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凌晨2点,竹林深处,远望去,张玉芬躺在血与雪堆起的深坑里,无法自拔。此时,我还是张玉芬怀里的新生儿,她试图单手撑起,她想爬起来离开这里。此刻,我是她放不下的负担。冰天雪地里,我与她冻得发抖。再继续呆在竹林,我们都会冻死的。
“我们去你大舅家,他会收留我们,给我们热水喝,给我们火炉暖身,大舅是好人。”张玉芬看着我自言自语,我的眼睛还是半闭着,看不出她的模样。但我听出来那熟悉的声音,很柔很暖,这个声音从娘胎里就听到过。今生我与她朝夕相处的日子,不过十数月,我的童年、青年、成年与这个女人交叉的时间唯独偶尔相见时,加起来还没有365天,没有人告诉我她是我母亲,她也从来没告诉我,于我,她叫张玉芬,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是我苦涩童年的来源。此后回忆起来,这时在她怀抱里听到的温柔声,才是我一生难以忘怀的温暖,此后我一直羡慕其他有母亲的孩子。
除夕夜我刚生出来,张玉芬拖着疲惫的身躯,抱着我走出竹林,我知道她已经很累了。但她还是站起来,决定去找张玉玦,为她的后半生,也为幼小的我寻找活处。
来到张玉玦家的门前,堂屋大门紧锁,一家人都睡了。张玉芬怕打扰其他人,就来到大哥张玉玦卧房窗下,轻轻敲响窗户。敲了三四回,屋里传出男人的低音:“谁呀?”
张玉芬脑袋靠近窗户,低声答话“是我,玉芬。”
屋里接着传出女人的低吼声:“大晚上,怕撞鬼了”。
“是我,大哥大嫂,我生孩子了,求你们帮帮忙,收留我们一晚”。张玉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
“生了!”张玉玦一阵惊讶,脑子空白,觉得不可思议。
卧室的灯亮了,张玉玦披上大衣赶紧开门出来,看到眼前妹妹一脸苍白,头发和眉毛已被冰霜覆盖,好似白头老翁,腿下裤子懂得硬邦邦的,上面很多血迹。
“真生了?就你自己吗?你是怎么过来的?”看到张玉芬和她怀里的婴儿,张玉玦大约知道了答案,不过是在问自己。他不得不相信,面对苦难,能撑到最后的只有像他妹妹这样的女人。
张玉玦轻轻抱起婴儿,也就是“我”,屋里暖气扑面而来,我冰冷的身躯活过来了,肚子开始有了饥饿感。
张玉芬走进屋,看见大嫂背对着,躺在床上假装睡着。
“男娃女娃?取什么名?”张玉玦问。
张玉芬怕烦扰大嫂,故意压低声音,说道:“是女娃,就随我姓吧,叫张小云。随风飘荡的云,处处无家处处家。”这下我明白了,原来我是流浪的命,我前世命短,今生我张小云却要这样的活。
两个大人脸上显出愁绪,沉默了一会,张玉玦把我递过去,准备收拾些什么:“我给你们打地铺,今晚在我这先歇一晚,其他事明天再说吧。”
“嗯嗯”床上女人咳了两声。
“朱玉,你帮想个办法。”张玉玦停下来,朝床边望去。
女人转过身来,一脸嫌弃的样,心里正窝着火呢,起身穿衣服:“大过年的,晦气,都说了,这灾祸进家门,以后全家没好日子过。”
大嫂的脾气,张玉芬是见怪不怪了,但心里还是感到屈辱:“大嫂,我们就待两天,我现在月子里,一个人只怕养不活娃娃。”
张玉玦赶紧接话,深怕朱玉发大火:“她们母女命苦,男人又不在家,只有我们能依靠,就照顾他们两天嘛。”
朱玉:“不行,别说是晦气,要是被别人晓得了,人要抓走,还要罚款,你扛得住吗?”
朱玉说得有些道理,张玉玦也开始犹豫了:“这么晚了,让她们怎么回哦,外面雪凝天,孩子要冻死的。”
朱玉:“从哪来回哪去。”
“哇哇哇”我的哭声打断了,我肚子真的饿极了,想要吃的。可就是没人注意到我。
“哦哦,乖,是饿了吗?”张玉玦摇晃着怀抱中的我,“大哥能不能倒碗热水给我家娃娃冲点奶喝,到现在还没吃上奶。”
“出去倒,吃完赶紧走。小妹,不是我狠心,我们一大家子靠着你大哥养活,望你能替我们想想。”朱玉一边说一边拿走张玉芬的包裹:“走吧。”
话都说到这份了,张玉芬只能被迫离开,连乞丐都不如。大嫂是个不讲理的乡巴佬,愤恨也罢,委屈也罢,跟她祈求同情,只能自讨没趣。大哥张玉玦呢,悄悄声什么也没说,他去倒来一碗热水送到张玉芬手上:“喝完,一会我送你们回去。”此前几十年的兄妹情此时淡如水,张玉芬算是看透了大嫂的狠心,看淡了大哥的薄情。这世道人情本就冷漠,能怪谁,只怪她张玉芬明知不可为却偏要生这个孩子。自己选的路,爬也要爬过去。
张玉芬站在门口,连个坐处也没有,站着喂完奶。
回草屋路上,张玉芬和张玉玦两个人一直沉默,一个内心失望无言,一个羞愧到开不了口。
草屋依然冰冷漆黑,点亮蜡烛灯,张玉玦望见屋里的一切,火炉灭了,床上的血迹已冻成冰块,他有些心酸,心里咒骂那个绝情妹夫,丢下妹子母女,自己逍遥快活。
张玉玦帮忙点燃火炉,收拾好床铺,两人一阵无言。
最后,张玉玦开了口,“不,不要怪哥嫂,我们有我们的苦衷。”
张玉芬心里委屈,但也不好说什么,应付道:“不怪”
临走前,张玉玦嘱咐说:“明天我煮碗鸡汤给你补补身子,你好好照顾自己。”
之后半月里,再不见张玉玦来过。水缸里的水已见了底。
一天,天刚黑下来,门口有些响动,透过门缝,张玉芬看见有人在搬动水缸,依稀看出正是大哥张玉玦,他要把水缸扛走。“大哥这是为什么?”张玉芬推开门赶紧止住张玉玦。
张玉玦结结巴巴说不清缘由,还是没有放下肩上的水缸:“玉芬,对不起了,你大嫂说,水缸是爹娘分给我家的,要拿回去用,不能让你·······”
张玉芬看着大哥厉声说道:“不能什么”
张玉玦弯下头说:“你会把晦气留在水缸里,还可能有传染病。”
张玉芬满怀气氛:“亏你是学医,大嫂这样说你也信”
张玉玦解释不清,对他人脾气执拗,对自己女人却是唯唯诺诺:“不管,今天水缸我必须拿走,你自生自灭吧,大哥仁至义尽。就算砸了坏了也不能给你用。”
张玉芬拉住他:“你砸,你现在就砸。你砸呀!”
张玉玦甩开张玉芬的手,小时兄妹打闹,张玉芬从来不敢反抗。今天看着妹妹坚定的眼神,似乎要与他拼了命,那他也不怕:“哥平常对你没得亏欠,你最好让开。”
张玉芬哭出了声,:“爹娘不在,我们孤儿寡母就指望你能照顾照顾,我不期待你雪中送炭,可你现在却雪上加霜,连一口水缸你都要抢走。你们两口子居心何在?”
张玉玦不动声色,像似吃了秤砣铁了心:“是你大嫂说,不能让你再继续住这了,迟早被人发现,会有人怀疑是我们包庇你。”
张玉玦的话如雷灌顶,原来如此,原来不过如此,连最亲的人都不给个活路,世道真是变了吗?小时候,大哥张玉玦每天拿着粗木棍守在张玉芬身后,教会她读书写字,她非常感恩这段兄妹情,直到长大两人互帮互助从不隔心,现在为何如此狠心?
“拿走吧,都拿走吧,我是不会走的。”
张玉玦不由分说,扛着水缸离开。只留下张玉芬一人失落地蹲在原处,哭了许久许久,哭尽了一年来的委屈和艰辛。
后来几天,我们缺水缺粮,张玉芬高烧不退,却还要挣扎起来烧火、热奶、喂孩子。没水了就挖门前的雪烧水吃,没粮食了,就晚上到野地里挖野菜充饥,顺便偷偷捡拾别人家煤堆里未烧尽的煤块。
而我呢,身子瘦小,命却很大,艰苦环境下,饥一顿饱一顿,终归是活下来了。
一到半夜,因为太冷太饿,我总是哭,我会被抱着在小屋里摇来晃去,最后哭不动了,才慢慢睡着。尽管生活无比艰辛,我们两条虚弱的生命倔强地活了下来。那时我当不知什么是苦,因我从未尝过甜,所以直到长大我一直以为人生本该如此。
正月已过,尽管每天省着吃,奶粉还是吃完了。
这天,天空射出暖暖阳光。午间,趁我睡着,张玉芬决定自己去超市买些奶粉。头上身上裹得紧紧的,只露出眼睛,路上看到几个熟人,张玉芬故意躲在人后避开别人的视线。
超市里,转悠了几圈,正准备拿走两罐奶粉,人群里看到一个熟人在时不时转头看她,对方可能认出她了,那个人是邻居王芳芳。张玉芬立刻避开她的视线,赶紧背过身把奶粉装进黑色布袋里,急忙到前台付完钱,快步走出超市。
晚上,有人敲门。
张玉芬吓一跳,赶紧跳到床上躲起来。
“玉芬,是大哥”张玉玦压低嗓音。
听到熟悉的声音,张玉芬这才下床去开门。
“快收拾东西走,抓计划生育的要来了。”张玉玦一脸紧张,他的话也让张玉芬紧张起来。
张玉芬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
张玉玦说:“单位有人偷偷跟我说的,说是可能有人告发你了。快!”
远处竹林里,一行人垫着脚轻轻往前赶,怕出声又怕赶不及。一女的在前面带领着后面三个男的,夜光下,能看见女的正是白天遇见的王芳芳。几人偷摸来到草屋门口,“咣”地猛推开门,屋里早不见了人影。
此时,张玉芬抱着孩子随同张玉玦快步跑到狭窄小巷里:“今晚上肯定不能回去了,我们赶紧找个藏身的地方。”
张玉玦一脸难色,没了主意:“去哪呢?”
张玉芬说:“去乡下大姐家。”
“现在?太远了吧!”张玉玦想,去大姐家要走六七公里山路,车走不了,只能步行,他并不想去,明要上班,要是家里女人知道了,非闹离婚不可。但他又不好意思让张玉芬一人去,寒冬半夜,张玉芬还没出月子呢,他们母女怎么能挺得住,实在为难啊。
“我自己去,你回家去吧。谢谢你今天帮忙。”没等张玉玦答话,张玉芬丢下话就自己走了。
张玉芬恨过大哥张玉玦,现在她不想恨了。张玉玦今天能冒险来救她,不管是怕自己被牵连还是真心帮她,至少这世上还有人在乎她张玉芬的存在。
那一夜,张玉芬抱着刚满月的我,孤零零走在泥泞山路上,黑灯瞎火,天下着蒙蒙细雨,虽已入春,身上还是感到湿冷。我们好像走了很久,我脸上蒙着的包布都湿透了。我能听到张玉芬大口大口喘息声,我紧贴在她的背上,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我并不知,那一夜,是我们母女俩最后的亲情时光,第二天醒来,我再听不到她那熟悉且温柔的呵护声,那一别她于我的半生记忆便随那夜的风雨烟消云散。
一直以来,总感觉我的童年好像缺失了一块什么东西,只在我内心深处留下好大一块伤疤。我极力想为这个可怜的母亲做辩解,她太苦了,放弃所有拼命生下了我,她太无助了,留在她身边我没法活。可我许久都无法理解,她生下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准备丢下我的那个夜晚,她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