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穿过几个街口,经过的景物越来越熟悉。
向晓北望着窗外,一颗心慢慢揪起。
车子开进了她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小区,停在了院子里的一颗树下。
顾燃转过头,看向身边一路沉默的女人,“想上去看看么?”
向晓北望着车窗外那棵区大的古榕,还有树底下那两条斑驳的木长椅,点了点头。
下了车,向晓北在院子里走了走。
小小的收发室,厚重的大铁门,院子里横七竖八停放的私家车,昏黄黯淡的路灯,随意栽种的榕树长得高高大大……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是看起来更加苍老了。
两人默默走向那一扇熟悉的单元门,原本的旧门锁变成了一排密码按钮。
顾燃按了几个数字,“嗒”的一声,门就在两人眼前弹开。
顾燃走到楼梯前,向晓北接过他松下来的右拐抱在怀中,紧紧跟在他身后。
楼道里很安静,两人的脚步清晰可闻。
楼梯扶手上的油漆掉落了一些,露出了斑驳的黑黑铁锈。墙壁上不知被哪个顽皮的小孩用铅笔涂鸦得乱七八糟。头顶上的感应灯从过去的小灯泡换成了白炽灯,时不时灭了又亮……
走到三楼,顾燃有些累了,向晓北陪着他休息了一会后,两人就一口气爬上了四楼。
站在那扇门前,向晓北还有些发懵。
顾燃看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他先一步走进屋,打开了落地灯。
灯光亮起,向晓北如梦初醒一般,瞳仁一缩。
她慢慢走进门,怔怔地望着屋子里的一切,一脸的难以置信,“这、这是怎么回事?”
顾燃关上门,走到她的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晓北,这里是我们的家。以前是,以后也是。”
向晓北的身体在顾燃的怀中微微颤抖起来,她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扫过屋子里的一切。
她胡乱买来的灰色沙发、麻布面料的落地灯,小小的方形餐桌,双门海尔冰箱,还有现在看起来笨重得可笑的电视机……
回忆不由分说地呼啸而来。
向晓北仿佛看到,十四岁的女孩拎着简单的行李第一次站在这个房间的情景。
然后,这个女孩子遇到了一个男孩。
他们在暖洋洋的午后窝在沙发里吃零食看电影、他坐在沙发上像个小大人一般一本正经地教训着她的‘顽劣’、小小的厨房里他撑着一只拐杖艰难得躬下身体替她洗碗的背影、他们坐在浴室的板凳上,他小心地避开她身上的伤口帮她洗澡、高考之前他们一起在客厅的桌子上认真地做着一本一本的测试卷、她替他刮胡子、他们一起抽烟、他们做最亲密的事情……
最后,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画面——长大后的顾燃,一个人慢慢地爬上四楼,坐在沙发上,沉默在望着这间过去他们一同生活过,如今却空空荡荡的屋子。
向晓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泪水无声滑落,一颗一颗砸在顾燃的手腕上。
顾燃的手臂一紧,他伸手去轻轻拭掉了她的眼泪,低声说,“晓北,我有些站不住了,我们去沙发那里好吗?”
向晓北点点头,胡乱擦了把脸,扶着他坐到了沙发上。
顾燃见她眼睛仍是红红的,无奈地笑了,“带你来是想让你高兴高兴,怎么倒是哭了?”
向晓北垂着眼睛,轻声说,“顾燃……对不起,我做错了。”
她第一次,为自己的不告而别跟他正式道歉。
顾燃看着她红了的眼圈,心中叹气。他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晓北,那时候你还小,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了,我不怪你。你现在能够和我重新在一起,我很高兴。只是……如果你不想我早点死掉,这种事情请不要再干第二次。”
向晓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用力地掐了一把顾燃的腰。
“啊!你干嘛?”,顾燃又痛又痒,低声叫了起来。
向晓北的手指仍戳在他的腰眼上,挑着眉毛,“你现在越来越赖皮了,还字会威胁人了?”
顾燃连连求饶,“不敢不敢!”
向晓北咬着嘴唇斜斜盯着顾燃,“下次再乱说话试试看?什么死不死的,一点都不知道忌讳……”
顾燃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心头一软,笑着把她揽在怀里,“你既然这么怕我死掉,那就永远呆在我身边,再也不许乱跑了。”
向晓北倚在顾燃的怀里,忽然安静下来。她望着灯光下小小的客厅那些简单又熟悉的家具,忽然说,“今天我回来的路上经过一条步行街,那是从前我们上学时逛过的一条街,这么多年了,竟然还在。”
顾燃低沉柔和的声音顺着她的话题道“是么?哪一条街。”
向晓北静了一会,才开口,“那一年,你、我还有欧阳梦一起逛过的那条街,那天你们俩还一起看《天下无贼》来着——”
顾燃意见很大地打断她,“不对!明明是你先逃跑把我扔在那儿的……”
向晓北没接他的话茬,闷不啃声地似乎在发呆。
顾燃感觉到她心里有事,低声问,“想什么了?”
“你后来……为什么和欧阳梦分开了?”
她幽幽的一句话,问得顾燃一头雾水,“什么?什么分开?”
向晓北却没再说话,顾燃越想越不对劲,他扶住向晓北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问,“你把话说清楚!”
向晓北淡淡看他一眼,侧过头,终于说出了这些年一直梗在心头的那一桩事,“那时候,我其实去上海找过你……”
顾燃浑身一震,握着她肩膀的手慢慢收紧,他一字一句的问,“然后呢?”
向晓北平静的侧脸,一丝凄惶一闪而过,“我去你们学校了,晚上,在一个凉亭里,你们很亲密……”
顾燃怔怔地望着她,在脑子里飞快地搜寻着他与欧阳梦之间所有的交集!
学校、凉亭,亲密……
与这些线索唯一有关的就是那一天——她生日,她偷偷吻了他!
顾燃的脸色由青黑慢慢转成了惨白,他松开了握着她双肩的手,目光凛凛地望着向晓北的侧脸,“所以你就这样走了?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顾燃声音里的冷意让向晓北心惊,她回过头,对上的是一双满是怒意与悲伤的眼睛。
向晓北觉得心里莫名有些慌乱,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顾燃气得胸膛起伏,他紧扣的下颌绷了绷,忽地一松,笑了。可笑得却十分难看,“那一天,她和我告白,我拒绝了,然后她冲过来吻我。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接触了。我这样说,你信么?”
他的目光如炬,咬着牙根,“向晓北,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倒霉过!”
向晓北呆呆地望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天,她很乱,脑子一片空白,只想快点离开那里。
顾燃脸上寒得似凝了一层冰,他声音低哑,每一个字都像千金巨石砸在向晓北的心里,“向晓北,为什么一遇到问题,你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逃跑!你为什么从来不肯相信我?你不相信我爱你,不相信我有能力摆平这一切、不肯相信我可以给你未来……为什么?我想问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在他痛楚的目光中,向晓北一点一点地低下了头。一颗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攥着慢慢揉捏,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想起许多事情。
她借口去厕所把他和欧阳梦留在电影院,雨夜的山路上她飞奔远去留他一人久久地站在漆黑的夜里,她抽过他口袋里的发票撒腿就跑任他气得在商场里咬牙切齿……直到最后,她一人远走它乡,留他在江城面对这一切。
眼泪飞速的涌上了眼眶,向晓北紧紧咬着牙,恨不得找一条地缝往里头钻。
这些年,她到底干了些什么!
寂静的房间里,昏黄的灯光下。
一张沙发,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许久许久,男人悠长地叹息声忽而响起。
顾燃捏了捏眉心,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把向晓北僵硬的身体一把按入怀中。
他的力道很大,两只胳膊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说,“向晓北,你还逃不逃了?你还逃不逃了!?”
向晓北摇了摇头,终于松开了紧咬的牙关,声音里的呜咽随之而出,“我错了……顾燃……我错了”
这一夜,向晓北在顾燃的怀中哭许久。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那么多的伤心。
是为他伤心,还是为他们错失的十三年而难过……
身上的衬衫几乎湿了一半,怀里的女人似乎仍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顾燃有些慌了。
向晓北从来不是一个爱哭的女人,他不知道她今天哪里跑来这么多的眼泪,感觉像永远也流不完似的。
原本想让她冷静一下,现在顾燃终于意识到不能放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了。
“喂,你别哭了……”
“我刚刚又不是真的凶你……我、我只是觉得憋屈……”
“我怎么会真的怪你……”
“好了、好了,别哭了……”
“我原谅你……嗯?”
“求你别哭了,好吗?”
“向晓北,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终于,向晓北慢慢直起了身子,一言不发地走向了洗手间。
她打开水龙头,舀了一捧清水洗了把脸,顶着一双红肿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走了回来。
她的声音仍是堵堵的,却已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你的衣服湿了,我们回去吧?”
“……”
顾燃仍有些没反应过来。
向晓北已经帮他拿起了拐杖递给他,顾燃讷讷地接过,看了一眼向晓北的表情,撑着双拐站起来。
关上灯,两人出了门。
向晓北帮顾燃拿着一支拐杖,扶着他的胳膊下了楼。
一路上,顾燃都不怎么敢讲话,他一直在偷偷观察着向晓北的表情。他觉得可能是自己今天太凶了,吓着她了。
分别多年,她好不容易回来,他又何必再去追究过去的那些事呢……
想到这,顾燃心里不免更加懊恼。
回到车上,他默默打起火,正准备按下油门时,听到向晓北平静的声音。
“谢谢你原谅我,顾燃。我再次向你道歉,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这样了……”
顾燃的动作蓦地停在当下,他回过头,幽暗的灯光下,向晓北努力睁着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抿着双唇,一脸严肃地望着他。
他忽然就想起了许多年前,剪着齐肩短发的女孩椅在电视机柜前扬起一张稚嫩的小脸,极其严肃地说,“顾燃,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