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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快开春的时候,舅舅们分家了;雅科夫留在城里,米哈伊尔搬到河对岸。外公在田野街[48]上买了一幢漂亮的大房子,楼下一层是石头砌的酒馆、一个有着舒适小房间的阁楼和一个通向山沟的花园,山沟里长满密密的光秃秃的柳树枝条。

“好多鞭子啊!”外公一边向我快乐地眨了眨眼,一边说。我跟着他沿着松软的、融雪的小路走着,巡视着花园。“瞧着吧,我马上要教你识字,到时这些鞭子正合适……”

整个屋子被租客占满,外公只在楼上留了一个大房间自住和接待客人,外婆和我住在阁楼上。阁楼的窗户朝着大街,每到傍晚和节日,在窗台上探过身子看那些醉汉从小酒馆踉踉跄跄地出来,摇摇晃晃地走着,叫喊着,不断摔倒。有时,他们被人像口袋一样扔出来,可他们还要去撞小酒馆的门;门一阵噼里啪啦、哗哗作响,滑轮发出刺耳的尖叫,一场打斗开始了,——从楼上看这些非常有意思。外公一早就去儿子们的染坊帮他们照顾生意;他晚上回来时,闷闷不乐,又累又气。

外婆在家做饭,缝补,在菜园子和花园里刨地,就像一个大陀螺,被一个看不见的鞭子抽得整天团团转。她嗅鼻烟,兴致勃勃地打喷嚏,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说:

“你好啊,可敬的人们啊,祝你们万寿无疆!喂,阿廖沙,我的心肝,我们过得多平静啊!感谢圣母,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

可我并没觉得我们过得平静;从早到晚,屋子里,院子里,女房客们乱哄哄地跑来跑去,女邻居们也是如此,大家都在急忙奔向某处,又老是迟到,唉声叹气,大家都在准备着什么,总在喊:

“阿库琳娜·伊万诺夫娜。”

阿库琳娜·伊万诺夫娜对所有人都温柔地微笑,对大家都细致、周到,她用大拇指把烟装进鼻孔里,小心翼翼地用红色的方格手帕擦干净鼻子和手指,说:

“防虱子,我的太太,要常洗澡,洗薄荷蒸汽浴;要是皮下生虱子,就舀一汤勺最干净的鹅油、一茶匙升汞、三滴重水银,放到茶碟上用破瓷片研磨七次,然后抹上;要是用木头勺子或者骨头来研磨,那水银就完蛋了;也不能用铜器和银器,——伤皮肤!”

有时,她若有所思地劝道:

“大娘,您啊,去佩乔雷修道院[49]找阿萨夫苦修士吧,这问题我没法回答您。”

她给人当接生婆,调解家庭纠纷,给小孩治病,背诵《圣母梦》[50],让女人们背熟“交好运”,给人们家务上的忠告:

“黄瓜自己会说什么时该腌。如果它停止散发泥土和其他异味的话,就可以腌制了。格瓦斯[51]要发酵才有味,才有泡沫;格瓦斯忌甜,你只要加点葡萄干就行,要是放糖,一桶只要一点点。酸奶子有各种做法:多瑙河口味、西班牙口味,还有高加索口味……”

我整天跟着她在花园和院子里转悠,跟着她到女邻居那里去,她在那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边喝茶,边聊着各种八卦;我好像长在她身上,这段时间,除了这位不安分的、不知疲倦的慈祥老太婆,我不记得还看见其他什么了。

有时,母亲不知从哪里来待一小会儿;她神态高傲而严厉,一双冷冷的灰色眼睛像冬天的太阳,看着周围的一切,然后又迅速消失了,没有留下可回忆的印象。

有次我问外婆:

“你会巫术吗?”

“呵,你还真想得出来!”她冷笑了一下,然后立刻沉思着补了一句,“我哪里行啊,巫术可是一门很难的学问啊。我可不识字,一个字母也不认识;瞧你外公多有学问,多神气,圣母可没让我变聪明。”

她给我讲了一段自己的生活经历:

“我其实从小也是孤儿,我母亲是个贫农,又是个残疾人;还在当闺女的时候,就被地主吓得够呛。有天半夜,她吓得从窗户上跳下去,半边身子骨摔折了,肩膀也伤到了。从那时起,她的右手,那只最管用的手,就萎缩了。本来那时她还是个有些名气的织花边的能手。这一下,地主老爷就不想要她了,让她走人,‘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可是少了一只手该怎么生活啊?于是她就四处流浪,祈求人们的怜悯,那时的人们比现在要有钱,也要仁慈一些,——可敬的巴拉罕木匠和花边女工,——都很棒!冬天和秋天,我就跟她一起在城里要饭,加百利大天使把宝剑一挥[52],赶走了冬天,春天降临大地,——我们继续走,走向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到过木罗姆、尤列维茨,沿着伏尔加河往上走,沿着静静的奥卡河行走。春天和夏天,在大地上四处流浪真不错,大地是如此亲切,青草像天鹅绒一般;至高无上的圣母把鲜花撒向田野,你也获得了快乐。心儿感觉天地很广阔!有时候,母亲微闭起蓝色的双眼,引吭高歌起来,——她那小嗓子不算有力,但很响亮,——四周的一切似乎在打盹儿,纹丝不动,都在听她唱。讨饭的生活还不错!我刚过九岁,母亲就觉得带着我四处乞讨有点难为情,她感到害羞,就在巴拉罕住下来了;她沿着大街挨家挨户乞讨,每逢节日,就沿着教堂台阶收集施舍。我就坐在家里学织花边,急急忙忙地学,希望快点帮到母亲;有时学得不顺,就流泪。也就两年多的工夫,你看,我学会了,而且闻名全城:只要谁要好的手活儿,就会找我们——‘喂,阿库莉娅[53],动动你的小织棒吧!’我也很乐意,就像过节一般!当然,不是我的技术好,而是母亲指导的好。虽然她只有一只手,自己无法干活儿,但是她会指导。一个好的导师比十个工人还宝贵。可我自满起来了:‘你啊,我说妈妈啊,你就别满世界要饭了,我一个人就能供养你!’可她却说:‘住嘴,要知道,这可是在为给你置办嫁妆攒钱啊!’不久,你外公突然出现了,一个很棒的小伙子,二十二岁,已经是驳船的工长了!他母亲把我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看出来了,我会做活儿,是乞丐的女儿,会很听话,行啊……她做面包圈卖,是个坏心眼的女人,还是别提了吧……哎,我们老是回忆坏人干吗?上帝会自己亲眼看到他们的,上帝看到他们,魔鬼喜欢他们。”

她发自内心地笑了,她的鼻子很滑稽地抖动着,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闪着光,让我感到很亲切,所表达的一切比言语还要明白。

记得是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我和外婆在外公的屋里喝茶;他身体不大好,坐在床上,没穿衬衣,肩上披着一条长毛巾,每分钟要擦一次,满头大汗,呼吸急促,声音沙哑。他那绿色的双眼变得浑浊,脸皮浮肿,变得通红,尤其那又小又尖的耳朵红得厉害。当他伸手去拿茶杯时,手可怜地颤抖,他温顺得不像他自己了。

“为什么不给我放糖啊?”他像个惯坏的孩子,撒娇似的问外婆。

她温柔而果决地回答:

“混着蜂蜜喝,这对你更好!”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很快吞下一口茶,说:

“你可要好好看着,我可不能死!”

“别怕,我会尽心看着的。”

“哦,哦!要是现在死掉,——就仿佛没活过似的,——一切都归于尘土!”

“你别说了,静静躺着吧!”

他闭上双眼,沉默了一会儿,咂着乌黑的嘴唇,忽然,就像被针扎到,他颤抖起来,大声问道:

“雅什卡和米什卡要尽快结婚;也许,老婆和新生儿会使他们收心,是不?”

于是,他就想城里谁家里有合适的新娘。外婆一声不吭,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我坐在窗边,望着城市上空红透了的晚霞,窗玻璃都被映红了,——外公因为我犯了某个过失不让我到花园和院子里玩。

花园里,甲壳虫围着白桦树嗡嗡叫着、飞着。桶匠在隔壁院子里干着活,附近有人在磨刀霍霍;花园后面的山谷里,孩子们叽叽喳喳,在茂密的灌木丛里到处乱跑。我很想得到自由,傍晚的惆怅涌上心头。

忽然,外公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本小巧的新书,用力往手掌上一拍,兴奋地招呼我:

“喂,小调皮,小鬼头,过来!坐下,你这个高颧骨。看这个字?这是аз。你念:аз!Буки!Веди!这是什么?”

“Буки。”

“对了!这个呢?”

“Веди。”

“乱说,是аз!看着:глаголь,добро,есть,这是什么?”

“Добро。”

“对了,那这个呢?”

“Глаголь。”

“对了,这个呢?”

“аз。”

“你安静躺一会儿吧,老爷子……”

“别管,闭嘴!这事对我正合适,要不我就会胡思乱想。快念,列克谢!”

他用热烘烘、湿漉漉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把书放在我的鼻子下面,越过我的肩膀,用手指戳着字母。他身上热烘烘地散发着醋酸味、汗味、烤葱味,弄得我差点透不过气,而他却火冒三丈,沙哑着声音对着我耳边吼:

“Земля(土地)!Люди(人们)!”[54]

单词是熟悉了,但斯拉夫字符和它的意思不相符:“Земля”像一条虫子,“Глаголь”像驼背的格里戈里,“Я”像外婆和我,而外公身上则有着字母表中所有字母的共性。他老是赶着我念字母表,有时按顺序问我,有时打乱问;他那狂热劲感染了我,我也浑身冒汗了,放开嗓子大喊起来。这把他逗笑了,他抓住胸脯,咳嗽着,揉搓着书,嘶哑着嗓子:

“孩子他妈,你瞧瞧,他嗓子升得多高,啊?你个阿斯特拉罕打摆子的,你叫喊什么呀,啊?”

“是您在叫喊啊……”

我愉快地看看他,又看看外婆——她胳膊肘靠着桌子,拳头支着腮帮子,看着我们,轻声笑着,说:

“你们就再喊高声点嘛!”

外公友好地向我解释:

“我喊叫是因为身体不好,你是为什么啊?”

他摇晃着湿漉漉的脑袋对外婆说:

“死去的纳塔莉娅说他记性不好,这没对;谢天谢地,他记性跟马似的!继续念,翘鼻子!”

最后,他玩笑似的把我从床上推下来。

“就这样!拿着书。你明天一字不差地给我念一遍字母表,要是这样的话,我会给你五戈比……”

我伸手去拿书,他一把把我拉过去,沉着脸,说:

“你母亲撇下你在这世上受罪,小兄弟……”

外婆猛地一个寒战:

“老爷子,你干吗提这个啊?”

“本来不想说的,心里憋得慌……唉,多好的一个闺女,迷了路……”

他把我猛地一推。

“去,去玩吧,别去街上,就在院子里和花园里……”

我正想去花园。我刚一进花园,在小山丘上,一些小孩就从山谷向我扔小石子,而我也乐意以同样的方式还击。

“‘贝尔’[55]来了!”他们喊叫着,一看到我就武装起来了,“剥他的皮!”

我不知道什么叫“贝尔”,但这外号并不惹我生气。一个人能打退许多人倒是一件愉快的事,看到你准确扔出的石子能迫使敌人跑到灌木丛里躲起来,也是很令人愉快的。这种战斗并没恶意,结束后也没觉得有什么委屈。

识字对我来说并不难,外公逐渐关注起我来,越来越少打我了,虽然,在我看来,应该比以前打得更勤才是:

我逐渐长大,胆子越来越大,更加频繁地破坏外公的规矩和指令,可他只是训斥我和扬手做出要打我的样子。

我暗想,或许,他过去打我是挺冤的。

有一次我跟他说起这个。他轻轻托起我的下巴,抬起我的头,拉长声音:

“什么……啊?”

他呵呵一笑,说:

“啊,你这个异教徒!你怎么能够算得清楚该打你多少下呢?除了我自己,谁能知道呢?走开,滚!”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注视着我的眼睛,又问道:

“你是精还是缺心眼,啊?”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好,那我告诉你:要学着精明,这要好些,至于缺心眼,——那就是愚蠢,懂不懂?绵羊就缺心眼。记住!去吧,去玩吧……”

很快,我就能按音节念赞美诗了;一般是晚茶后进行,每次都由我来诵读赞美诗。

“Буки—люди—аз—ла—бла;живе—те—иже—же—блаже;наш—ербла—жен.”我一面用指字棍在页面上移动,一面念出声,感觉无聊,就问,“圣人,这是说雅科夫舅舅吧?”

“我要弄你后脑勺一下,让你明白,谁是圣人!”外公气哼哼地打着响鼻说。可我觉得他生气其实也是出于习惯,做个样子,显示威严。

我几乎从没弄错过:过了一会儿,看来,外公是把我忘掉了,嘟囔着说:

“啊,在游戏和唱歌上他是大卫王,在做事上,他是毒辣的押沙龙[56]!会编歌,会说话,会讲笑话……哎,你们这些人!‘用快活的双腿蹦跳着玩’,能跳得远吗?瞧,——能跳多远?”

我没再读下去,倾听他说话,看着他那张忧郁的、焦虑的脸;他的眼睛眯缝着越过我望向某处,眼中透着忧郁的、温暖的光芒,我已经明白,此时,外公平素的严酷正在他体内溶解。他用那细细的手指嗒嗒地敲着桌子,染过色的指甲闪着光,金色的眉毛动弹着。

“外公!”

“啊?”

“讲些什么吧。”

“那你念啊,小懒鬼!”他嘟囔着说道,就像刚醒来似的,用手指揉了揉眼睛,“你就喜欢听八卦,不喜欢念赞美诗……”

但是我怀疑,他其实自己也喜欢八卦多过赞美诗;他对赞美诗烂熟于心,发誓每晚睡前高声朗读赞美诗的一节,就像教堂执事念日课一样。

我执着地求他,这老头渐渐软下来,对我让了步。

“那好吧!赞美诗会永远留在你身边,而我快到上帝那里接受审判了……”

他往老圈椅的毛料刺绣靠背上一靠,一直紧紧地压着它,扬起头,看着天花板,平静而若有所思地讲起旧事,讲起自己的父亲:

“有一次,土匪来巴拉赫涅抢劫商人扎耶夫,我祖父的父亲跑到钟楼上敲钟报警,土匪追上他,用马刀砍死了他,然后扔到钟下面。”

“我那时还小,没看见这件事,也不记得了;我是从法国人那里开始记事的,那是1812年,那年我刚过十二岁。有三十来个法国俘虏被押到我们的巴拉赫涅,他们一个个都又瘦又小;衣衫不整,比要饭的穿得还差,浑身发抖,都冻坏了,站都站不稳。老百姓本想打死他们,可押送队不让,警备队来了,把老百姓赶回到各家院子;过后什么事没有,大家都混熟了;这些法国人都精明强干、足智多谋,也相当地快乐,时常哼唱起歌曲。贵族老爷们从尼日尼坐着三套车来看俘虏,他们来后,一些人骂法国人,举起拳头威胁法国人,另一些人用法语与他们亲切交谈,给他们钱和保暖的衣物家什。一个贵族老头用手蒙住脸,哭起来,他说拿破仑可把法国人害惨了!你看,俄国人多好,连贵族老爷都如此善良:对陌生人都能如此怜悯……”

他沉默了一会儿,闭上眼睛,用手掌理理头发,继续小心翼翼地唤起记忆。

“冬天,暴风雪掠过大街,严寒挤压着房屋,他们,那些法国人常常跑到我家窗户下找我母亲,他们敲着窗玻璃,喊叫着,跳着,要热面包,——她那时在烤白面包卖。母亲不让他们进到屋里,而是把白面包从窗户递出去,法国人把面包揣到怀里,面包才从火里出来,滚烫的,直接贴到身上,挨到心窝子,他们可真受得了——不可思议!很多人冻死了,他们这些人来自暖和的地方,不习惯严寒。我家菜园子有个浴室,里面住了两个法国人,一个军官和一个勤务兵米朗;军官又瘦又长,皮包骨,穿着件女式斗篷外套,这外套长及膝盖。他很平易近人,但是个酒鬼;我母亲悄悄酿啤酒卖,他买了就喝个痛快,还唱歌。他学会了说我们这里的话,常常唠叨:‘你们这里不是白的,是黑的,凶恶的!’说得不好,但能懂,还真是这样:我们这上游地区不那么亲切,伏尔加河下游一带,要暖和些,过了里海,那就完全见不到雪了。这可是真的:不论是《福音书》,还是《使徒行传》里,甚至《赞美诗集》里都没有提到雪、提到冬天。耶稣就住那边……《赞美诗集》读完了,我们接着读《福音书》。”

他又不说话了,像在打盹儿;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斜着眼睛往窗外看,整个身子又小又尖。

“您讲啊。”我悄悄提醒他。

“啊,好的。”他颤抖了一下,开始讲,“我说这法国人!他们也是人,并不比我这些有罪的人差。他们时常喊我母亲‘玛达姆,玛达姆’,这是叫太太,太太,可这位太太能从粮站扛五普特[57]重的面粉袋子。她那蛮劲简直不像个女人,我二十岁前她能毫不费力地一把揪住我的头发,而我二十岁时还不错。那个勤务兵米朗很喜欢马:他常到各家院子串门,打着手势要求让他洗马!起初大家怕他这个敌人使坏,后来老百姓自己叫他:‘米朗,洗马!’他轻轻一笑,低着头,像头公牛一般走过去了。他头发棕红,大鼻子,厚嘴唇。他非常会遛马,还很会给马治病;后来,他到尼日尼做马医,再后来,他疯了,最后被救火队员打死了。军官在开春时生了病,在春天尼古拉节[58]那天静静地死去了:他一个人若有所思地静静地坐在浴室窗户下,头伸出去,断了气。我很可怜他,甚至还一个人悄悄为他哭了一场;他那么温柔,揪住我的耳朵亲切地说些法国话,没懂,但感觉挺好!人的亲切在市场上是买不到的,他本想教我法国话,但母亲不准,她甚至还带我去找神父,神父吩咐揍我一顿,并控告了那个军官。那个时候,小弟,日子不好过,你是没有经历过这些,别人替你受了委屈,你要记住这个!比如我,我就受过这样的……”

天黑下来了。夜色中,外公奇怪地长大了;他的眼睛放着光,像猫眼。他谈天说地时总是压低声音,小心翼翼,若有所思,而一旦谈起自己,就热烈、语速快、顺带吹嘘。我不喜欢他谈他自己,不喜欢他常常发号施令:

“记住!这个你可要记住!”

他所讲的许多事我都不想记住,但这些事,即使没有外公的命令,也像令人疼痛的针一样,扎进记忆中。他从来不讲童话,只讲往事。我还发现他不喜欢别人提问,但我还是要不依不饶地问他:

“那谁更好些:法国人,还是俄国人?”

“这个怎么说呢,我又没看见过法国人在自家屋里怎么生活的。”他气愤地嘟囔着,又补充道,“在自己洞里连黄鼠狼都是好的……”

“俄国人好吗?”

“什么人都有,地主时期要好些,那时的人们都上了镣铐,现在大家都自由了,但却没有面包,也没盐!老爷们,当然不是慈善家,但他们足智多谋;这不是指所有的老爷,要是老爷人不错,你也会喜欢的!”

“也有老爷是傻瓜,像个口袋,人家往里装什么,他就兜着什么!我们有许多硬壳子,乍一看,是个人,一了解,一个壳子而已,没有内核,内核被吃掉了。我们应当好好汲取教训,好好打磨自己的智慧,但又没有好的磨刀石……”

“俄国人力气大吗?”

“俄国人有些是大力士,但关键不在力气,而在灵活敏捷;不管你力量多大,总大不过马。”

“那为什么法国人打我们?”

“啊,战争是沙皇的事情,我们没法搞懂这个!”

我问拿破仑是个什么样的人,外公的回答令人难忘:

“他是个勇猛彪悍的人,想要征服全世界,想让大家过一样的日子,没有贵族先生,也没有官老爷,很简单——没有等级制度!只是名字各种各样,但人人权利都是一样的。信仰只有一个。这当然是胡扯:只有龙虾才没法分清楚,鱼就有各式各样的,鲟鱼跟鲇鱼不能合伙,小体鲟鱼不能跟鲱鱼成为朋友。我们这里也有过拿破仑这样的人:拉辛·斯捷潘·季莫菲耶夫和布加奇·叶米里扬·伊万洛夫[59],我以后再讲他们……”

有时他长时间默默不语地打量着我,眼睛睁得圆圆的,仿佛才发现我,这令人很不爽。

他从来没跟我谈到我的父亲和母亲。

谈话的时候,外婆不时走过来,长久地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仿佛不存在似的,她会忽然用柔和得要拥抱的语调问:

“老爷子,还记得不,我们到木罗姆朝圣,那是多美好的事啊?那是哪一年呢?……”

外公想了想,详细地回答道:

“说不准,是霍乱流行之前[60],是在森林里抓奥洛涅茨人[61]那年。”

“那就对了,我们还怕他们呢……”

“就是。”

我问谁是奥洛涅茨人,他们干吗要跑到森林里去,外公不太情愿地解释道:

“奥洛涅茨人就是些庄稼汉,他们从官府、工厂、工作岗位逃跑了。”

“怎么抓他们?”

“怎么抓?就像小孩子捉迷藏:一些人跑,一些人抓、找。抓到就用树条打,鞭子抽;还要穿鼻孔,在额头烙印做标记,以示惩罚。”

“这是为什么?”

“为审讯。这个不是那么清楚,谁有罪,是逃跑的人,还是去抓的人,——我们弄不明白……”

“记得不,老爷子?”外婆又开始说,“大火刚过之后……”

外公凡事都认真,严厉地问道:

“哪一次大火?”

他们一回忆往事,就忘了我的存在。他们说话的声音不高,很平和,有时感觉像在唱歌,唱的是不快乐的歌,唱疾病、火灾、杀人、暴卒和巧取豪夺,歌唱疯癫乞丐和暴怒的贵族先生。

“经历了多少事,看到了多少事啊!”外公声音低沉地嘟囔。

“我们过得很差吗?”外婆说,“你想想,我生了瓦利娅后的那年春天多美啊!”

“那是在1848年,就是远征匈牙利那年[62];教父吉洪在孩子洗礼后的第二天就被拉去打仗……”

“然后就没下落了。”外婆叹口气。

“是啊,后来就没下落了!从那年开始,上帝的恩泽就像水冲着木筏子,流到我们家来了。哎,瓦尔瓦拉……”

“你打住吧,老爷子……”

他生气了,阴沉着脸。

“干吗打住?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些孩子都是不成器的。我们的心血到哪里去了?我和你都在想,把他们放到筐子里,可上帝却递给我们一个坏筛子。”

他突然大叫一声,浑身像被火烧着了,在屋里乱跑,痛苦地哼哼呀呀,骂自己的孩子,伸出又瘦又小的拳头,吓唬外婆。

“都是你纵容的,惯出一帮强盗!你这个老巫婆!”

他悲愤交加,含泪哀号,钻到角落里的圣像前,挥起拳头捶着那干瘦空洞的胸脯。

“主啊,我是比别人罪孽深重吗?为什么呢?”

他全身发抖,湿润的眼睛含泪闪着委屈、凶恶的光芒。

外婆坐在黑暗处画着十字,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劝他:

“哎,你干吗愁成这样?上帝知道该怎么做。是不是很多人家的孩子比我们家孩子好?到处都一样啊,老爷子,——吵架、打架,乱成一团。所有父母都在用眼泪洗清罪孽,不止你一个……”

有时候这些话语能让他宽慰,他一言不发,困倦地躺倒在床上,我和外婆悄悄地回到阁楼上。

但是,有一次,她又到他跟前说些宽心的话,他一翻身,挥拳照着她的脸就是啪一下。外婆踉跄着闪开,身子摇晃了几下,一只手捂住嘴唇,站稳了,低声而平静地说:

“唉,傻瓜……”

然后往他的脚跟吐了口血水,他举起双手,发出两声长长的号叫:

“走开,我要打死你!”

“傻瓜。”外婆又说了一次,一边离开房间;外公向她扑过去,外婆不慌不忙地跨过门槛,在外公面前关上了门。

“这个老不死的。”外公哼哼着,脸涨得通红,像炭火,手扶着门框,手指抓挠着。

我半死不活地坐在铁火炕上,不相信这亲眼所见: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打了外婆,这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厌恶,这暴露了他身上的一种品行,一种没法容忍且让我崩溃的品行。他一直倚靠着门框站着,身上像是盖上了一层灰,变成了灰色,身子缩成一团。他忽然走到屋子中央,双膝跪下,没立稳,往前点了一下,一只手触到了地板,但马上又伸直了身子,捶着胸脯说:

“啊,主啊……”

我从火炕的热瓷砖上滑下来,就像滑冰似的,一下子就扑出去了;外婆在楼上房间走来走去,漱着口。

“你疼吗?”

她走到角落,往泔水桶里吐了口水,平静地说:

“没什么,牙齿完整,只是嘴唇打裂了。”

“他干吗要这样呢?”

她看了眼窗外的大街,说:

“生气呗,他啊,人老了,不容易,什么事都不顺……你就好好睡吧,别去想这些……”

我又问了些什么,但她不寻常地严厉地吼道:

“我跟谁说躺下睡了?这么不听话……”

她在窗前坐下,不时吸着嘴唇,然后不断往手帕上吐。我一边脱衣服,一边望着她,她黑色头顶上方的蓝色方格玻璃窗里闪烁着星光。街上静悄悄的,屋里黑黢黢的。

我躺下后,她走过来,静静地抚摸我的头,说:

“安静地睡吧,我下楼到他那里去……你别太可怜我,宝贝,也许,我自己也有过错……睡吧!”

她吻了我一下,就走了。我难过得受不了,我从宽大、柔软、暖和的床上下来,走到窗前,往下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在难耐的忧伤中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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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旅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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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少年和一个小女孩在一个玄幻世界中成长的故事,新人新作,希望大家喜欢
  • 我是个年轻姑娘(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我是个年轻姑娘(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我”是个年轻姑娘,“我”曾有朝九晚五的工作,有“我”爱也爱“我”的男朋友。“我”过着大部分年轻人过的生活,“我”经历着大部分年轻人经历的工作疲惫、感情伤痛还有离家的哀愁。这些没有什么了不起,人生本就艰难如此。“我”内心秉承了母亲坚韧的性格,却经不住那些像水一样漫过“我”心上的温暖。这大抵就是女孩子了吧,“我”想。作者的话:这部作品是我内心不愿与人诉说的情感。里面出现的人物都是我所喜爱的坚强姑娘。如果你也年轻,读了这部作品,希望你能够走出当下的任何困境,就算生活再不济,也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姿态。
  • 全民小镇之辣主麻仆

    全民小镇之辣主麻仆

    长相清纯漂亮的杨青彤却有着泼辣搞怪的性格,让那些想要追她的男生们都望而却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桃花小镇。在这里攻城掠地、指点江山,一副女王的气势。不知道这个节奏会给她带来桃花运还是桃花劫,总之,她的爱情宣言就是:做一个桃花大侠,让菊花怪哭去吧!~书友群:16836012。
  • 后天少爷

    后天少爷

    男主角孟四出生在一户普通的渔民家中,从小体弱多病,六岁时被家人送往清江门学习玄气修炼,哪知三年过去后,其玄气修为仍然没有寸进,正在心灰意冷之际,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误入传送隧道,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从此揭开了他光辉一生的新篇章······
  • 称霸宇宙科技

    称霸宇宙科技

    【本作品是作者的第一本作品,会很少出现错字,希望大家支持吧,尽量不太监,一般都是早上更,保底2更,如果有事我会通知】
  •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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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者荣耀之女神来临

    [王者荣耀]女生打游戏就是坑?不!绝对不是!女生也有大神,也有荣耀王者,也有权登上王者荣耀的巅峰!坑货,并不是任何一个女生游戏生涯的终点。女生的潜力、天赋,绝不会比男生差!
  • 索长生

    索长生

    为道,搏击苍天为情,可堕九幽为你,倾尽芳华人生若浮梦转轮回逆红尘临绝顶索长生且看一个从零开始的少年败天下英雄一步步走上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