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晨风看着她,确定她是认真的。便干脆从衣兜里掏出那包烟和打火机递给她。
向晓北就着窗外暗淡的灯光打量了一下手里的东西,红色软包装,上面印着两个大字‘云烟’,盒上还带着残余的温度。
她抽出一支拿在手里,点燃。火焰灭了,袅袅的烟雾徐徐升腾,糊了视线。
向晓北十分好奇,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抽烟?他们吸烟时的模样迷醉又慵懒,难道这玩意真那么神奇,能够让人忘却痛苦感受到快乐?如果是这样,那这东西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发明!
她的唇含住烟头,轻浅地吸了一口,烟草的味道瞬间充溢口腔,刺激得她的舌头发麻。
浅浅吸了几口,她很快适应了这味道。
由浅入深,用力地长吸一口,一股浓烈的烟雾钻入心肺,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你悠着点!第一次哪能这么抽,过过嘴就得了,”莫晨风皱着眉头看着镜子里咳个不停的女孩,“尝过味儿就扔了……这东西伤身。”
向晓北缓过劲来扔给他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那你干嘛抽?”
“……”
莫晨风短暂地哑然,才有些赖皮地找到个理由,“我是男人!”
向晓北无言地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心情和他斗嘴。
她把车窗打开一缝,让烟雾散去一些。
嘴里涩涩的味道,醇厚又炙热,渗入身体,让她感觉到了一丝暖意。短暂的刺激之后,整个人似乎被融在了烟雾中,有些飘渺。
愁绪随着烟雾慢慢淡淡去了一点……
第一支,她就爱上了这感觉!
莫晨风把车子停在了瑞景家园。
“谢谢,”下车前,向晓北礼貌地向他道谢。
莫晨风被她的客气搞得不太适应,他看着她,嘴角的两道笑纹折了起来,“你这客气得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以后,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就直接找我。你手机里有我电话。”
她很明显没太当真,敷衍地应了一声,“嗯。”
说完,便下了车走入小区。
路过楼下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向晓北驻足,她推开店门走到玻璃柜台前。
在显眼的位置,陈列着各式各样包装的小盒子,她的目光一一扫过。然后停在了一处,手指隔着玻璃指了指那个红色的小盒子。
“老板,要一包云烟。”
寒假剩余的日子,温雅婷果然说话算话,三天两头来向晓北家蹭饭。不过在向晓北的驯化下,她吃完饭会很自觉地洗碗擦桌子,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了。
有一回温雅婷过来玩,向晓北给她开门,被外头的景象吓得愣在了原地。温雅婷穿着细高跟徒手扛了一个大大的试衣镜正站在她家门口累得吐舌头。两人搬着镜子在屋子里兜圈,折腾半天,最终把它摆在了她的房间里。
不得不说,温雅婷是个非常称职的朋友。明面上是向晓北是在照顾她,可是某种程度,温雅婷也在呵护关照着向晓北。
每次上向晓北家,温婷总会捎点神秘的‘好东西’过来。此刻,她房间里的巨型粉色娃娃正十分不和谐地端坐在向晓北家那张米色的沙发上,有好几次晚上路过客厅,向晓北都被它吓了一跳。机器猫冰箱贴、花里胡哨的纸巾盒蕾丝罩、连印着hellokitty的小碗都被温雅婷从家里偷运了过来……
看着原本空荡荡的屋子被自己布置得充满生机,温雅婷别提有多高兴。
要不是向晓北拿断粮来威胁她不许再带些奇怪怪的东西来,她极有可能把她大半家当都运过来了。
因为有了温雅婷这个活宝,向晓北的寒假过得是从未有过‘精彩’。
有时候,向晓北是羡慕温雅婷的。
她的快乐是那么简单。
她那么直白地活着,活得有滋有味。
寒假里,温雅婷做了一个大事——学车。
她把老爸给她的报名费私吞了,掂着脸去莫晨风的店里拜他为师时,莫晨风很爽快地兑现了他的承兑。于是温雅婷几乎每天都去莫晨风地店里,一见她来,莫晨风就会停了手里的活开着那辆捷达带她到附近空旷的地方去去兜两圈。
温雅婷在向晓北家吃饭时,顺便拉着她一块儿去学车。向晓北上手倒是快,只是方向感不太强,总是不认路。
温雅婷却三天两天把莫晨风气得呕血!开个车跟开战斗机一样紧张兮兮,看到障碍物就发懵直接往上撞,好几次莫晨风没盯着她,就差点儿酿成车毁人亡的惨剧。
教她们开车时莫晨风像是换了个人,十分严肃一点儿玩笑都不开,常常把温雅婷骂得瘪嘴就要哭。但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想要教好她们。他告诉他们,混个驾照好办,等真正上路了,技术好不好就是性命攸关的事。
顾燃的腰部脊柱存在轻度侧弯,为防止后续加重,他在医院取模订做了一个脊柱支架。取支架需要一段时间,顾燃一家就在北京小住了一段日子。
顾正平和谢梅在北京有不少同学、朋友,这一次来京顾正平是应研究生宿舍的兄弟曾凯邀约。曾凯是地道的北京人,原本在一家国营厂当干部,后来下海经商,在北京经营贸易公司,事业越做越大。他人脉广,这一次徐医生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接手了顾燃。曾凯和顾正平在读书的时候就玩得来,情谊从毕业一直维系到了现在。在北京,在江城、或是一起旅行,两家每隔上几年都会碰一次面,关系十分亲近。这一回来北京,依旧是曾凯全程接待。
参加了几场同学聚会,见了几个要好的朋友,顾正平谢绝了其它应酬,带着老婆儿子在北京好好玩了一段时间,准备迎接新的一年。
这一次顾正平在北京逗留的时间长,曾凯就给他安排了自己的一间闲置公寓,钥匙和车都交给了顾正平,让他自己随意去转转。
故宫、颐和园、后海、王府井、北海公园、南锣古巷……重走儿时记忆中的地方,顾燃觉得十分亲切。他很喜欢北京,在这个充满历史气息的城市里,一草一木都有故事,一砖一瓦都意味深长。
顾燃去了清华园、未名湖,还有爸爸妈妈的母校——中国政法大学。这里是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他们在这里相遇、相知、相恋,共同度过了青春岁月里最甜蜜的日子,往昔的美好历历在目。漫步在熟悉的林萌小道上,顾正平和谢梅都有几分唏嘘,他们像身边经过的热恋情侣一样,默契又自然地牵起了手。
顾燃走在身后,笑望着父母相互依偎的背影。
他忽然想起了向晓北,她是对的,比起许多人,自己是幸运的。
晓北、晓北……
顾燃总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她。
走在横平竖直的老旧胡同里,休憩在古韵盎然的四合院中,他多想她也能感受这旧北京城的古老建筑……依在白玉筑成围栏边,看着紫荆城的红墙、青砖、琉璃瓦,他多想此刻她也在这儿,他会跟她讲许多发生在这古老宫殿的宫廷旧事,她那么喜欢看小说,一定会爱听……吃着铜炉测肉,望着锅底烧着的盈盈炭火,他又失了神,如果她在,铁定会一脸嫌弃‘这哪儿叫火锅呀!一点味儿也没有’,他忍不住埋下头低低地笑了,仿佛这喜悦珍贵到不忍与人分享。
顾燃深深地陷入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里头,时而苦涩、时而惆怅、时而甜蜜,更多的却是无穷无尽的思念。
不到长城非好汉,挑了一个晴朗的天气,一家人早早出发去登长城。
北方的风,格外的硬。吹得人精神一凛。
望着四周延绵悠远的山脉、想象着古人是如何用血肉筑起这一条天路,顾燃心中浮一种近乎虔诚的豪迈!
他看着脚下细密不平的石阶,蜿蜒而上,望不到尽头。这世间最瑰丽雄伟的建筑就矗立在眼前,等待他去征服!
顾燃拒绝乘坐缆车,他想,或许他这一生就只有这么一次勇气与机会,用自己的足迹去丈量这段历史。
谢梅不同意,顾正平倒是对儿子刮目相看。他安抚好妻子,拍拍顾燃的肩膀,“果然长大了!有勇气和毅力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走,爸爸跟你一起走,我们能走多远是多远!”
顾燃脱掉了身上厚重的外套,松开了左拐递给父亲,他左手扶着冰冷的城墙右手拄着拐杖,开始小心地踏上了脚下或高或低的台阶。
他走得很慢,为保持体力,每隔十几分钟就会停下来扶着城墙歇一会儿。阳光露了脸,顾燃身上寒意顿消,汗水开始沿着他的发根滴落,在北京的深冬,他的贴身衣物湿了又干,干了又再次被浸湿。
经过的游人们纷纷向这身残志坚的少年投来了目光,有同情、有不解、更多的是敬佩!
有许多人停下来给他打气加油,还有几个经过的外国友人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顾燃的右边腋下腋磨出了水泡,撑着拐杖钻心的疼。他便挪到台阶的另外一头换上了左拐,等到左边腋下也磨破了,他干脆就懒得去理睬,横竖咬咬牙,痛过一段时间也就麻木了。
他的左腿和腰身早就已经酸涩无力,有几级高一点的台阶,左腿甩不上去掉落下来,用手托着才再次踏上了台阶。他的手因为用力扒着墙沿,被突起的石块划出了道道口子。
正常人走三个小时就能走完的路程,顾燃从早晨走到午后还没有到达。
一路上谢梅都在不停地哀求儿子停下来,顾燃总是笑笑摇摇头,他苍白着一张脸,喘着粗气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最后的路,顾燃感觉身体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他仅靠着残存的意志机械地重复着脑子里的动作。他不知道哪一刻自己会倒下,他只能不停地在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会、再走一段,你也可以跟他们一样登上长城……
朝阳初露的清晨、烈日当头的午后……直到霞光漫过天际,顾燃终于站到了长城的顶端!
他近乎贪婪地瞭望者眼前的一切!
山峦叠嶂、雾霭重重、醉红的晚霞浮在天空、落日的余晖隐在云霞之间。他回头俯瞰着山脉上伏着的那条渐渐渺茫的路,他不敢相信自己竟走了那么远!
顾燃心潮澎湃,激动得想要张开双臂让风灌满他的身体。
一贯的冷静自持,让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只是长久地倚在城墙边,望着远方。仍未平息的情绪让的他的胸膛起不平,紧握住双拐的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谢梅望着儿子的模样,红了眼框。她走上前,帮他把羽绒服穿好。顾燃看着谢梅的神情,对她笑了,“妈,我太高兴了!你也要高兴,我们来拍一张全家福吧。”
一家三口在长城之巅留下了一张珍惜的合影。
顾燃看着相机里的照片,忽然说,“爸,给我拍张照吧。”
顾正平怔愣片刻,连忙欣喜地点头。
他知道儿子因为身体残疾不爱拍照,每次出门旅游想要给他拍张照都会被他拒绝。除了全家福、证件照,他几乎没有一张自己的照片。
顾正平刚举起相机,就被顾燃打断,“用手机拍。”
他把手机递给父亲,伸手把脸上的汗擦干净,又理了理头发。
然后他松开双拐递给谢梅,“妈,帮我拿一下。”
顾燃撑着城墙用力拖动了一下脚步,站稳后,他右手扶着城墙,残疾的那一侧身体微依着墙,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拍半身就可以了。”
顾正平按下快门那一刻,男孩对着镜头笑了。
休息片刻,麻木的身体开始恢复知觉。回去的路,每下一级台阶,腋窝处都像撕裂般地疼。顾燃咬牙隐忍,遇到一个较高的台阶,他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下去。顾正平终于不顾他的阻拦,一把背起了顾燃。
顾正平背着儿子走到缆车站,一家人坐缆车下了山,他又背着儿子走出了景区。
顾燃一路伏在父亲的背上,有些不习惯。小时候他完全走不了路,几乎是在父母的背上长大的。后来他终于学会了用拐杖,就再也没有让人背过。自己已经快成年了,父亲的背脊也不似小时候那般宽阔挺拔。想到自己这么大仍旧要让父母操劳,顾燃在心中暗暗叹气。
回到住处,谢梅掀起儿子的衣服一看,就哭了。
顾燃的两个咯吱窝早已血肉模糊,皮肉与贴身的衣服被血汗粘在了一起。顾燃连忙拉下衣服,轻松地说,“这点小伤口,没两天就好了。”
顾燃爱干净一定要去浴室冲洗,他架不了拐,又不肯让顾正平帮他。谢梅只好在屋子里他找了一个比较高的木板凳让他撑着走。
顾燃拿了两件换洗衣服,撑着板凳站起来,他弯着腰不好用力。便把身体的重量压在板凳上,轮番翘起板凳的两侧凳腿,依次往前挪,放稳。再翘起下身把两条腿往前甩,艰难地一点点挪到洗手间。
洗完澡,又这样慢慢挪到桌边。
谢梅已经买了药回来,她帮儿子上药包扎后,照例给他按摩下肢。当她托起他的左腿开始捏下时,顾燃整个人都几乎从床上弹了起来。
谢梅没好气地说,“现在知道疼了”
说完又心疼地放轻了手里的力度,慢慢地放松肌肉。
顾燃咬着牙,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谢梅整晚都在埋怨顾正平,父子俩很有默契地没有说话,乖乖地听着她的念叨。
顾燃看着母亲手里那条畸形又肿胀的左腿,有些郁闷地想,这几天或许走不了路了。
夜深人静,顾燃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或许是浑身的酸痛、或许是今天兴奋的心情到现在仍没有缓解,他一丝睡意也没有。
伸手探到了桌上的手机,他忍不住给向晓北发了一条信息,“睡了吗?”
她很快就回了,“没,北京冷吗?”
顾燃撑起身体慢慢倚着床坐了起来。
“有点冷,你还好吗?”
“挺好的,你去哪儿玩了?”
顾燃的手指飞快,“去了故宫、后海、北京老胡同……还吃了北京的老火锅,下次有机会带你试试这种火锅,你老吃辣的……”
“别了吧,不辣的我不爱吃。”
……
两人就这样天马行空地聊了许久。
“今天我登长城了,风景特别美。”
顾燃翻开手机相册,点开今天拍的那张照片,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按了发送键。
向晓北打开他发来的彩信,一张照片跃入眼帘。
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孩,穿着深灰色羽绒服,正站在长城上微笑。他的身后,是一片辽远的山影,夕阳与晚霞在天空上潵了一层绚烂的色彩。
他的短发还带着湿气,黑黑硬硬的像他的脾气一样倔强。那又深又黑的眼睛,笑起来如星河涌动,闪着流动的光芒。他的唇角上扬,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微笑让他的左颊上现出了一个浅浅的酒窝。向晓十分喜欢顾燃笑起来才会有的酒窝,这让他硬朗的面容瞬间就变得温暖又柔软……
看着看着,向晓北发觉他有点不一样,盯着照片看了好一阵子,她才发现照片里的顾燃随意扶住城墙站得笔直,他没有拄双拐!
宽宽的肩膀,修长的手臂,挺拔的身姿,这样的顾燃,阳光、美好、充满活力。不认识他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是个残疾人!
向晓北拉近了照片,眼尖地发现他的手上有几处渗着血丝的伤口。
她脸上的笑意立刻变成了震惊,“你,你是自己爬上去的?!”
顾燃没想到她这么厉害,从一张照片里就发现了蛛丝马迹,他半开玩笑地默认,“爬了八个小时,从日出到日落,还是给我上去了,哈哈。”
向晓北脑子里忽然就出现了顾燃上楼梯的样子,每一步都是那样的沉重辛苦。登上长城他到底要经历多少那样的台阶!她无法想像他是怎么做到的。
向晓北由衷地打了几个字,“顾燃,你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