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何时天空中飘起了零星的碎雪,一点点晶莹的小雪珠一落到地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迎着扑面而来的西北风,雪珠,冰凉地飘到了慕容辰的脸上,他却懒得伸手去拭擦一下,因为他此刻的心胸中,正充满着青春的火热,正需要这种凉凉的寒雪来调剂一下。
笔直伸向前方的道路,本来泥土满地,此刻又新加上一层刚刚落下的雪化成的水,更加泥泞不堪,连马蹄踏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都是那么腻嗒嗒的,腻得这队人马的心上都像是蒙上一层菜油。
慕容辰衣角边染上了被他身旁的大车所溅起的泥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马方才靠大车走得太近了,不禁暗中微笑一下,右手将马缰向左一带,那马便向左侧行开了些,距离大车也远了些。
但是,慕容辰的心,却仍然是依附在这辆大车上的,因为,车里坐的是他从兰川一路走来,唯一住在他心里的少女。
他七岁已云游天下,在数不清的门派拜会中,他消磨了十来年岁月,这些年来,他不断地扩大自己的交际圈,努力表现自己来保持慕容世家的声誉,他不小的派头也更多的来自于对自己身份的顾忌,慕容家必须时刻保持在安北武林中的声望。可慕容辰做这些也不单单只是为了慕容世家,他还有个更隐秘的目的,为了那个十几岁在宴会上遇到的那个年轻女孩,那女孩子比男孩还要英姿勃发,慕容辰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女孩子没那么容易得到。于是,他只好在自己的圈子中更加努力,果然这么多年下来,他已在武林中闯下了很大的名气,“慕容世家三公子”这几个字,在江湖中已不是个只靠着世家名声撑腰的纸老虎。
慕容辰的生活很豪华很气派,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年轻的慕容公子的心,却始终是冰凉而坚硬的,因这太长日子的寂寞几乎耗尽了他的思念与坚持,直到此刻,那少女的倩影再一次进入他的眼中,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又开始迎来久违的沸腾。
她,就是安北琼王殿下的小女儿——郡主袁纷。
他多么希望她能伸出头来,看自己一眼,只要一眼,便也心甘。
但他却也知道这希望是极为渺茫的,因为无论他如何殷勤,这神气的郡主都没有对他稍加辞色,即便她曾经在神女教的地宫中对自己另眼相看,可很快,她就好像又回到了陌生的状态中。而他也非常清楚这原因,因为她的一颗少女芳心,至今还没有因他而真正动摇过,这郡主好像跟男孩子一样志向远大,从不曾正视过儿女情长的缠绵悱恻。
“袁纷——”他轻轻地将这名字低念了一遍,目光四转,眼前的小城已快接近冀源,本是个萧条的地方,可慕容辰却见今天道路上的行人仿佛分外多,而且人人面上都似乎带着一重喜色。
他不禁喟然暗叹,却听赶车的老任“呼哨”一声,将马鞭抡了起来,“吧”地打在马背上,一面转头笑道:“公子小姐,咱们真是鸿运高照,小的还以为来不及了,没想到咱们刚好可以赶上顺阳的‘接春’。”
慕容辰笑了一声,缓缓道:“今天已经是春分了,日子过得倒真快。”
老任敞声笑了道:“可不是日子过得快,去年小的也是在顺阳看的接春,嘿,那可真热闹极了。”他“咕嘟”咽下口吐沫,又笑道:“公子小姐肯定爱看这个,所以小的这辆车赶的路子,正是往顺阳东门那边走,现在还没有过戌时,城东玉清观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慕容辰漫不经意地笑了一下,此刻,他哪里有这分闲情逸致去看“打春”。
车里的袁纷拉开了车窗,向前道:“怪不得姐姐老是夸你,你想得倒很周到,他们三个正无聊的紧,看看这个也是有趣,可惜大哥早早带着黑老三赶回去了,否则大哥也可以跟着沾沾喜气,我一直听说这顺阳的‘接春’最好看也最灵验。”
顺阳这“打春”之说法,由来已久,俗称“接春千家,麦田大发。”这“接春”正是和农田有着分不开的关系,是以也就被安北土质最为肥沃的顺阳所重视,春风之辰,顺阳城上到公卿大夫,下到街坊百姓,都会齐聚一方,迎麦神于东郊,故整个顺阳城在“接春之典”这一天,要比过年的时候更热闹。
“春,其位在东,其色为青,五行属木。”所以,在春风这天,顺阳各官员皆衣着青色冠服,下田查看麦苗长势,并供奉礼品给麦神,这就是“接春”之意。
老任想是车里的诸位都急着看“接春”,车子也越赶越快,坐在车里的袁纾和清欢,难得地感受到了老任的颠车时刻。车里的人都很开心,热闹的讨论语声传到了车外,慕容辰却叹了口气,将马赶得快了些,心里却觉得空空洞洞的,不知该想什么,又幽幽地长叹了一声,戴起了斗篷上的兜帽抬起头,望着漫天的雪花,喃喃地道:“这雪真凉。”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顺阳,当年不正也是下着雪花?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杂乱的人声,慕容辰向前张望,虽然仍没有看到什么,但这种嘈声却越来越近,快走到人群跟前的时候,车子也停下了。
车里的袁纾最先开腔,她微颦黛眉,唤道:“怎么停下了?已经到地方了?”
却听慕容辰含笑道:“接春,前面的人拥挤得很,地方还没到,但马车看样子是走不通了,车里的诸位如果觉得爽健的话,何不出来看看,咱们走过去也不错。”
清欢高兴地轻呼了一声,几个人陆续推开车门,走下了马车。刚一出车门,第一个下来的清欢就看见前面满坑满谷都是人头拥挤着,人头上面,竟还有一个比巴斗还大的人头在中间,清欢不禁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看清了,才知道那不过是个纸扎的麦神。
她拉着袁纾的手跟她又说又笑,两个人都觉得惊奇,袁纡也看着那麦神微笑着站在她们二人身后。
老任巴结地笑道:“公子小姐,您几位可以站到这车座上面来,看得还要更清楚。”
袁纾笑道:“我才不去,我和清欢挤进去瞧,这玩意儿得细看看才看得清。”说着两人便朝里面挤过去,袁纡淡淡一笑,跟着伸手护住她二人。
袁纷最后一个下车,看看形势,又道:“她们俩倒真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不肯领你的情,就让我来领略一下高处的风景吧。”说着便跨上车辕。
慕容辰连忙下了马,想伸手去搀她,哪知道袁纷早已跨上去了,并不理他。
老任跑下来,笑道:“公子你也上去看看吧,那纸扎的春牛和麦神可漂亮的咧!那远远的站在檐下面穿着吉服的就是这顺阳城的大老爷,你看那边的台子上,还唱着顺阳才有的戏文。”
慕容辰犹豫着看了袁纷一眼,逡巡着也跨了上去,心中紧张,却见袁纷像是并不在意,情不自禁就和她并肩站在了一起,眼角余光扫到她英气的面容,他心里只觉跳动得甚为厉害,忙定了神,专心朝人堆里望去。
只见玉清观外坐着十余个穿着青色吉服的官员,前面有三张上面摆满了羹肴酒馔的桌子,筵前用几块木板围了起来,正有一个伶人在这块空地上搭着的小台子里唱着小曲一般的戏文,只是人声太嘈杂,他唱的什么,慕容辰却一句也听不清楚,听了半晌,不觉有些乏味。
此时还飘着雪珠,慕容辰心中一动,想劝袁纷不要冒着风雪站在外面,但眼角瞬处,却见袁纷嘴角泛起了爽朗的笑容,于是又将嘴边的话忍了回去,何况风吹过时,袁纷身上散发着的淡淡幽香也随着传来,他心中更紧张,也更不忍离开。
片刻,那伶人唱完了,旁边又打起锣鼓来,走上了一个穿着红缎子裙的女优,和一个脸上抹着白粉的丑角。这两人一扭一扭的,竟做出许多凡俗污浊又不堪入目的调情样子来。慕容辰只觉不耐,忽然看到那坐在上首戴着花翎的官员将桌子一拍,这时人声竟也静了下来,只见这官员做出大怒的样子骂道:“尔等竖民,不知爱惜春光从事耕种,饱食之余,竟纵情放荡,不独有关风化,直欲荒废田畴,该当何罪!”
袁纷听了,噗哧一声竟然笑出声来,侧顾慕容辰笑道:“这人怎么这样无趣,人家在做戏,又不是真的,他在那里发什么官威?”
慕容辰久行江湖,却知道这仅是例行公事而已,这位郡主袁纷想来是从来没见过民间的戏台子庆典,连这种简单的民间俗事都不大了解。
他方自向袁纷解释着,却听那小丑跪在筵前,高声说着:“小民非不知一耕二读,实因老牛懒惰,才会这样的。”
接着就是那官员高声唱打,于是站在两旁的差役就跑了出来,拿下那麦神手里的纸鞭,对那纸扎的春牛重重打了下去,嘴里叫着:“一打风调雨顺,二打国泰民安,三打大老爷高升。”
这时,袁纷才知道这些不过只是一个俗惯的仪式罢了,但这种看惯了的平民看来无甚稀奇而又略为不雅之事,此刻却最能调动气氛,不知不觉间,袁纷笑得更无拘束。
忽然,那官员又将面前的桌子都推翻了,杯盘碗箸,全打得粉碎,接着哗然一声,四面围观的人全都拥了上去,争先恐后地去扯那纸扎的春牛,乱得一塌糊涂,原来故老相传,如能将这春牛扯下一块,带回家去,家里便能和气吉祥发大财,就算是多年不孕的妇人,也会立刻生子。
袁纷不觉失笑,但人群越来越乱,马车边也涌动来不少抢到春牛碎片的人们,马车被人挤到了,颠了一下,袁纷一个趔趄,正想下来,目光动处,却又看到一样稀奇古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