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燃回到床上,他睡意全无,坐着在黑暗里发呆。
忽然,手机在床头柜上剧烈的震动起来。
他拿过手机,一阵亮光刺进眼里。十二点半,打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这么晚,会是谁?
他接起,“喂?”
电话那头是一阵清浅的呼吸声,背景声音有些糟杂,还有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听不分明。
顾燃心里一紧,有一种莫名的预感。
“喂!”,他的声音大了几分,有些紧张。
“是我……”
果然,那熟悉、清淡的声音迟疑地传来。
“你在哪?”顾燃第一次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对她说话。
“警察局。”
顾燃差点儿一个没坐稳,从床上掉下去。
听到那边顿时没了声音,向晓北也想到自己这么一句估计把他惊着了,立马解释,“我的包被人抢了。”
“人没事吧?”
“没。”
“你在哪个警察局?”
这个问题显然把向晓北问住了。
“那个……警察同志,这是哪?”
顾燃听到向晓北有些拉远了的声音,估计是被她的称呼逗乐了,有个男人笑了几声,回答她‘东城分局,槐化路上。’
“东——”
“我知道了,你等我!我马上过来。”
顾燃打断她,他只想赶紧出门。
听到他的话,向晓北心里一暖。
“等等!”向晓北像是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喊住了他,然后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你、你能多带点钱吗?”
向晓北有些艰涩地开口,从小到大,妈妈都教育她不许贪小便宜、更不能向别人借钱。可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低声说:“我的钥匙在包里一起被偷了,今晚估计得找个地方住,可能、可能我还要跟你借一些钱。”想了想,她补充道:“一个礼拜内我会还给你!”
顾燃似乎可以想象得到她认真又纠结的表情,就像她那天站在夕阳里拧着眉毛呆呆的样子,他忍不住地就弯了嘴角。
难道他看起来很抠门?!
回想起她每次刷他饭卡都必须笔笔清算,这个女孩是有多害怕占他便宜?可是,刚刚在梦里,明明、明明是他占了她的便宜……
一起想到这,顾燃感觉到脸有点红,更加想快点见到她。
“好!”
听到他沉稳的声音,向晓北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报完警,值班警察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身无分文地回去,就要她联系家人来接她,被向晓北拒绝了。
今天向建宏才说要送她回去,结果现在人就在局里子。这么丢脸的事情,她就是睡大街也不会告诉他。
呆呆地看着手心里的电话号码,向晓北考虑了一分钟,还是拨了过去。顾燃,是她在江城唯一的朋友了。
如果他睡了,没接。她就打算在警察局里过夜。明天再联系向建宏,告诉他钱包不小心丢了。可是才响了一声,她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低哑和煦的声音。
顾燃飞快地起身找衣服,穿衣服多对于他来说是个麻烦事。他的腿脚动不了,整个过程只能靠一只手完成。例如一只手捏着脚另一只手拿着袜子套上,再一只手抓着腿把腿送进裤子里,一只手撑着床屁股抬起来另一手飞快地把裤腰扯上来……心里急,换好衣服,他已经出了一身汗。
他把所有现金都带在了身上,又带了两张卡。想了想,他把抽屉里刚办下的身份证塞进了钱包。
他轻手轻脚出门,好在,家里人都睡了。
入秋了,夜里有些冷,大街上空无一人。他走到路口,那里停了好几辆计程车,他坐进了其中一辆:“师傅,槐化路,东城公安局。”
看着窗外飞速而过的街景,他觉得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果然很快就到了。
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由远及近。向晓北正在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当她听到声响抬头去望声音来源的时候,顾燃已经站在警备室的门口了。他正蹙着眉震惊地看着她
今天的顾燃没有穿校服,样子十分不一样。深灰的T恤外罩了一件黑色立领毛衣外套,配一条蓝黑色的牛仔裤、深棕色的休闲鞋。这套衣服款式好看,一眼望去便知质地精良。毛衣有些修身显得他肩宽腰窄,牛仔裤也把他的腿修饰得没有那么细瘦了。
这样的顾燃,俨然有了点成年男人的味道。
可当顾燃第一眼看到向晓北的样子时,他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愣在那里。
向晓北一脸茫然地从手臂上抬起头来,她头发凌乱似乎刚睡醒,眼神像蒙着一层水雾,脸上还带着衣服褶子印出来的红痕。细细一看,她白皙的脸颊上有几处擦伤,上面凝结了干涸的血迹。
她身上的校服满是污痕,有些地方还被撕破了,尤其是她左腿的校裤,大腿外侧拉了一个大口子,还有些血污印在上面!
短暂的震惊后,顾燃紧握拐杖,用力甩出自己的左腿。他忘记了去注意自己走路的姿态、忘记了晃动的右腿,他自己最快的速度奔了过去。
向晓北终于清醒了过来。顾燃虽然架着双拐,但他走路有着自己的频率,虽然慢,但稳稳当当,他总是优雅的、沉静的,从未如此慌乱。
向晓北第一次见他走得这么快,他胳膊用力挥动使拐杖探得很长,腰部使劲甩出左腿,左腿往前一荡才落在地上,那无力的右腿在身侧晃动得厉害。这让他走得有点狼狈,向晓北第一次意识到,顾燃的残疾其实还是很严重的。
她莫名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右手微动,扶稳了晃动的右腿。
“你不是说人没事吗?”他周身气压低得吓人,声音绷得紧紧的,眼睛牢牢盯着她垂下的眼帘。
向晓北咬着嘴唇没说话,倒是旁边的警察开了口,“这小姑娘也是不要命了。遇到抢劫还跟人家斗狠被摩托车拖了一路……这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呀?”
值班民警逮着机会继续教育向晓北,看清来领人的是个年轻的残疾小伙子,他有些惊讶,再看他一脸紧张,心生同情,赶紧宽慰了几句:“不过也没什么严重的伤,别太担心。你是她哥?这么晚了赶紧回家吧。”
两个人从派出所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一点了,秋风瑟瑟,向晓北缩了缩脖子。
她发现身边的男孩停了下来。顾燃拉下衣服的拉链,松开双拐背靠着墙壁小心地站稳后,把拐杖放在了身边的墙上。他脱衣服的时候身体有些打晃,向晓北立马扶住了他。
“谢谢。”顾燃低声说,没有看她。
没有拐杖的支撑即使是靠着东西他一条腿也站不了太久,脱下衣服顾燃立马撑好拐。他把黑色毛衣外套罩在了向晓北的身上。男孩子的外套很长,刚刚好遮住了向晓北校裤腿上的那道口子。
向晓北像一只瘦猫一样被裹在衣服时在,露出的两只眼睛,偷偷地瞄了几眼顾燃。
她觉得现在脑子有点乱。
今天晚上的事情她觉得很简单,纯属自己倒霉,可是顾燃显然不这么想。本来她还想告诉他,如果当时自己能够更聪明一点把那辆摩托车给踹倒了,说不能定还能把那个小贼给逮了,为社会除一祸害!
可当她看到顾燃铁青的脸色时,她还是闭了嘴。
两人走到街口,拦了一辆计程车,顾燃让司机开到了附近的一家连锁星级酒店。
到达前台,顾燃跟前台服务生说:“你好,要两间房间。”
服务生查询一会电脑,抱歉地说:“对不起先生,现在只有一间豪华大床房了。十一假期,房间都很紧张,这间房也是有客人预订又没有来才剩下的。”
顾燃和向晓北面面相觑,都愣在那里。顾燃看了一眼向晓北,商量着开口:“要不我们换一家?”
向晓北瞄了眼墙上的时间,她有些疲惫。便直接对前台服务员说:“就这间吧!”
推开门,插上房卡,精美柔软的灯光瞬间洒满整个房间。放眼望去,布置精致豪华的客房正中间摆着一张巨大的床。
果然,是大床房……
顾燃默默地先走了进去,他环视一周,房间里有一张很大的办公桌,一对单人沙发中间摆着一张玻璃茶几。靠落地窗的地方有一张贵妃躺椅,可是非常短。他是想睡沙发的计划也破灭了……
他站在那里,有些窘。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向晓北,看了看房间的布置,目光定在中间的那张大床上,也有些发愣。现在,情况好像更复杂了。
“今晚我睡地板,”顾燃背对着她,忽然开口。
“……”
向晓北坐在床上,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好些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打了个哈吹低头看了眼自己狼狈的一身:“我先去洗个澡。”
她打开衣柜,找到了酒店干净的浴袍,直接进了浴室。
听到水声响起,顾燃紧绷的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他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朵。
热水澡一冲,驱散了一整晚的寒气。向晓北擦着头发走出来的时候,精神好了许多。
咦?
一出来,空间没人。绕过床她才发现顾燃正蹲在地板上费劲地铺着地铺。原来他跟酒店要了两床被子一个枕头,这些东西此刻现在正胡乱地摊在地毯上。
这活干的!向晓北有些失校。
她放下毛巾,走了过去,弯腰从顾燃手里拿过被子,双手展开被子再麻地一抖,整张被子便平整地铺在了地板上,摆好枕头,再把另外一床被子摊在了上面。一个地铺干干脆脆地完成了。
做完这些她拿起毛巾,退了几步倚在沙发上继续擦着头发。
顾燃停了一会,微不可闻地唉了口气。
他伸手从墙壁上探了一只拐杖,右手撑拐左手撑着地板,一齐发力,腰部便向上一提打直了左腿。
向晓北的动作突然就停了。
他似乎站得艰难,整个腰陷了下去显得屁股高高撅着。然后他身子一晃左手扶住了左腿的膝盖,随着左手一点一点地按着左腿向上挪他整个人才慢慢直起身来,站直的那一刻向晓北看到他的左腿膝盖向后弯了弯,而柔软得像没有骨头的右腿从身后划到了身前,脚尖虚点地落在地上。顾燃把右拐放入腋下,又拿起左拐架上,左腿这才没有弯得那么厉害。
向晓北在顾燃的身后呆呆地看着这整个过程,竟忘了要去扶他一把。没有了书桌的遮挡、没有了宽松校服的阻碍,顾燃身体的残疾在她的眼前一览无余。
向晓北发现顾燃的右腿几乎一点儿也不能动、就像个摆设一样,他有左腿也没什么力气,更可怕的是她发现他的腰也有点畸形……从地上站起来这样简单轻易的动作,他却做起来这么艰难!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让身体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平时的日常起居到底怎么处理?向晓北忽然就觉得胸口像堵了团棉絮一样闷得难受。
顾燃挪动拐杖转身,向晓北急急地别开了眼。
暖气把整个房间烤得热烘烘的,穿着浴袍的她并不觉得冷。
顾燃低垂着眼睛,也没有看她,他慢慢走到落地窗前的办公桌旁。向晓北也感觉他的低落,她知道是那因为什么了……她开始意识到同桌了这么些日子,自己已经开始有些了解顾燃了。
过了一会,顾燃才抬起眼,“晓北,过来。”
“嗯?”
向晓北对上了他黑漆漆的眸子,便乖乖地走过去。她看到桌上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包棉签,还有一瓶碘酒。
她好奇地问:“你从哪里找出来的?”
“酒店送上来的。”
顾燃用沾了碘酒的棉签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伤口,他的气息落在了她的脸上,热乎乎的。
灯光下,向晓北细腻的肌肤泛着白瓷一般的光泽,皮肤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或许是刚刚被热水浸泡过,她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抹桃红。年轻的女孩,此刻就像沾着露水的水蜜桃一般清新甜美。
顾燃的睫毛轻颤。
向晓北一双眼眸转了一圈,打量了这五星级客房的环境,啧啧道,“看来贵有贵的道理。”
落地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拉开了,透明的落地窗纤尘不染,他们所在的楼层够眺望到江城最繁华的夜景。
一轮皎月悬在空中,天空是浅变的深蓝,上面繁星点点。初秋深夜,银杏树上挂满了黄叶,秋风阵阵卷着金黄的落叶的街灯下打着圈儿旋转,慢慢飘落。街道上空无一人,马路上被银杏叶与街灯渲染出了秋天的颜色。
一片静谧、安宁。
向晓北侧着脸,凝视着窗外的景色,不禁微微一笑:“顾燃,你看外面!真美……”
女孩裹着洁白的浴袍,半干的头发散乱地落在修长的脖颈上,她的额头光洁饱满,清秀的鼻子弧度舒展,盈盈眼眸在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她的嘴唇很好看。有着轻灵又诱惑的形状,此刻正轻抿着微微上扬。
月色落在她的身上,给她的侧颜镀上了一层柔光,说不出的妩媚、纯洁。顾燃怦然心动,深深地看着她:“确实,很美………”
顾燃给向晓北脸上和手上的伤口上完药,便停了动作,他看着手里的棉签,“剩下的……你自己涂,涂多点别感染了。”
向晓北除了腿上的伤,也没别处了。
她看着眼前男孩渐渐红了的耳根,忽然就起了一丝玩心,伸出伸出食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耳朵。
顾燃一个激灵立马用手捂住耳朵,微张着嘴看着向晓北。
向晓北笑得弯下腰,她挑眉,“顾燃,你的脸皮怎么这么薄?”
顾燃不满地看了她一眼,闷闷地说:“我去洗漱了,你赶紧把药涂了。”
看着他逃似的背影,向晓北忍不住抱着肚子在他身后笑出一声。
顾燃关上洗手间的门,看着镜子里面红耳赤的自己,低头也呆呆地笑了。
一整夜,他们都没有拉上窗帘,任由淡淡的月光落到房间里来。睡在床上的女孩和睡在地板上的男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顾燃,你想过未来吗?”向晓北侧着身子,看着窗外,懒懒地说。
“想过……”
“是怎么样子的?”
顾燃支着脑袋,像是认真地想了一会,“我会考上一个好的大学,毕业后赚一点钱,开一家自己的画室或者设计公司,做喜欢的事……”
和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
向晓北的脑袋从床上探出来,吃惊地说,“你会画画?”
顾燃看着那颗黑脑袋,眼睛弯了,“不算会,只是喜欢而已。”
“那你画得一定很好吧。”
“为什么这么说?”
向晓北躺了回去,想了想说,“不知道……我觉得你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太糟糕。”
清清淡淡,没有半分虚假。
“你呢?想过吗?以后。”
向晓北想了想,声音笃定又冷淡,“我会离开这个城市,不会再回来。随便做什么都好。”
顾燃看向她的方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知道这座城市对于她来说,有太多的伤痛。他只希望未来的她,能够快乐,无论在哪里。
聊着聊着,向晓北的声音渐渐迷糊,不一会,顾燃听到了一阵很轻很均匀的呼吸声从上方传来。他转头看着窗外安静的月光,温柔一笑,只愿时光能够慢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