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久安不疾不徐地走来,在他对面落坐,顾燃眼中的笑意渐浓。
和过去一样,她依旧是一副简单随意的打扮。黑色的针织衫里头是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湛蓝色的牛仔裤包裹着修长笔直的双腿,配着她昨天穿的黑色短靴。这样简单利落的装扮清纯中又不失成熟女人柔美的气质。她的长发自然地垂下,露出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只不过如果细细去看,她唇角眉间若有似无的清冷总会让人感觉到一种凛然又不敢亲近的疏离感。
顾燃指了指她桌上的一杯柠檬水“先喝点水。”
“嗯。”
顾燃看着陈久安一口喝下了半杯水,他问,“你现在的工作经常要这样加班吗?”
“忙的时候偶尔会。”
顾燃把餐牌摊在她面前,“先点东西吃吧。”
陈久安按住餐牌,笑了笑,“我们公司还没那么剥削人,加班餐还是有的。我吃过了,不点了。”
顾燃微微一愣,招来服务生,要了一杯橙汁和一份水果拼盘。
服务生离开,顾燃回过眼,发觉陈久安正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己,那目光似乎在问,‘找我有什么事?’
他笑了,语气中有一丝无奈,“你还是老样子……”
她没有答应和他吃饭,她来,只是因为他说有话要对她说。
顾燃搅动着手边的黑咖啡,低声问,“晓北,能告诉我,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吗?”
陈久安看着咖啡杯中旋转的黑色液体,嘴里似乎都觉得有些苦。
再开口时,她平静得像是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离开江城以前,我已经找好工作了,在一家培训中心教跆拳道。之后又接连换了几份工作,后来有个机会,我重新回到学校念书了。毕业后也就一直留在了现在的公司干到现在。目前收入稳定,买一个了小房,挺好的。”
简单几句话,概括了她的十二年。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一无所有,只身在陌生的城市闯荡,还要定期把赚的钱寄回去。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可她似乎不想过多地与他谈论这个话题。
是啊,她从来都不喜欢在人前示弱。
顾燃心中一涩,缓缓道,“当年,你的东西被人在泥石流里找到。所有人都以为,你在云南遭遇了意外。现在想来,我真是太蠢了……怎么也不多去想想,那个人有可能不是你,或许只是个小偷。”
陈久安抬眼看他,摇头轻笑,“你也还是老样子,和过去一样聪明。”
顾燃心里像被绵花塞住了一般,堵得难受。
他的手指无意地转动着手中的咖啡杯,看似玩笑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身无分文都不肯来找我?”
陈久安耸耸肩,漫不经心地避重就轻,“也没那么惨,那小偷还给我留了几百块钱,够路费。”
他的问题,她一一回答,可却全然没有透露任何重要信息。
顾燃意识到,她不愿意向他诉说她过去的生活,也不想让他知道她的现状。
他抿着唇,目光探寻地落在她的脸上。
陈久安面色淡然地坐在那儿,素白的一张脸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正侧着脸看向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她眸色依旧是清浅,让清丽的侧脸蒙上一层迷茫又落寞的气息。
这个角度,多么像他曾经画过的那个侧颜。
顾燃觉得一直在超速跳动的胸口像被人揪了一下,酸涩的胀,窒息的疼。
这一刻,他的晓北真真切切的,与他近在咫尺。。
他们之间一幕又一幕久远的过往,犹如一部看过无数遍的经典片段,渡上了旧时光的华美质感,每一桢都在他脑海中分毫毕现。他发觉自己生命中所有的锥心刻骨的情感——快乐、幸福、苦涩、痛苦……都与她有关。
时光,早已在他这里停止了。他的感情在十二年前她离开的那一天,就被按下的暂停键!直到她的再次出现。
所以无论她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待他,他对她都没有一丝一毫陌生感,她在他的心里始终还是那个倔强得让人心疼的小姑娘。
过去的种种又有什么重要呢?她不想说,他就不去问。他们已经错过太多,未来的分分秒秒,才是他应该紧紧抓在手里的。
顾燃的目光似有千言万语,陈久安觉得他眼睛里的东西承受不起,微微垂下头。
顾燃的身体隔着精致的餐桌朝她靠近,他握住了陈久安停放在桌面上的手。
冰凉、柔软。
陈久安眉心微蹙,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着顾燃。
“晓北,既然我找到了你,就不会再让你一人了!”他低下头,望着两人交握的手,轻声说,“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陈久安感觉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手心中那一处薄茧触感粗粝,捏得她有些生疼。炽热的掌心渐渐变得潮湿。
陈久安莫名没有在第一时间缩回手,她忽然想起了他的手,大很温暖、撑拐杖的地方长着茧……
她怔忡地感觉着手背上的触感。
顾燃发现,现在的自己几乎快要失去表达情感的能力了。
他在一个在这个地方坐了整整两个小时,翻来覆去酝酿着许多要对她说话,可真正从口出说出来的却是那样的无趣,“现在我自己经营一家公司,经济尚可。以后……你想留在深圳,我可以陪你在这里定居。如果你想去其它地方,也可以。你愿意,就找一份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当然,我也可以把你养在家里,只要你开心……虽然我在行动上还是有些不方便,但已经比过去好很多了,我能开车,现在佩戴支架也方便很多……”
这乱七八糟地说的是什么……顾燃顿住了,垂下头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目光无比郑重,“晓北,让我照顾你吧,回到我身边,我们就像过去一样好好在一起。”
陈久安平静地看着他,慢慢的,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听一个荒谬的故事,嘴角浮出一个怪异的笑,“顾燃,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我现在还单身?”
像是当头一棒,顾燃的表情瞬间僵住,怔怔地望着她。
他努力让自己空白的头脑恢复清醒。
不可能!小区保安陪着他看监控的时候明明告诉过他,这个业主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一个人独居,没有小孩也没有老公。她是不是已经有伴侣了,只是没有住在一起了?还是已经结婚了,异地分居?
顾燃的眼里写满慌乱,表情里满是愕然,握着她的手瞬间变得冰凉。
悬在头顶的灯光照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陈久安竟在顾燃的鬓角竟发现几缕白发。她有些不忍再看,她不再逗他,一点一点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陈久安脸上的神色归于平静,这一刻,连她也觉得自己太过冷酷。
可这个想法在心中转瞬即逝,既然不可能答应他,又为什么要给人希望呢。
陈久安静静地望着顾燃。
忍不住在心中问,‘你真的以为我没有找过你么?!’
她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走投无路的阴雨天……
她在人们轻视嘲讽的目光中收拾东西走出跆拳道馆,等待她的是压在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将她最后仅剩的一点点坚持辟开了一道缝隙。雨滴落在她的眼帘上,天地间拉开一道细密的雨帘。她在雨雾中似乎看到了绵延的山间小路上远远矗立的那个人影。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一场雨,她朝他飞奔而去,她犹记得,他微凉柔软的唇,他锁住她的胸膛宽阔坚硬,却是那么温暖。她无助地抬头望着黑压压的天空,对顾燃的思念几乎要将她压垮。
她听到心底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撑下不去了就算了吧……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爱你的。他不会嫌弃你、不会抛弃你……’
那个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铺天盖地的风雨雷鸣!在她的整个世界不断回响!
她无声置问着老天——我要的并不多,一段平平淡淡的人生,一个真心相爱的人,为什么就那么难?就让我自私一次吧……
闭上眼,脸上一片湿润,早已分不清是雨滴还是泪水。
即便我不再纯洁,即便你的家庭不会接受这样的我,可是,你还是会爱我的,对吧?顾燃……
于是,她买下了最快的一班深圳飞往上海的机票,这几乎花光了她手里所有的钱。小小的一个背包,是她的全部家当,她带着它去投奔他了。
她从未如此强烈地需要一个人!她累了,她不想再一个人去承受命运丢给她的一切!她只要寻到那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听他低沉温柔地在她耳边说,“晓北,不要怕,有我在……”
衣服在身上湿了又干,她却浑然未觉。
从天光到日落,她飞奔千里,终于来到了他的城市。当她几番辗转来到那所全国知名的高校,看到校园门口气势恢宏的四个大字——复旦大学时,她终于含泪笑了。
与他近在咫尺,她却忽然有些忐忑了。
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或许有些糟糕,会不会把给他吓着……
顾燃脾气倔得很,她这一次一定是把他惹毛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生气……她带着这样的一个坏消息来找他,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她心里有些没底,但很快她摇了摇头,回想着顾燃温柔的眉眼。她强迫自己安下心来,这是她的顾燃啊……所有她担心的通通都不会发生!
确实,她担心的所有事情都还来不及发生,一切就结束了!
上海的初秋与深圳仿佛是两个季节,她一身单衣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她把背包里最厚的一件运动外套裹,却还是觉得湿冷入骨。她加快了脚步,走进校园。
一路询问,顺着同学们提点的方向,她寻找着计算机工程系的新生宿舍。
穿过一条幽暗的校园小径,三三两两的情侣手牵着手从她身边走过,道路两旁边的绿地里、花园中一对对的情侣在相互依偎,低声说着绵绵情话。
这俨然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圣地。
这情形与高中校园老师们的严防死守、学生们的偷偷摸摸截然不同,看得她耳根子发热,却又忍不住偷偷瞄上几眼。
在社会上混了一个多月,再次回到校园,恍若隔世。
忽然,余光中一个人影闯进了她的视线,她的脚步骤然停下。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花园小径的路灯昏黄黯淡。不远处的凉亭内,有个男孩侧而立。他的头发长了许多,人也消瘦了不少,修长的手臂下夹着两根沉甸甸的银色拐杖。
向晓北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了眼中的泪意。
当她刚想埋他走去,却在下一秒及时地收回了脚步。她发现亭子里竟还有另外一人。
顾燃的对面站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两个隔着一张石桌的距离默默相望,石桌上摆放着一个蛋糕和一个保湿瓶。。
向晓北微微挑眉,心中像打翻了一堆油盐酱醋,五味杂陈。
她咬着唇讥讽地在心里轻笑,还没有开学,就开始招桃花了。
她站在原地,不动声色。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女孩身上,越看越觉得眼熟,终于她认出了她。
欧阳梦果然够执著,她曾说以后要跟顾燃考在同一所城市,她果然做到了。
向晓北抱着双臂觉得很冷。
他们似乎在说些什么,灯光太暗,看不清两人的表情。
向晓北思量着要不要等欧阳梦离开再出现,她不想让她看负了自己现在的样子。
可接下来一幕,像是当空掉下一把利刃,一刀砍断了向晓北心中所有的念想。
欧阳梦抱住了顾燃,然后,她吻了他!
向晓北闭上眼,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她沿着来时的路脚步匆匆,身后如有鬼魅追随。
一颗心在急速下沉,沉入深谷,再也不见天日。
才两个月……
不过只是两个月而已……
他的肩膀、他的吻就已经可以给另外一个人了!
向晓北走着走着就笑出了声,‘向晓北,你真是愚蠢透顶!
‘这个世界哪里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你的!’
‘男人的甜言蜜语最是骗人,你却偏偏要信!’
呼呼的风声从耳边经过,她觉得脸上一阵木木的痛。
蚀骨的寒意从心底里传来,让她止不住地发颤。
眼前灯火通明的路望不到尽头,她又要去向哪里?
向晓北停下脚步,她的眼中有泪,却倔强地不肯再让它流下来。她仰着头望着陌生城市中唯一熟悉的月色,笑了。
车来人往,人流如织。没有人会去在意停在马路中间这个又哭又笑的年轻女孩。
有太多的悲欢离合在这个大都市里上演,人们或许早已习惯了属于都市夜晚的伤感。
偶尔有惊诧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又漠然地移开。
过了许久,向晓北用衣袖狠狠地擦掉了脸上的泪。
她回头望一眼那个方向,心中是极度悲伤之后的释然。
他又有什么错?他们早已经在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上越走越远了。
现在的自己就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破布,连她都觉得如此不堪,又怎么能妄想这样的天之骄子为一个不知所踪的人去洁身自好。
他们本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欧阳梦那样的女孩或许就是顾燃妈妈口中的“良配”吧。
她只是后悔,后悔自己不应该来。
这样,在她早已满目疮痍的心里,仍能留有一个美好的、温暖的幻影。即使那仅仅是自己的幻想,也能够支撑她去面对一切未知的黑暗。
“晓北……”
顾然有些沉重的声音把陈久安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
“你结婚了?还是,心里有人了……”
陈久安静静地看着顾燃,“这重要吗?”
顾燃无言,“……”
“顾燃,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跟我说这些话,我也不想知道。今天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当初我走了,就不想再回头。”
她看向他的眼里,有着全然的决绝,“不为别的。我只是再也不愿意想起,与江城有关的一切……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