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抱着白牙狂奔。
这本是一只资质一般的土狗,它已陪伴他六个年头,给他带来过很多安慰和欢乐,今天又为他以命相搏。
狗若爱你,就会永远爱你,不论你做了什么事,发生什么变故,经历了多少时光。
而养狗,也许是人类唯一可以选择亲人的机会。
白牙的身体颤栗着,喉部发出低沉的“嗯——嗯——”声,仿佛在诉说自己的恐惧和伤痛。它瞳孔微缩,眼睛却是湿润的。
少年心底的担忧促使他加快步伐,看着渐渐耷拉脑袋的白牙,他心急如焚。
狗鲜红的血迹沾染少年的白衬衫,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目,少年的泪也已滴落到狗柔软的皮毛上。
他终于跑到镇上的诊所。
“你哪里受伤了?”
“我没事,是它有事,麻烦您马上帮它包扎。”
看到少年跑得大汗淋漓,衣服上又血迹斑斑,中年医生自然以为他的救治对象是人,而不是一只畜生。
“我只给人诊治,狗就算了。”
“附近没有兽医站,拜托你先给它止血和消毒,医药费按照两倍算。”
看着少年真挚乞求的目光,医生不再拒绝。
他给白牙身上两道大的伤口做了包扎,一些小的伤口也用医用酒精消毒,然后洒了止血粉。
“它的情况基本稳定了,耳朵被咬烂,估计以后也很难长出来。”
江山没有回话,伸手轻抚白牙的脑袋。
“它太可怜了,摊上我这样一个朋友。”
“朋友?”
医生有些诧异,少年也没管他意外的表情,仿佛在自言自语。
“它本来不会打架,今天却从未退缩。”
白牙费力地舔舔少年的手,耳朵向后贴却很柔软,像是在撒娇。
“嗯——汪——”
它低吠着回应少年,狗的情感是丰富的,或许此刻它在表达疼痛、安慰、快乐……
狗的感情又是纯粹的,无论清贫或富贵,健康或疾病,平淡或危险,它都常伴你左右。你逗弄它时,它会陪你嬉戏玩耍;你冷落它时,它会在角落静卧。就算你穷得无法给他喂食,它依然不会弃你而去。
“你的脸好像肿了,敷这个药。”
“不用了,谢谢您。”
他们已走在回家的路上,只不过白牙依然舒服的躺在他怀里。
少年边走边思索着怎样跟姐姐解释,他不想让她担心,更不想她跑去徐家为他抱不平。
他走到一条小溪边,叹了口气坐在石头上,溪流跳跃着欢快的舞蹈,他却无心欣赏。
他漆黑的眸子带着忧郁的光,望向湛蓝的天空,此刻恰好一排大雁飞来,他静静地远眺它们渐渐消失在天际中,许是前往温暖的南国过冬。
离别是为了相聚,只要能相聚,无论多遥远、多痛苦的离别都可以忍受。
可他与爸爸的离别,不会再有相聚。
他忽然悲从中来。
初秋下午的斜阳,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白牙匍匐在地上,它也有一个影子。
少年蹲下身摸摸自己的影子,又摸摸白牙。
“对不起,跟着我让你们受委屈了!”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他实在讨厌自己流泪,虽然看不见,那样子一定丑极了。
白牙喉部又发出低沉的嘶吼,前爪搭在少年腕上,粉红而热的舌头舔舐他的手指,它似乎已理解他的意思。
“劝哥哥,你怎么哭啦?”
小馨突然已站在他的身后,少年急忙擦拭面部。
“风太大,眼睛进东西了。”
“噢,我来帮你吹吹。”
没等少年拒绝,她已凑近,小手轻按他的眼皮,轻轻的哈气。
温热的气流刺激他的眼睛,酥酥麻麻的,这暖流也注入他心里。
她清澈的眼神如湖水,神情专注而温柔,他看得失神了。
“哥哥,你的眼睛真好看,就是……”
“就是咋啦?”
“就是看起来比较忧郁,让人心疼。”
江山感觉很温暖,她的声音、眼神、笑容……都让他如沐春风。
“行了小丫头,跟我回家吃饭吧,你冬儿姐姐做饭可好吃了。”
“好呀好呀。”
少年摸摸她的头,抱起白牙,踩着夕阳的余晖往家里走去。
“你的脸怎么啦?”
“白牙被别人家的狗咬了,我着急去追摔了一跤,过两天就好了。”
“摔跤就摔脸上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你烦不烦啊,谁敢欺负我,饭做好了吗?饿了。”
“快了,你带小馨去屋里等会儿吧。”
冬儿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厨房。
本是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妙龄少女,因为生活,因为家人,最终还是要洗手做汤羹的。
“走了小丫头,带你去找糖吃。”
小馨蹦蹦跳跳跟在少年后面,她一向喜欢跟着他的。
江山先给白牙喂了食,草草吃完饭后送小馨回家,然后一个人徐徐走到爸爸的墓前。
他在坟前跪下,柔和的月色洒在那座碑上,久久地凝视着江枫的名字。
“老鬼,你以前经常揍我,我一点都不怪你,你要是真厉害的话,现在起来再揍我一顿。”
少年嘴角挂着苦笑,满脸寂寥和自嘲。
“咱家的猪厂在找人转手,妈妈病了,姐姐和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希望你不要怪我们。”
“你要是能听到我说话,晚上给我托个梦,告诉我到底是哪些人害了你,凶手难道真的只是包皮和蛇口吗?妈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无论是谁,我一定会为你报仇,一定会让妈妈好起来的。”
“最近和姐姐吵架了,我也很苦恼,我只是担心她。也许是我太极端了,就像你一样,有其父必有其子对吧?哈哈……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选择自己的幸福,或许我真的不该干预太多。”
……
自从爸爸离开,他就很少说话,今天却像打开了话匣子。
跪得累了,他就靠在墓碑上,岭上秋风飘荡,偶尔传出低声的呓语。
他已在微凉的风中睡着。
一个人影出现在坟前,她并没有着急唤醒他,把自己的薄外套褪下,轻轻盖在他身上。
他的睡容安静而单纯,像极了一个孩子。
——他本是孩子。
“爸,我也和弟弟一样想你。每当感觉撑不下去,快要垮掉的时候,只要想到你的脸,你的笑,我就又有了勇气扛下去。”
“我会做一个像你一样正直勇敢的人,也会把弟弟培养成男子汉,只希望你在天有灵,保佑妈妈的病快些好,我实在看不得她痴痴傻傻的样子,我的心好痛!”
“小时候你比较宠我,妈妈比较护着弟弟,可我知道在你们心里,我们都是最好的儿女。弟弟虽然不说,但他心里肯定比我还要难受。”
……
少年不知睡了多久,一双柔软的手覆在他脸上。
是冬儿。
他最近难得睡个好觉,那双手也足够温柔。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少年眼角微启,眼睑边缘长长的睫毛扑闪一下。
“你这样会着凉的。”
“觉得心安,不小心睡着了。”
“你太累了。”
“你更累。”
……
“明天去市里,爸爸的案子后天开庭,我们带着妈妈一起去吧?”
“好。”
“你还怪我吗?”
“我从未怪你,只是不愿你受到伤害。”
“他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坏。”
“也许。”
冬儿的手缓缓放下,少年忽然把她轻轻拥入怀里。
“如果你只是累了,渴望一个肩膀,我就在你身边。毕竟,他不一定是安全的。”
冬儿果然把头枕在他单薄的肩上。
不再说话,静静的风,静静的月,静静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