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元如星收起自己方才看傻眼的那股没出息劲。
在各大世家的宗主中他虽然最年少,可也久负见多识广之名,桐口中成群蝶状,她叫不上名,想必也不是以蝶为名。在脑海中百花盛放的图景中逐一排查,他忽而灵机一动,“像是扬州开的琼花。”
此花挑剔,极有个性,遇乱世不开花,出扬州即散落。难怪连碧灵石都不能维持它的花期。
既有皮囊,又有风骨。
若有幸修炼成人,兴许与方容华有七八分相像。
元如星道:“你先不要难过,扬州离这里不远,下次再去摘些好了。不出意外这花明年还会开的。”真是心疼那颗被莫名其妙就糟蹋了的碧灵石,这败家妖精,果然不只是有点蠢,是非常蠢。
而蠢姑娘正在心里念叨:没关系,我兜里还有一颗…
恍惚风又起,飘来一抹白色。闪至眼前,二人才知那不是风,而是离浅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的背上多了把长琴。
白雪裹上一层雪缎作为琴布,元如星目测无恙,疑惑道:“不是说修错了?哪里错了?”
离浅道:“此琴无弦。”
元如星道:“哦?素闻白雪以天山冰蚕丝为琴弦,此物固然得来不易,别的小家族说没有可信,晓风筑这样的地方总该不会缺吧。”
离浅颔首,“嗯”了一声,继续目不转睛得平视前方。
桐听着,渐渐把头埋的更低,满头白发一遮,脸都看不到了。
这不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元如星朝她耳边打了一个响指,问:“你是不是知道点内情,怎么就修成无弦琴了?据我所知,秦宣容没这癖好。”
桐跳回了琴里。
元如星拍上琴布的手被离浅按了下来:“并非秦二公子。”
元如星道:“我知道。那秦宣容有流光在侧,驱邪何必用符咒。况且若真是他出手,就她这样的,根本逃不出来。”
“不过,年轻人的话,我倒见过有两个门生在星阁驻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离浅淡淡道:“无妨,此人我已谢过了。”
他来时说取了琴便走,真是毫不拖泥带水,也不肯听劝,临了以一句“留步”阻住了元如星。
离浅独自从回廊绕过大开大阖的正堂,堂中人皆看得清清楚楚,一室无言,任由他一步一步,义无反顾地走开。
候之片刻,不远处的怒喝打破了筑内久违的寂静。
“你想走便走,把汶河方氏,晓风筑当什么了!纸糊的吗!”
只闻其声,元如星已暗自惊骇,想不到,方行周也来了。
闻声看去,晓风筑门外两棵枫树相对折腰,中间站了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身影。
紫衣青年长相可算英俊,为人却不甚潇洒,脸皮很薄,受不了别人当面打脸,自然,没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主动为难。
但这一标准只是对待外人。对内陟罚臧否说一不二。罚从严,比老方宗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家修士不敢怠慢,立刻上禀。待秦弋赶来时,雪扬君与方宗主撞了个正着,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方行周左手按剑,右手半握。一拳便打出了排山倒海的气势,身子却稳如泰山。腰间所悬的云夕剑,垂着古铜色短流苏剑穗。剑身通黑清澈,剑鞘镂刻云纹。
是其母之物,自她病逝后,方行周便将云夕珍藏起来。他三十一年来,专攻体术。夜猎不使剑,仅赴盛会,出入外族仙府时佩剑,以示尊重。
在场有把握能接下他这一拳不倒的,只有陌遥之。可依他的性子,对此类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事,没到要死人那一步绝不淌浑水,只会像个木头一样袖手旁观。而离浅胸口凛然接了一拳,正巧打在旧伤上,他连退数步才狼狈地半跪了下来。咳出满口鲜血。
好好的饯别场面,突兀地被染就一抹血色,秦弋还没想过要替自己讨公道,落宁却抢先鸣起不平来了:“出身高门行事就可以不讲道理了?你不分青红皂白把人往死里打。雪扬君还有伤呢!”
秦弋听完一捶额头几欲吐血。
不得不说,这就是个小闯祸精。十足的牙尖嘴利。
娘的!大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秦弋的内心可能比元如星的想象要再文雅些,委婉些。明明棋高一着,却只能在在人前摧眉折腰,伏低做小。
这种思量和委屈元如星倒是很难体会。不过,话糙理不糙。秦弋摆出来的表情可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元如星不是地主,心胸自然要再宽一些,他只觉得有点可笑:这话本来不错,却从一个行事最不讲道理,最爱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中说出来教训人。就是大错特错了。
方行周目前的心思全在离浅身上,只是疾言厉色地扫了落宁一眼,“关你何事!”
陌遥之持剑的手微微一动,挡在落宁面前。无名的剑刃露出三分,铮地一声。接下了半招。
因为方行周也只出了半招。这是念气的功法,在人开口说话时,不动声色的穿过唇齿缝隙,打在人身上是道剑痕,因由风伤,会时疼时痒。
外行人看不出玄机,只有陌遥之修习体术时见过,这本不算是什么高深的绝学。偏向暗器流,专门对付眼高手低,不拘小节之人,打的就是一个防不胜防,措手不及。
方行周扫到元如星时,他一激灵,退后揽住落琼羽的肩膀,瑟瑟道:“你别害怕,方宗主总得给你爹几分面子,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他既然带了剑来,意下还是对这晓风筑存了三分敬意。这一拳并不算重,只想将人击退回来。
落琼羽撇下元如星的手,主动划清界限:“不是我们。”
元如星啧叹:“自从不睡一个炕,你对我是越来越冷淡了。那你还喜新厌旧,玩物丧志呢,我都忍了。咱俩这回算扯平行不行。”
落琼羽道:“不行。”
元如星道:“这都多少天,你别告诉我说,你还酸。我从小最不爱吃酸的,一闻醋味就牙疼。”
落琼羽侧目:“…可你好酒,酒量却也不怎么样。”
“阿恪。”方容华在尽力掩饰情绪,还想制止方行周,最后一样也没做成。
方行周拂开她,对离浅道:“离尚雪!你亏欠我们方家的何止这一纸婚书,长姐饶你,我可不饶!把方家养育你的十九年还来!”
“你耽误我姐姐多少年,还有脸说退婚!你不记得了,我爹罚你几十板子,打的全身伤,谁去为你苦苦求情,谁给你上的药!又是谁大半夜偷偷跑去厨房给你热饭菜,衣裳破了我姐姐给你缝补,她从小哪儿干过这些,把手上扎的全是裂口,我和大哥看了心疼,她却说没事,十指连心怎么可能没事。我姐姐知道你喜好音律,我爹不许你们看这些书,她便去别家借来一个字一个字抄下,送给你。当初不留你,我爹有他的苦衷。你现在应该明白了。你凭什么,凭什么反悔!当初那句话不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吗,有谁逼你发过誓。为何现在不作数了!你说,你说啊!”
离浅与方大小姐青梅竹马的往事,都被一个年纪尚小的孩子记在心上,只不过不全,还有一半看漏了的。
那年,老槐树底下埋了两坛梅子酒,离浅刨了一个深深的大坑,方容华笑他道:“为什么酿这么多?你我又不是酒鬼。”
离浅用沾泥的袖子草率地擦了擦,脸却更花了,他浑然不觉,继续道:“再过几年等阿恪长大,我娶你时,大摆宴席,青陵台的客人,会喝酒的不少,这两大坛,只够尝鲜。我还嫌,自己思量不周,做的少了呢!”
“娶什么,我,我可没应你。那些父辈之间的玩笑话…只当是说说罢了。”方容华放下手里一条叠的四四方方的白色汗巾,便走了。
那年,离浅第一次下青陵台,见了精致极美的簪花珠钗,比书上画的模样还要好,兴冲冲得掏光了荷包,买回两支来。
还不及送出,方容华便向他展示了爹娘与大哥送的生辰礼,珠串手链,珊瑚耳坠,红玉簪子。还有些散碎的没带在身上。
她平日练功用不上这些碍事的家伙,每年也就光彩这一天。方夫人恨不得把整个青陵台的好东西全揉成一个面团塞到她碗里去。
离浅只好收起手中惊喜,问:
“既然首饰都全了,你还想要什么?”
方容华认真的想了很久,道:“衣裳!我最爱鲜艳的颜色,可惜我爹不许我在青陵台穿校服之外的衣裳,他还不许我穿广袖的长裙。我娘也不偏我,她只会替爹说话,他们说,我只有穿校服好看,所以今年生辰我想……试一试。”
方家校服,箭袖轻袍,窄口束腰,下不曳地。
干练有余,飘逸不足。
离浅记着她的心事,一字不差。熬到第二次下山时,便真的给她带回一件枫红色的襦裙。样子比一般的襦裙简单,却更大方。
是用那两支新买来的珠钗,打对折当了,换回八两银子,而衣服值银钱十两,还差二两,离浅被带回染布坊浣洗了一整日的布料才勉强凑足。老方宗主斥他回来太晚,目无规矩,罚了二十脊杖和三个月晚饭,功课还加了一倍。
换谁谁也受不了,离浅却坚持着熬了下来。
当年,老方宗主的长子方邺一拳打死了唐夫人的表弟,这本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品行低劣,修为更是低劣,不过仗着自己姓唐四处胡作非为。小事不提,仅夜猎中独断专行,贪功冒进一次就害了不少人险些命丧妖兽之口,赶上那时方邺在,才反驳了一句,就被他指着鼻子骂,姓唐的更是扬言要在场的方家修士都付出惨痛的代价,方邺扬手就是一拳头招呼。谁成想这个小人纸糊的一样那么不经打。
不过,这小子比起他的恶霸老爹,已经算是个本分人了。离浅的父母宗族,便是死在那人手里。
实属多行不义。
事后,不知唐夫人在人前流了多少假眼泪,给唐宗主吹了多少枕边风,唐家为了报复,对方家说处处打压还不贴切,几乎是赶尽杀绝。青陵台上的人来来走走,客卿越来越少,甚至有亲眷弟子改姓私逃。实在不比现在的秦家强多少。
如今山水轮流转,不曾变的,是离浅玉宁碎,不求全的执着。
离浅是个很固执的人,方容华最懂这一点,他也听劝,小事上对师父,师兄,自己说是百依百顺都不为过。大事却动摇不得。从前他心里只装着方容华一人,现在似乎已经不是了。他真的改变了许多。
雪扬君的心中有天下人,有他这些年来一点一滴走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