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未来得及站定，他便将我放好的那卷奏折递给我，道：“不是说要与我同袍吗？你替寡人好好看看这份奏折。”
东方甫尹向来阴晴不定，我与他之间总是游走在敌友两端，总归微妙。
许是见我迟疑，他又道：“怎么？别告诉寡人说你不识幽文，否则寡人定会治你欺君之罪，李长史曾是你的老师，他可是在寡人面前多次夸赞过你。”
“后宫女眷不得干政，臣妾不敢僭越。”
“寡人要你看便看！”
知他怒气正旺，我也无需辩解，便缓缓伸出手去接过那奏折，打开来仔细看了起来。
这奏折是幽国宗室大臣子允所奏，奏折上说，相邦吕回竟敢以妖言蛊惑太后赞同以粮换爵之策，且未经王上正式下诏，便以太后之名，在富户商贾之间推行此策，吕回身为臣子竟如此妄自尊大，根本未将王上放在眼里。又累述了此举对军功爵制的种种危害。最后恳求王上及时制止，以免破坏了原有的军功爵制，动摇了军心。
读罢，心下已明了。幽国连年灾害，又忙于战事，赋税屡增，民间百姓早已交不出粮食了。如今想要储备粮草，必得依靠那些富户交出粮食。这以粮换爵，就是让幽国的富户通过捐出粮食来换取官职。
“如何？寡人想听一听元妃的看法。”
甫尹望向我，似乎有所期待。
我缓了缓，道：“大幽的军功爵制乃自当年商鞅变法推行至今，一直是幽国用来鼓舞士气、加强军权集中的一项有力举措，如今相邦要推行以粮换爵，想必是幽国急需储备粮草，以防战时之需。黎民百姓无力上缴，这目标自然就朝向了民间富户。虽可解一时之需，但这势必会助长买官卖爵之风。将士们靠着血肉之躯，为大幽出生入死才可获封官爵，而富户却仅以捐粮就可获得官爵。子允说的倒是没错，一旦成风，坏了原先的规矩，势必会动摇军心。”
“当初吕回跟太后向寡人提出此事，当着太后的面，他一味地鼓吹以粮换爵的好处，却对弊端只字不提，寡人不愿当着外人的面忤逆太后，便敷衍了过去，只答应让他在朝廷上说与众人商议。寡人以为会有不少大臣出来反对，谁知那群混账东西不是装糊涂、默不作声，就是随声附和，才迫使寡人不得不同意。只是这个吕回实在是太过分，竟然不等寡人亲自下诏，便开始推行此政！他这是根本就没把寡人这个国君放在眼里！寡人就是个活生生的傀儡了！”
东方甫尹说罢，眼神中充满愤恨，攥紧的拳头再次落在了案几上。
“王上息怒。臣妾愚钝，可若是为王上考虑，臣妾以为，这件事吕回应是得了太后默许，王上当时没能反对，所以才令相邦钻了空子。既然如此，王上也不急着表态，子允是宗室大臣，他敢上奏，说明这件事已经触及到了宗室大臣的利益。王上何不借机平衡宗室大臣与相邦两方势力，等他们亮出各自的筹码，王上再做定夺不迟。”
话音刚落，东方甫尹便连连双手击掌三下，称快道：“好！寡人果然没有看错人。”
我施了一礼，道：“王上过奖了，臣妾浅薄，不过妇人之言。但既答应与王上同修戈矛，便定要尽心尽力替王上着想。在这里，臣妾唯一仰仗的，仅王上一人而已。”
他似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你总算想明白了。”说罢，便静静望着我，突然道：“其实，你父王……”
当我听见“父王”二字，心猛地咯噔了一下，一种剧烈的疼痛从心底撕扯上来，瞬间湿了眼眶。
只是不知为何，他没再说下去，顿了顿，转而接着道：“罢了，寡人有些累了，你也先回去歇着吧。”
“诺。臣妾告退。”
我转身退去，心中沉沉。
东方甫尹，我肯与你并肩作战，并非我心中已放下仇恨，眼下这一切，只当作是偿还你当年救命之恩。
暮色四合，落英进来将内殿的灯挨个点了起来，屋内顿时亮堂起来。我静坐在侧榻上，唤云夕取了那把伏羲琴来，搁置在案几上。屋子里干燥，便又用了玉脂膏轻轻地擦拭着琴弦。一面擦着，一面想起了儿时跟师父学琴的画面，这琴于今日看来显然是极小的，抚在弦上，手指已展不开劲儿。
只是，自那日东方甫尹派人送来这些东西后，始终只字未提他是如何拿来的，许是连日来，不是话不投机，便是他心事重重，没有说起的契机罢了。
想到这儿，我又命云夕取来了他前阵子赏赐的兔毛耳捂子、狐毛手暖子、还有那双鹿皮靴子。
玉宛在一旁见了，道：“王妃怎忽地想起拿出这些东西来？”
我笑笑：“没什么，只是好奇王上不知是从哪里得来这把琴？也奇怪他既送了东西，却连问也不问一句。”
玉宛笑着道：“不管是什么，总归都是好的心意。”
我望向玉宛，她继续道：“谁会给一个不在意的人送她在意之物呢？”
我思量着，正要命人将这些东西收起来，便听见魏进在门口禀报道：“启禀元妃，是赵公公来了。”
我莞尔道：“请他进来吧。”
“诺。”
赵二自帘子外头笑容可掬地进来，走近跟前儿，方施了一礼，道：“王上命奴才前来带话给元妃，说是今晚邀元妃去望风台抚琴。”
望风台？望风台是幽宫殿宇最高处，那里有禁军层层把守，平日里很少有人前去。只是，东方甫尹为何突然邀我去望风台抚琴？
我心下疑惑不已，淡淡道：“知道了，王上可还有其他吩咐？”
“没了。”赵二躬身答道，似又想起来，接着道：“唔，王上说，寒夜里风又大，叮嘱王妃穿厚些，别冻着了。”
“就这些，没别的了？”我试图再探出些什么。
赵二瞥了一眼搁在榻上的那几样东西，小心翼翼地答：“是的，没别的了。奴才斗胆说一句，夜里头寒气重，前几日王上给王妃送的这些东西，今日刚好用得着。”
我自是明白赵二此番提醒是好意，他在暗示我如何博取东方甫尹的欢心。
我笑笑，道：“多谢赵公公提醒，本宫自当留意。”
“那奴才就先告退了，今日晚膳过后，奴才会命人来接元妃乘辇车前去。”
“有劳公公。”我笑笑，又朝玉宛吩咐道：“玉宛，代本宫送一送赵公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