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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狗尾、狼尾、美人蕉,

绿绿直直挺起腰。

忽而负重伏低首,

大蛇借道尾巴摇。”

清晨的原始森林里,一群野草在美人蕉的带领下齐声高唱着,那是植物送给动物的歌谣。

“嘘!轻声,别吵醒她。”一旁的紫茉莉战战兢兢。她盛开在大橡树的树洞旁,孱弱的身躯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死生的轮回,每一次的重生都让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短暂的幸福。她的根就在那里,在大树旁,在我的眼前。

夏天的薰风围着树洞盘旋了三圈,风里吹响欢快的哨子声,和美人焦的歌唱珠联璧合。这些声音足以惊醒一条懒睡的蛇。

我的耳朵醒在身体的最前面,睁开双眼颇费了些力气。我缓缓舒展开蜷曲的身体,把头探出树洞,清晨的空气如此清冽甘甜,我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放眼望去,这炫目缤纷的世界逐渐在我眼里清晰了它的轮廓。

多么美好的早晨!我的朋友们,早安。

我微笑着和森林里的老友们一一打着招呼。他们对我今天这不常见的早起感到吃惊。我告诉他们,今天我要出山去看望我的一个老朋友。

我的老朋友和我不是一个族类,他是一个人,名叫徐火生。

他是人,我是蛇,我称他做朋友,这里显然有故事。这个故事不仅关乎我和他,也于多人相关,然而最要紧的是,这个故事发生在我的家里,一个叫“禁山”的地方,又细分到一个叫“湾流道”的地方。这个故事的人物、事件不可或缺,但故事发生的地点和背景才至关重要。这就是这个故事的与众不同之处。

我的家在一片连绵横亘的原始森林里。那是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不光居住着我们蛇类的庞大家族,还有无以计数的各类生物在那里繁衍生息。我的祖辈管那片森林叫“禁山”,顾名思义是希望它与世隔绝,永远不被外来者染指。

老祖宗的智慧是值得尊重的。“禁山”这两个字如同一个咒语,在漫长的岁月里守护着禁山的安宁和平。可咒语再强大,也是有时效的,任何事物之间都不可能有恒古不变的制约。这个道理我也是在成年之后的某一天突然明白的。

古早时期的禁山没有人类,山里的原住民们对人类的了解仅限于传说。后来禁山脚下慢慢开始有了人,他们人数不多,各自分散居住。他们每天挥舞着锄头在山地里刨活,同我们一样靠天吃饭,向禁山这片宝藏讨生活。

那时我不曾把人类当做侵略者,因为他们的生活简单、质朴,并不会伤害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本质上和我们这些奉禁山为母的生灵们别无二致。我们彼此相处融洽,他们的存在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我时常下山去和人类待在一起,以一种他们无法察觉的方式,他们对我毫无防备。

其实两只脚的动物有的是,但会说会动有思想,手中能变出魔法并创造出文明的,只有那个智慧的物种。

可惜那时我还年幼,只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人类对我来说不过是有趣的玩具和恶作剧的对象而已。

我已习惯了高高在上,从禁山顶上俯视一切。

我的家族是禁山最古老的原住民,不仅生存历史悠久,而且种类繁多数量惊人,我的族群血亲遍布禁山的每一个角落。蛇虽然不是这里最强悍的生物,也有天敌的攻击,但我们凭借绝高的智慧和极强的适应能力在这里傲视群雄,亦有制衡其他生物的致命武器。我们不仅善于防守和伪装,更善于进攻和清洗。我的家族虽然强大,但从不欺凌弱小。我们顺应天道,生杀有度,我们高贵平和,绝不崇尚霸权主义。

我们蛇族繁殖能力极强,灵力也优于别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能踩踏在其他的物种之上进化成另一种高等文明。我的祖辈们曾有过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幻想着能长出已经退化的脚,这样就能直立起来像猩猩或者人类那样行走。当我们的世界立了起来,那会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体验吧。

壮志凌云的爬行动物们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可他们终究失败了,惨痛的教训终于让他们明白――进化成人形本不应作为我们蛇类的终极追求。因此我们依然匍匐在地下,用光滑的身体在粗砺的土地上摩擦。祖辈们多年努力却始终囿于原地,这让大家认清了残酷的现实:天和地是无欲无情的,她不会同情怜惜生命的卑微诉求。她的法则摆在那里,“道”也摆在那里,恒古不变地遵循着自身的规律运行。其中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一点,就必须得我们耗费悠长的岁月去身体力行地实践才能领悟一二。

我们蛇类的平均寿命并不算长,经年来死伤者足可倚叠如山。但这并不值得悲伤,因为禁山里的生命都是这样轮回往返。我们吃掉的,终将吐出来,供我们生长的,也终将收回我们的身体。我们一直以原始而笨拙的方式循序渐进地生存进化着,直到我的出生让族群再一次看到希望。

我在蛇族是个异类,有很多种原因让我与众不同,其一就是我出生的方式:这禁山的任何一个生物都不曾过我的父母,也不曾见过他们生产我的过程。我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一棵老橡树的脚下,从那时开始我成了禁山的蛇,我每一寸血液的流动都依靠禁山的供养,而我也成为了禁山最虔诚、历史最悠久的信徒。

其二是关于我的外貌,也可以说一说:我的皮肤颜色呈现出蛇类鲜见有过的血红色,热血的底色上布满黑色和金色交织的圆环;我的眉心处有一个与生俱来火焰形状的图案,无论晴天阴天或是雨天,艳阳高照或是云雾迷蒙,它都一副灼灼燃烧的生鲜模样,没有一刻黯淡过它的光芒。我的同类们并不了解“红色”的定义,她们只说我的身体表皮流动着人类的血液,盯着我身上看久了会眼睛疼。当我盘起我的身体,她们总围着我大呼小叫:“天啊,她烧起来了!”

此外,我的毒牙也比同类多出四颗。它们锋利尖锐,长在我的喉管附近,有时我会担心那些尖牙会顶破我的喉咙,所幸这样的事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我和她们不同的地方还很多:比如我可以随意变幻成任和一种具有意识形态的物体,包括人类的外形;我通晓万物的各类声音,拥有闪电般的速度,也不畏惧自然界的各种伤害……

我自以为平常能力在她们看来匪夷所思,因此产生了对未知和不可掌控的恐惧,她们甚至曾怀疑我是一个披着蛇皮的人类。时间的流逝缓慢治愈了她们的恐惧症。我的存在或许是个例外,但这里是禁山,是与世隔绝的神秘世界,一切都是可能并合理的。于是她们渐渐认同了我的存在,我最终和我的同族,和这里所有的生灵,和禁山融成了一体。

我对自己天生的异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觉得格外欢喜,也没有让我不自在的地方。我仍认为自己和其他蛇大同小异,差别的确存在但不值一提。唯有一点是我遗世独立的特证――我的寿命似乎可以无限延长,远远看不到终结的时候。我亲眼见到我的长辈、同辈、后辈们逐一死去、腐烂、溶解在泥土里,又变成肥料供给新生命的每一次轮回。我没有计算过那需要多长时间,她们短暂生命在我眼里就像禁山里此刻吹起的风:昨天吹过,前天吹过,今天吹过,明天还将吹过。有时她们遭受恶运,生命在朝夕间来去,我甚至没看清她们的模样,只记得乘风而来的蒲公英籽围着埋葬她们尸体洒下顽强的籽。

禁山的所有生灵日复一日身体力行地实践着生命的真谛,前赴后继的脚步永不停歇。

当我还不能变化到很大的时候,姑且算是小时候吧,我时常想象自己烂在土里悲惨模样,因此产生过恐惧,但当我逐渐意识到自己被死神厌弃时,又为之前的脆弱感到汗颜。我既得意又失望,得意自己没有消亡的烦恼,失望自己竟被死神遗忘。我以为无论是谁,都不该忽视我的存在,可笑我年少时竟自大幼稚如斯。

禁山里日月更迭,时光悠长,我的智慧让我感知和享受到无尽的快乐。我渐渐成长,大到可以把尾巴伸到禁山脚下的那条江里去戏水,大到一抬头一张嘴可以假意吞下半空中的月亮。可我绝大多数时间会让自己维持在蛇类正常大小的形态,尽量给其他生物留出足够的生存空间。我可不是傻大个,不会白吞了那么多岁月。

我的族群因此奉我为神。其实那些虚华的崇拜也好,敬畏也好,我皆不以为意。主观上我不喜欢和任何事物产生关联,独立、自由、自我满足是我的信条,但客观上同族即是血亲,她们想依附我的心情我该体恤照彿。同族和异族加在一起论,大家也只有降落在这个空间的先后不同,不应有上下之分。时间是个首尾相接的圈,我的先在哪些之后?我之后的又何时在前?

蛇族都是天生的哲学家。我们洞悉一切,因此也深谙创造进化论的奥义:时间的延续意味着发明,意味着新形式的创造,意味着新鲜事物连续不断地产生……

还意味着你思、所想、所感知的一切,随时可能幻灭。

请包容我略显混乱的思维总爱弹奏没有曲调的谱子,要知道向人类讲述另类族群的故事总是要多费唇舌的。接下来我们从蛇到人,说一说那个叫做徐火生异族。

很多年前,一个叫徐火生的男人领着一大群人来到禁山脚下。当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不同于那些零星居住的农户,也不同于一般人。他的身上蕴藏着很大的能量。

嘘!别问,识人的慧眼就长在我的眉心。

他们从江对面过来。禁山脚下流淌着一条古老的大江,江对面也曾经是峰峦叠嶂的山地,后来被人类占领。我眼见对面的高山被一点一点掰掉,直至某一天被彻底夷为平地。

骄傲如我也不得不承认,人类才是这个地球上最强的生物。他们有两条腿、两只手,会直立行走,会使用工具,会创造会思考。最可怕的是他们还会编造各种故事,并让众多人相信那就是神话。

我意识到人类一旦接近,我们的灾难也就来了。他们疯狂扩张着领地,把山平了一座又一座,即使那些平不了的山也不曾放过,凭借他们的聪明才智和高超技艺,索性在山上也建起了城。终于有一天,对土地的无限渴求推动着他们迈开魔鬼的脚步,从江对面来到了禁山脚下。

徐火生就是第一批渡江过来挖地建城的人。他们人数很多,徐火生当时岁数很轻,但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他身形修长,人很精瘦,五官轮廓和身体关节都很突出,像我山里的竹子成了精;论相貌算得上清秀,鹰一般锐利的眼光闪动在两条浓眉之下,那是智慧和勇气的标志。和其他轻浮聒噪的年轻人不同,他不太爱说话,多数时候都在思考或动手实践中,这一点难能可贵。他性格坚毅,求知欲旺盛,生命力顽强,像一台制造精密的永动机,永远不知道疲倦。

他在我的眼里是块闪光的金子,而且和我、和这禁山有着很深的缘分。怎么说呢,虽然他年纪不大,在同来的那么多人中好比是最嫩的鲜草,可他身上散发的能量却犹如山林凶兽,不仅拥有头狼、猛虎般的行动力和决策力,也有类似于我的逻辑和思辨能力。这一点让我喜出望外,孤独的感觉稍减了那么一分。同时他又是聪明的、睿智的,他性情温和,说话有条不紊,待人彬彬有礼,协调能力与沟通能力也属一流。

徐火生是我欣赏的人,同时也让我烦恼。他毕竟是入侵者,他的存在对禁山是有威胁的。我以前曾无数次盘旋在山顶,以王者的姿态俯瞰着山脚的农夫,心底涌起过柔软的同情,怜悯过弱者的生之不易。可如今徐火生那群人绝不是弱者,他们是有计划的破坏者、闯入者,而且人数越来越多。

他们开始在禁山脚下建城,就像他们在江对面干的那样。先是在江边修整马路,把原本好好长着的树移来移去,花也挖出来重栽;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从山顶看下去马蜂窝似的矗立着,看得我头皮直发麻。

人的痕迹多了,动物们就要自觉退让,这也是法则。以前住在禁山脚下的原住民们被迫往迁往山上。从那时开始,来禁山讨生活的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他们来了就不走,比蚂蚁还勤奋地在山下大搞破坏。

我难以相信那些蚂蚁小人搬山移水的如此之强,短短几年时间山下已面目全非,四处遍插人类的标签,“某某”大厦、“某某”中心……总之一切都与我们无关了。渐渐地,山脚下的地方不够用了,于是他们又往山上修房子。在人类沿着禁山上行的这段期间,徐火生俨然已经成为了这群勤劳小蚂蚁的领头者,这山上面的房子都归他修了。奇怪的是,徐火生并没有在禁山上修建和山下同样的高楼,而是修起一栋一栋独立的漂亮房子,他们叫做“别墅”。那些房子可比山下的马蜂窝气派多了,一看就知道不是给普通人居住的。

没有和人类掺合在一起时,我基本不用刻意去计算时间,那对我来说意义不大。通常数数大树的年轮、看一看高天上的流云,知道时间在滚动流逝也就够了。可如今时间有了相对的意义,因为人类的生命实在太过短暂。在禁山建房的那些年里,我看到徐火生长出了胡子,皮肤变得粗砺,眉心也有了川字纹。随着年龄增长的还有他的权威,越来越多的人围在四周听从他的指挥,他的命令从山脚直达山顶。

我看到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变化,与我只是一个呵欠的须臾,可他已从少年长成了中年。

他成功了,活儿干得很漂亮。茂密的山林间从下至上错落有致地点缀着几十间漂亮的房子。因为惧怕人类和那些整日轰鸣的机器,我的伙伴们生存的领地快速向着山顶收缩,他们只能一退再退,这个过程十分心酸无奈。

可徐火生此人并非可恶到极点。他虽然占了禁山上的地方,却没有对禁山遭成釜底抽薪的伤害。他是个很懂得和自然打交道的人,知道索取不能无休无止无节制,因此他尽力保留了山上的原始生态,并无过度开发和采伐。其实禁山之大旁人根本无法想象,只有我最为清楚。他们占领的不过是禁山的一个小小侧面,禁山是一个类似动物族群式的联合体,它拥有众多的山峰,绝大部分的区域依然笼罩着神秘的面纱。目前我们依然有足够的生存空间。

禁山岿然不动屹立在原地,那些漂亮的小房子就像碧波潭里投下的五彩小石子,不过几颗点缀而已。我的朋友们虽然搬了家,但性命无虞,与那些直立行走的动物也算两下相安,倒也不坏。

我刚说到山上造房子的事都归了徐火生,意即他成为了那些房子的主人。虽然土地不归任何人所有,但房子他可以随意拿去等价交换。徐火生是个很有智慧和想法的人,他将别墅群依山而建,从山脚一直修到山顶。

有了房子就有人住,有人住就得有路。一条大道将别墅群分开两边。房子错落有致地建在陡峭的山上,贯穿其间的道路不可能是一条直线,而是斗折蛇行的一条弯道。道路两旁遍植行道树和四时花卉。从山顶俯瞰下去,它的曲线曼妙婀娜,仿佛一条大蛇将身体伏在那些鲜花和绿树之间,尾巴一直伸展到山脚下。它也像一条迤逦的河流蜿蜒而下,与山脚下的江水仅一街之隔。这里也因此得名“湾流道。”

徐火生不止一次和我站在相同的高度,俯瞰他一手建立起的王国,感到无比自豪和骄傲,同时对这片土地满怀感激之情。他知道幸福来之不易,不仅靠自身的努力,还有上天的恩赐。

政府把山上的这条路命名为“湾流道”,徐火生建的那些房子簇成一个整体,即为这座城市著名的“湾流道别墅区”。人们习惯称呼这里为“湾流道”。这三个字既指示了湾流道和湾流道别墅区,也指代了徐火生这个人。在他们眼里,“湾流道”略等于“徐火生”。一代名人就在一条道路和一群房子中间产生了。

徐火生的家在湾流道的最上游,接近禁山一座峰顶的地方。湾流道的房子从上至下依次排序,自然是从徐火生家起始。他家的房门上没有挂上响亮的名牌,比如“某府”、“某宅”之类,只贴有一个平平无奇的号牌子,上面仅写着“湾流道1号”几个字,再无其他。

我赞赏这样的朴素是高贵的,一如徐火生本人――外表质朴无华,内里爝火之光。

湾流道建成之后,陆陆续续搬来很多和徐火生同期创业的成功者,以及一些在建城伟业中出类拔萃的后起之秀。所有人家的门牌号都和徐火生家一脉相承――湾流道2号、湾流道3号、湾流道4号……

家里来了这么多不速之客,这下可热闹了。我不得已让出了门前的一点地方,却多了许多乐趣。我对人类兴趣浓厚,时常来湾流道玩耍。我挨家挨户去串门,在他们院子里玩耍,听房子里的人们说话,观察他们的举动,阅读他们的思想……我玩儿的不亦乐乎。在某一个深夜,我还用自己的身体测量过湾流道的长度,结果我顾头不顾尾,一不小心将尾巴伸进了刺骨的江水里,冷的我一激灵。

湾流道住着这座城市的精英,山下的商业区也有很多他们的产业。为了成就湾流道的神话,徐火生和他的同道们没有一天懈怠,他们长期、持续的创造性劳动将这里变得一天比一天文明,一天比一天繁华。如今的湾流道早已成为全城富豪趋之若鹜的大兴之地。

徐火生和他一手建立起的湾流道互相成就,彼此依托,湾流道已经成为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的触手四通八达,只要能合法谋利的,他都有兴趣去尝试且很少失败。他知道钱的好处,也比别人善于使用,因此他在湾流道的地位日益稳固。

徐火生的大部分产业都在禁山脚下的商业区内,但有三件被他安置在了山顶上。

第一是湾流道的高尔夫球场。我听说抽那个白色小球的屁股是富人们的爱好,小球被抽到飞起来,在空中划出弯弯的长弧,最后落在远处的某个小洞,晕头转向的它们在洞里终于停下来,对这样一生重复无数次的悲惨命运感到茫然和无奈。人类总喜欢鼓捣那些圆不溜秋的东西,比如地上的他们造的球;天上的自然存在的球;又比如女人的**。我们动物之中也有和他们相同爱好的,那就是屎壳郎。哦,请允许我称呼他的学名――蜣螂虫。

人类的古怪爱好真让我费解。他们把山顶修整出一大片草地,四周用又高又结实的网子围起来,在草地上挖出小洞,然后故意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挥舞球杆,试图把球打到洞子里去。一次不行打十次,一天不行打十天、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可是无论他们多么勤奋的练习,能把那些旋转的小白球打进洞的人依然凤毛麟角。绝大多数时候,那些倔强小球都在洞子周围转圈,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去。

我陪着那些人练习过多次,觉得打球的人可比球有趣多了。我在人类眼中可以是透明的,也是无声无息的,他们无法察觉到我的存在。我高兴时会守在球洞边替他们加油,可那些不争气的家伙就是没个准头,有好几次差点把球砸到我的身上。这其中准头最差的一个,当属徐火生的好友,那个住在湾流道2号姓韩的黑大个儿。粗笨的男人精神饱满地挥舞了一个月的棒子,愣是一次也没进过球。那技术,连球都开始鄙视他。

终于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在他那不听话的小球即将落在球洞附近的时候,我一个利落的“赤练摆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球扫进了洞子。远处的人群中瞬间爆发兴奋的尖叫和热烈的欢呼声。黑大个开心的忘乎所以,他和老朋友击掌庆祝,来了个结实的拥抱,又用力握紧两个拳头举过头顶,向周围人展示他的肱二头肌上爆出的青筋,那高昂骄傲的姿态仿佛一个冠军。

毗邻高尔夫球场的第二样产业,是徐火生的一个私人会所,专供他和他的同道们休闲娱乐的地方。我当然进去巡视过,里面的布置很精致,玩乐的项目也多。他们多数时候都在一间摆放着原木桌椅的小屋子里饮茶聊天。徐火生在山下有气派的大楼,有无数靠他养活的忠诚士兵,他总在那里发号施令,可这间山顶会所的小房间里,才是他运筹帷幄、掌控大局的地方。他和他的的智囊团在这里定期会面,大家把各人的智慧拿出来平均后再分配使用,做出有利于绝大多数人的、有利于湾流道地区稳步前进的重要决定。

除了上述两个地方,还有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所在,徐火生斥巨资打造的湾流道的精神象征――湾流道私立中学。它的前身是城里最好的一所私立学校。徐火生用了正当的手段把他变成自己的,然后搬到湾流道山顶,精心重建之后将它命名为“湾流道私立中学”。

徐火生对办学怀有狂热的激情,他把这所学校放在心里重中之重的位置。他曾说只要有他活着,湾流道中学就将永远存在。湾流道中学不论硬件设施还是师资力量都是最顶级的,因此也吸引了大批优质生源。每年初夏的招生季,整个湾流道人满为患,长龙般的人流好像虔诚朝圣的队伍。徐火生还因此在湾流道之侧开了一条小路以分流。

湾流道私立中学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徐火生身为学校的校董,给入学的孩子们设立了极高的门槛。这道门槛并非用金钱堆砌,而是要莘莘学子们用三次学业和素质测试的优异成绩来证明他们求学上进的诚心。

每年的开学典礼上,徐火生总是满怀激情向新生们致辞:

“湾流道的学子们,无论你们的家庭贫穷或是富贵,天资聪慧或是愚笨,我们湾流道中学都会秉承孔子‘有教无类’的思想为你们精诚服务,致力于消除你们之间的各种差距,务求让众人同等优秀,成为未来湾流道、这座城市乃至国家的栋梁之才。”

徐火生常对周围的人说,不管人心多么复杂,人性多么贪婪,这个世界如何现实和功利,教育都不应当被污染。如果翌日是世界末日,学校就是那只承载所有人类命运和希望的诺亚方舟。他还说过:无论外表多么光鲜亮丽、事业多么成功、地位多么显赫的人,如果从心理基础上缺乏对知识的渴求、对事物根本的探究之心,缺乏对这个世界的人文主义关怀,其心性必不能得到修正,也终将和高尚、高贵、高级这人性唯美三高形同陌路。多年来徐火生的思想在湾流道中学贯彻始终,那是伴随他徐步辉煌的事业而盛开的一朵巨大、绚烂的精神之花。

我的禁山从此被人割走了一块,那种不适还是轻的。我痛心的是我的自由啊,多么美好轻灵的自由,哪怕被迫放弃一个粒子那么大小,也让我惆怅不已。从此我在湾流道的一隅行进难免披上伪装者的外衣,这让我感觉到不快活。

“一条大蛇克制其本我,收敛其自我,她的天和地遍踩肮脏者的足迹。”

我长长叹息一声,用尾巴慢慢挥去那些污浊。湾流道从此由时间掌控,这里的一切行为都有了它最原始的意义。

我在山顶俯瞰湾流道,一个崭新奇趣的动物乐园正向着我们――禁山的所有原住民,盛大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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