的,隔层肚皮隔层心,可老二和老二孩子身上都流着她的血,也像汪氏那般作态,以为她在使劲儿磋磨他们。
要她说啊,老二性子是懦弱,却一点也不老实,和汪氏一样,整天苦着脸,活像谁欠他大钱似的,搞臭了老娘的名声来成全他的好名声,四妮和学礼也有样学样,让他们干点活就哭天抹地,可怜巴巴的,眼里的怨恨藏都藏不住。
也就是亲儿子,没曾防备,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恶婆婆的名声在村里算是人尽皆知了。
汤氏对老二家是彻底寒心了,觉得既然你们都说我是恶人,要是不落实,不是白白耽了这骂名。
从此,汤氏端起恶人的范儿来,家里什么活儿最苦最累,通通都让老二家的做,尤其是汪氏,从前不让做的通通让汪氏体会个遍。
每晚睡前,汪氏得端洗脚水给她洗脚,水冷一分热一分都不行,稍不如意就找茬;早起还得给她倒尿壶、洗尿壶,那味道……让人退步三尺。
甚至每每轮到汪氏干活,三更天还没到,汤氏早早就起来,在老二家所住的厢房前呼喝,什么难听捡什么说,直至汪氏出来为止。
哼,婆婆都起来了,你个做儿媳的也好意思睡懒觉,还要不要孝顺名声了?
前些日子,汤氏收到老大的口信,说老大家的又有身子了。这可是添丁进口的大喜事,汤氏乐不可支,不再跟汪氏计较,暂且饶了她。
万万没想到啊,这汪氏属贱的,皮子一天不紧就忘了本分,家里男人都去田里干了一通活计,眼见着就要回来吃早食,汤氏去厨房看看她准备怎么样了,发现锅里干干净净的,这是打算让全家喝西北风?
汤氏火冒三丈,直直跑到老二家门口,开口大声挤兑,还不见汪氏出来,不耐烦再等下去,立马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