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客朋友们,列车运行前方到达车站是:广州站。有在广州站下车的旅客,请您提前做好准备。广州车站就要到了……”
狭小密闭的硬卧车厢,充斥着各种气味,广播里列车员温柔的声音夹杂在各色方言之中。
随着循环播放的到站声,整个车厢的人都开始大包小包地收拾行李。向晓北目露惊讶,看来这些人都是在这里下车。
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寻梦。而她,如今也是这其中的一员。只是,她寻的又是什么呢?
向晓北茫然地望向窗外,眼前掠过的景致已从开阔的天空、碧绿的农田到渐渐密集的高矮楼房。
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一夜无眠。
她脑子里一遍一遍地不停地再想,他一定急死了……他会恨我吗?
再一次禁不住地想起了顾燃,向晓北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了眼里涌起的酸涨。
火车慢慢停下,她随着拥挤的人们挤下了车。
人潮如洪水一般涌向了站台,向晓北有些茫然地被夹在人群中朝着某个方向移动。
出了站台,是长长的通道。
经过一处排着长队的地方,她看到了一个标志,便用力地挤出了人群,排在了那条队伍的最后头。
火车上的厕所污秽不堪,她一进去就忍不住地作呕。后半段路程她强忍着,很少喝水吃东西,但是几个小时下来,还是有些内急了。
排了好一阵子才进了女厕所。
这里的环境不比火车上好多少,小小的一间房间塞满了风尘仆仆的女人们。八个蹲厕,被一人高的破旧木门隔开。
等待中的女人们不停地催促着,有的人甚至已经等不急直接解开了裤头。
向晓北有些不适应地撇开头。
好不容易轮到了她。在这个气味难闻的独立空间里,她还是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
想着外边等着的一堆人,她连忙卸下背上大大的旅行包,挂在门板后的铁勾上。可当她解完手起身时,整个人惊鄂地呆住了!
就在一个低头的瞬间,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的旅行包竟然不见了!!!
她看着那个比她矮了一些的木门,立马回过神来——小偷是从门外伸手够到里头的挂钩,再把她的包偷走!
她扣好牛仔裤猛地推开了门!
门外是一张张陌生而麻木的脸,她们面无表情、神情漠然。
挤在队伍后面的一个中年妇女不耐烦地冲她喊,“别堵在门口啊,赶紧呀!急死了都!”
旁边有个老奶奶扯了扯她的衬衫,悄悄地对她说,“小姑娘你太不小心了,人早跑拉……”
向晓北这才回过神,急忙冲出了厕所。
偌大的出站口是密密麻麻的人,每一个都大包小包、形色匆匆。
向晓北穿梭在人来人往之中,四处张望。她防备地盯着擦肩而过的每一个女人,盯着她们手里的行李。
她的脑门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初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她第一次感觉到的就是恐惧!
终于,她颓然地停了下来。看着这片黑压压的人群,欲哭无泪。
向晓北跟车站的工作人员打听到火车站里有驻点的派出所,她便寻了过去。
那是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大门敞开着,里面吵得不可开交!
几个穿着警·CHA制服的工作人员,一脸无奈,被十几个情绪激动的农民工团团围住。
余下排队报警的人们竟然已经挤到了门外头。
向晓北在门外的队伍后等一会,也听了个明白。
那些农民工是一块出来打工的老乡,他们之中有好几个人都被偷了!辛辛苦苦半年多攒下来的工钱,在火车站被扒手偷了个精光。有的连火车票都偷了,现在回不了家,又身无分文……
向晓北心中的绝望更深了几分,她把身上的口袋都摸了一遍,掏出了里面所有的东西。除了一张撕了角的火车票,还有几团皱皱巴巴的钞票。她摊开,细细地点了一遍,526元3毛。
她看着这些钱,思索了片刻,转身离开。
从医院出来,三人直奔派出所报案。
走出派出所的大门,阴霾的天空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门口有两级台阶,顾燃脚步虚浮,下楼的时候左脚一软,整个人眼看着就要往下栽。
赵晓亮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
他看向顾燃,发现他的脸色灰白得吓人,整个人神色恍惚。
想着顾燃一夜未合眼,什么东西都没吃就这样奔波了两天。赵晓亮心想再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于是他让王磊把车直接开回了顾燃的家。
谢梅和顾正平早已等在家里,急得团团转。
顾燃回到家,便一声不吭地把自己锁在了房间。
谢梅看到儿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都要碎了,她已经在电话里清楚了事情的大概,连忙问两个男孩,“怎么样,找到了吗?”
王磊沮丧地摇了摇头,“没……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刚刚也报了警。向晓北估计是早就想好了要走的,这会肯定是不在江城了。”
谢梅一怔,心中终归是有一丝内疚的。
这个孩子给了她想要的结果,可用是却用这样绝决的方式。
她转过头,看着儿子紧紧闭上门,深深地叹一口气。
顾燃在桌边呆坐了一阵,整个人才渐渐恢复知觉。
半湿的衣服黏乎乎地贴在身上,脸不也糊了一层灰,他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撑着床艰难地站了起来,拿起干净的衣服走去浴室。
扭开手龙头,他舀起一捧热水用力地泼在了脸上。
垂下手,他缓缓抬头,镜子里是一张仓惶的脸。
水珠正顺着发丝一滴滴落下,他怔怔地看着镜里子头的自己。
‘晓北,你宁愿不念书,宁愿离开我,也不肯花我的钱……’
‘在你心里,是不是从来没有相信过,我有能力照顾好你?’
‘是不是连也觉得,我是个残疾人,是个无用的人……’
‘为什么?你不肯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解决这一切……’
余光中,她送的剃须刀还安静地摆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昨天回家他把它带了回来。
他忽然就想起了她取下石膏的第二天早晨。
他在刮胡子,向晓北好奇地凑了上来。
她抢过他手里的剃须刀,摸了摸他刺剌剌的下巴,挑着眼笑,“敢不敢让我来。”
顾燃扬了扬下巴,笑着看向她。
真要下手了,向晓北却是紧张要命。她拧着眉心,凑过他的下颌,眼睛都快要沾着泡沫了。她眯着眼紧盯着他的下巴,拿着剃须刀的手有些抖。缓缓地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刮着他的下巴。
顾燃心里在笑,这样的刮法能刮干净才怪。
他伸手握着她的手用力一划拉。
“啊!”向晓北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尖叫着蹦了起来。
顾燃糊着一脸的泡沫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打那天起,向晓北就把帮他刮胡子的任务给包揽了。她看起来好像对这个工作乐此不彼。
每一个早晨,在狭小的浴室里。顾燃坐在椅子上扬着下巴目光带笑地望着眼前一本正经的女孩。
晨光中,她散着一头蓬松的长发,微微浮肿的脸让她看起来带着几分孩子气。她扶着他的脸,贴近他。她微微蹙着眉,小心地移动着剃须刀。紧张的时候,会轻轻咬着下唇,略带嘶哑的声音呢喃般响在他耳边,“你的胡子怎么长得这么快,总是刮不完的……”
这一幕仿佛就发生在前天!
顾燃看着那个剃须刀,胸口剧痛,痛得快要让他窒息。
‘晓北,你到底在哪里!’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求你,回来好吗……求你了……’
他撑着洗手台,伛偻着勾下了腰。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着,牙关被咬得生痛,也无法阻住眼里的汹涌。
一滴、两滴……一颗又一颗的水珠砸落,沿着洁白的瓷砖,坠入无尽黑暗的深渊。
向晓北离家出走已经一个礼拜了。
顾燃再一次去警察局询问结果。
Jc已经查过,她没有用身份证买过机票、订过任何酒店。他们推测向晓北是通过汽车、火车这种非实名购票的方式离开的江城的,如果她有住宿估计也是居住在没有进行身份登记的小旅店。
接待他的警CHA无奈地表未这种情况是比较难办的。
毕竟全国人口流动那么大,警·力有限,确实没有其它办法能够短时间查到她去哪。
回到家之后,顾燃表现得异常冷静。
冷静而又偏执地继续着他这些天做的唯一一件事——找人!
这几天,他无数次懊恼,竟然没有给晓北拍过一张全身照。
最后他通过学校把向晓北的高中的毕业照找了出来,这是她近期拍的唯一照片。
通过父亲的关系,顾燃联系到了当地的电视台。在每晚的当地新闻结束之后插播向晓北的寻人启示。
他把寻人启示彩印出来,除了身边的朋友帮助,他还雇了几个小工,把这些寻人启示贴遍了江城人流密集的各个角落。
江城没有机场,要离开这里,必须经过通过汽车或是火车。于是顾燃买了几条好烟放在背包里,在长途车站蹲守。
只要遇到闲下来的司机,他都会上前寻问。
递烟、套近乎,请他们仔细回忆有没有人见过照片里的女孩。
司机师傅们多是些性情粗爽的汉子,看这么个残疾青年拄着双拐来寻人,本就同情,再加上他客气又周道,大家都挺乐意帮忙的。
甚至帮顾燃拿了一些寻人启事派给交班师傅,有的还把寻人启示贴在车里帮着问乘客。
暑期的火车站人流如织,火车站里的工作人员也很热心,帮他把照片派给值班的列车员帮忙询问。
可是,许多天过去了,却没有一个人说见过这个女孩。
工作人员无奈地劝他,“你还是想想其它的法子吧。我们这儿的旅客每天成千上万,即使是有人在我们乘务员眼皮子底晃过,她们也未必记得住。况且暑假这个年纪的女学生子出门的实在是太多了……”
赵晓亮、王磊、陈超……阿富这些朋友们都帮着一起找人,可依旧没有什么好消息。
顾燃的手机几乎没停过。可多数不是言语含糊,就是来骗钱的,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还有不少好心人打电话来表示安慰。
有价值的线索一个没有!钱倒是被骗了好几次!
温雅婷简直快看不下去了,连她都能分辨得出来的低劣骗术,凭顾燃的智商愣是宁可信其有,硬赶着送上门去挨宰。
这天,顾燃又准备去见个人,身边的人拦都拦不住。没办法赵晓亮只能跟着他一起去,出门前他无奈地劝着王磊他们,“他这是已经魔障了。骗个一百、两百的就算了,多了我会拦着。让他去吧,不然怕他胡思乱想……”
每天深夜,顾燃都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瑞景家园看一看,他总是会幻想,说不定哪一天他推开门,向晓北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回头对他笑呢。
可是每一次,等待他的都是一片寂静黑暗。
他会打开灯,走进卧室,在床上坐上好一阵子。临走时,再给阳台上的绿植浇上水换好泥,这才安心地回家休息。
顾燃努力地逼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第二天还要攒足力气出去找向晓北。
他一刻也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只要一闲下来,脑子里便总是会浮现出她的影子、他们在一起时的种种场景。这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可是很快他就不得不面对一个可怕的事实——向晓北已经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这种痛苦随时随地地在折磨着他,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七月初的正午,气温高得像蒸笼一样。
烈日明晃晃地挂在空中热得发白,灰白的水泥地面上冒着热气,几乎要上面的人给烤干。
顾燃拿着一叠寻人启示在火车站附近的街口派发。
酷热的天气,人们皆是形色匆匆。有些人根本不予理睬,有些人都只不过是随手接过寻人启事,把它举在头顶抵挡阳光的暴晒,等走到不远处就随手揉作一团丢进了垃圾桶。只有寥寥几人愿意停驻下认真地看上几眼、问问情况。
这一个月来,顾燃他们其实已经把火车站、汽车站里里外外找一个遍,周边的店铺都一家家问过了。
向晓北有可能出现的地方他们找了,不太可能出现的地方他们也也找了。
顾燃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只能抱着一线希望守在火车站、汽车站的街口继续碰碰运气。
他的脸晒得黝黑,这几天阳光猛烈他的两颊已经脱了皮,整个人又黑又瘦。
胳膊底下磨出的伤口被垫了一层厚厚的沙布,每天晚上撕下来的时候都是钻心的痛。左脚上打出的水泡也一直没好过,这使得他的行走看起来更为艰难。
顾燃几乎每天要摔倒在街头,在路人同情猎奇的目光中,他却丝毫不觉得难堪。只是默默地拾起散落在地的寻人启示,撑着地板缓缓站起身,继续询问着来往的人们。
累了,他会找一处阴凉的角落歇一会,喝点水。
静下来的时候,他总是会望着寻人启示上向晓北的照片失神。
江城已经早早地进入盛夏,顾燃腋下的拐杖正滚烫地灼着他破损的皮肤,一滴又一滴汗珠顺着睫毛滴流进了眼里,顾燃抹了一把脸,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太阳底下了。
他看一眼手表,已经下午一点半了。难怪胃里有些难受。
目光扫过附近车站外的快餐店,已经过了饭点,原本人满为患的小店里终于开始有了位置。
他走进了最近的一家餐馆。
天气闷热,顾燃没丝毫胃口,他随意地点了一份快餐,又要了一支矿泉水。
服务生从冰柜里拿出一支冰水搁在他桌上。
顾燃径直拧开,一口就喝了大半瓶,剩下的水,他倒了些泼在了脸上、脖子上。整个人这才觉得好受一些。
随后,他把瓶子里最后的一点水往热得烫人的拐杖上洒去,水迹瞬间就被拐杖上的高温蒸发得干干净净。
一份冒着热气的西红柿炒蛋和一碗米饭被端了上了来,顾燃有些反胃。但他还是端起饭就着菜慢慢吃了起来,半碗饭下去,胃里终于舒服一点。
一阵电话铃忽然响起,他撂下筷子掏出手机。
这段时间他每天都会接到许多电话,每一个电话都代表着一个希望,他不能错过。
“喂?”
“你好,请问你是顾燃吗?”,一个沉稳的男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对,我是。”
“这里的江城公安局。我姓周,你之前在南苑派出所报了一踪失踪人口案,对吧?”
顾燃胸口巨震,眼睛都亮了起来,“对!对!”
“嗯,是这样……”对方沉吟片刻,“现在案子转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刚刚有了向晓北的消息,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一趟?”
顾燃握着手机的手激动得有些发抖,说话都有些磕巴了,“马上、我马上就来!”
问到了地址,顾燃挂掉电话就撑着桌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架好双拐就急急地拖着步子朝外走去。
老板娘从厨房里走出来,发现服务员正在打盹,刚刚坐着人的桌子竟然空了。气得暗骂一声,扯着嗓子追了出来,“唉!!唉!!你还没给钱呢!”
走到街口,顾燃的拐杖突然被一只手扯住,他身子一晃,左腿连连跳了几步才稳住身体。
“你这小伙子吃饭怎么不给钱啊?!”
顾燃回过头看到怒气冲冲的老板娘,这才反应过来。他连忙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张钞票,也没看清多少,就塞给了她,“对不起!我有些急事赶着走!”
老板娘把手里的一百块钱塞进了沾满油污的小挎包里,这才肯松走。
她轻蔑地上下打量了一眼一身狼狈的年轻男孩,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撇了撇嘴嘀咕,“一个瘸子竟然还想要赖账!跑得掉吗你,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