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莫晨风因为肺部感染引起呼吸衰竭,被抢救过来后就搬到了这间单独病房。
这一番抢救,又花了一万多块钱。莫奶奶一筹莫展,医药费所剩无几,只能先把孙子搬出ICU。一番折腾莫晨风又瘦了一圈,莫奶奶心疼地抹了把老泪,帮他掖好被子。她疼爱地摸了摸孙子的脸,熄灭了病房的灯,关上门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了医院。
老人走了好一阵后,黑暗处闪出一道人影,悄悄地进了病房。
掩上门,顺着走廊微弱的光,向晓北走到病床前,扭开了床头灯。
她坐在莫晨风的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十几天没见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莫晨风的头发被剃光了,头上裹着绷带。他的气管被切开插上了呼吸机,嘴巴被粗管子撑得张开,每一次的呼吸都发出咕噜咕噜奇怪的声音。
白森森的灯光下,莫晨风的脸颊深陷,原本深邃立体的眉眼此刻瘦削凌厉得吓人。打了几天的药水,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异常的透明浮肿。
此刻他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刺激的药水气息,没有半分人味儿。
可是向晓北却一点儿也不害怕。
在她人生最绝望的时刻,他把她从地狱中救出。
他为她拼命,为她几乎丢了性命,从那一刻起,莫晨风就是她的亲人、她的恩人!
向晓北轻轻地握住了莫晨风的手,那只手十分粗糙,细而长的手指上布满着厚厚的茧子,写满了生活的辛酸。
向晓北摸着他指腹上的茧,喃喃说,“莫晨风,你知道吗?认识你认识奶奶是我的福气。你们让我在这个城市找到家的感觉,这种温暖,我真的好舍不得……如果、如果你肯醒过来,我一定会做一个很乖的妹妹,什么都听你的。每到周末我都会跟奶奶一起给你做好吃的。我会把我认识的最漂亮最贤惠的女孩,介绍给你做老婆……”
泪水无声滑落,向晓北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对不起,如果你不认识我该有多好。你就不会这样倒霉了。”
“我自己倒霉就算了,还害你成了这样。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是个不祥的人……”
“奶奶说的对,我是命不好。原本,我还以为我的坏运气已经过去了,未来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是,人啊,还是不能跟命斗的。”
“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觉得我们很像。一样孤独,一样自卑,一样脆弱。所以总是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逞强。”
“如果可以选择,我真希望那天你不要来找我。即使是我有更惨的下场,哪怕是那个畜生把我杀了,我也不想你这样。你应该拥有更好的人生,不应该遭这样的罪……”
“我时常会觉得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们上辈子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安静的夜,炽白的灯光下,向晓北第一次这样跟莫晨风聊着天。
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这些话她从未有机会说出口,她一直以为,他们会有一辈子的缘分,做朋友、做亲人,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黑暗中,白色的小夜灯照亮了病房的一角。
向晓北的脸在素白的灯光下宁静而悲伤。她低低地诉说着自己的恐惧、茫然与不甘,像是对着一个值得信赖的老朋友。
莫晨风面目安详地躺在那里,仿佛也正在安静地倾听。
仪器的滴滴声响与呼吸的机震声伴随着女孩的轻声细语融入这静谧的夜色中。
向晓北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眼里涌出一股倔强,她紧紧握住莫晨风的手,“莫晨风,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是,请你千万不要放弃!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坚强的人,求你,一定要努力地活下去。你要相信我!我会把你治好的!给我一点时间,我会给你最好的治疗,我发誓!我不会放弃你!你也不许放弃自己!”
回到瑞景花园已是深夜。
向晓北一进小区,眼前就窜出一个人来,吓了她一大跳。
温雅婷几乎扑在她的身上,激动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晓北,你可算是回来了!吓死我了!顾燃都快急疯拉!”
向晓北愣愣地看着她,“我给他留了纸条了啊……”
说完,她连忙摸了摸口袋,发觉早上走得匆忙,竟然忘记带手机了。
难怪一整天都没有接到他的电话。
向晓北颓然地垂下肩膀,有些担心地问,“顾燃呢?”
“他和赵晓亮还在外头找你呢,已经找了大半天了。你到底去哪了呀?”看清了向晓北浮肿惨白的脸,温雅婷心里一惊,“哎呀你没事吧?怎么脸色那么差呀?!”
向晓北缓缓别过头,“没事,走得有点累。我手机没带,你给顾燃打个电话吧。”
“哦,对!”
过了一会,一辆出租车驶进了小区。
车后门被人从里头一把推开,顾燃架着双拐站稳后,便急切地四处张望。
直到看到长椅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悬了一天的心才终于落下,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朝她走去。
听到声响,向晓北转过头,看到顾燃拄着拐吃力地朝着这边大步走来。赵晓亮跟在他的身穿。
顾燃停在向晓北面前,定定地看着她。
向晓北心虚地站了起来,奔波了一天,眼前的顾燃看起来实在有些糟糕。
她垂下眼,低声说,“对不起,我忘带手机了……”
顾燃转头对另外两人说,“今天辛苦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等两人走远,他才回过头心疼地看着她。
他轻轻叹息,帮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轻声问,“吃饭了吗?”
向晓北一愣,这才发觉肚子早已空空荡荡,浑身没劲。
她摇摇头。
顾燃牵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他抬头看她,笑了笑,“我们回家吧,我给你煮面。”
“好。”
我们回家……
向晓北抱着顾燃的右拐,跟着他的身后,默默凝望着他的背影,心如刀绞。
顾燃结实的双臂撑起身体的重量,细窄的腰扭动着提起下肢,艰难地蹬上一级又一级台阶。
‘顾燃,我真害怕以后的路你会这样孤独地一个人走。’
‘未来,是不是也会有一个女孩帮你拿着拐杖,护着你上楼梯?”
‘如果那个人不懂事,使小性子气你、欺负你怎么办?’
‘她会真心实意对你好么?’
‘是我多想了。你那么好,肯定有很多好女孩不在乎你的残疾,真正实意地爱上你、照顾你的……’
‘……’
终于登上四楼,当顾燃气喘吁吁地回过头,看到向晓北正眼中带泪,失神地盯着他看。
他心中一惊,喃喃道,“晓北……”
向晓北回过神,她擦掉眼泪笑了笑,“一天没见,倒有点儿想你了……”
她把拐杖放到他的腋下,转身要去开门。
一只有力手把她卷入到到温暖宽厚的怀中。
这样失火落魄的向晓北让顾燃莫名地惶恐,他轻抚着她纤细的背,“晓北,以后不要再这样忽然消失了好不好……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向晓北一愣,眼中的酸意终于涌了出来爬满了脸颊。
她扯出一抹苦笑,在他怀中点了点头,无奈又温柔地安慰他,“你怎么越来越像个孩子了……放心,我哪儿也不去。”
这天以后,向晓北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
她开始陪顾燃一起去买菜,在厨房里帮忙。晚餐过后,两人会在楼下散散步,在阳台抽一支烟,洗完澡躺在床上看一部电影再相拥入眠。
看着向晓北一天一天从阴影中走出来,顾燃心中说不出的高兴。
五月中旬,向晓北主动提出开始复习,顾燃自然高兴。两天开始在家系统地冲刺,有基础在,向晓北很快就找到了状态。
期间,顾燃回过一次学校。
除了王磊赵晓亮那几个要好的朋友,其他同学均是面上佯装关心,私下却都在意味深长地探寻、八卦着他和向晓北的事。
顾燃在一片窃窃私语中漠然离开。
他了解晓北,她一定不会再回到这里。
这一次回学校是帮向晓北续假,顾燃跟学校领导提出自己不来学校帮向晓北复习。学校对于他们的关系早有耳闻,但是两人之前的成绩都不错,顾燃自不必说,向晓北的成绩在顾燃的帮助下也是突飞猛进。早恋不仅没能影响他们的学习,反倒成了互相进步的催化剂,所以老师们过去的态度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出了这种意外,学校里早已传得风言风语,在这紧要关头,向晓北回来上课不仅心理上承受不了,还极有可能影响到其它同学。
在顾燃再三保证之下,征询过两方家长意见后,学校同意了他的请求。
五月下旬,向晓北胳膊上的石膏终于拆掉了。
她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臂,朝顾燃眨眨眼,“好歹生活能自理了,这下可以不用再吃你做的饭了。”
顾燃戳了戳她的脑袋,只是看着她笑。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晚上洗澡,顾燃仔细检察了向晓北的胳膊,发现她的手臂竟然萎缩了,细了一整圈。他心疼得不行,向晓北倒是无所谓,还拿自己开玩笑,“挺好,这下省得减肥了。”
那天晚上,向晓北拥着顾燃睡得很踏实。
清晨,向晓北在微亮的晨光中苏醒,她缓缓睁开眼,看向身侧的人。
顾燃睡得正酣。
她靠近他静静地打量着他。
睡着的时候,顾燃的眉目舒展温润,刚毅的眉峰下,长而翘的睫毛盖在扬起的眼帘,让他看起来像个孩子般无辜。挺拔的鼻梁下,好看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唇角微翘带着两个诱人的小窝。
向晓北很喜欢顾燃的嘴唇,薄厚有度,形状温柔又性感,看着就像轻轻地吻上去。
她的目光向下移,那棱角分明的下颌上冒出短短的一截胡茬,修长结实的脖颈上凸出的喉结让他看起来十分阳刚。她忽然就想起了他的声音。
初见时他还在变声期,带着点尴尬的嘶哑稚嫩,可不知何时竟已蜕变成了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
他真的长大了……
她陪伴着他从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
向晓北忽然就有一种绵长的幸福感,可很快这感觉就被一种更为浓烈酸楚所取代。
顾燃的呼吸平缓悠长,宽阔的胸膛均匀地起伏着,修长的手臂懒懒地搭在她的颈下。
向晓北近乎贪婪地凝望着他,在清晨的薄光中,他的轮廓唯美温存。
时光仿佛在他的呼吸之间都变得柔软起来……
她忍不住伸手沿着他的发线抚摸着他的脸。
顾燃的睫毛抖了抖,缓缓扬起。
那双清黑的瞳仁在短暂的迷蒙之后,有了焦点。
“早。”
顾燃的声音里带着苏醒后特有的沙哑。
他揉揉眼,朝她笑。
干净、深邃的眼眸里瞬间亮起了璀璨的星芒,向晓北觉得世界都暖了。
她的心里一阵阵地抽痛。
原来,她爱他,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