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哇!原子,我亲爱的原子。
你还记得1996年9月1日,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吗?那天你在课台上分发课本,对走向前来领书抿着嘴笑的我就说了一声:“你好哇!蒋小程。”“嗯,你好,方小原。”我们俩人都笑弯了眉毛。我想你跟我也一样,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场景。
对不起!原子。等你看到这封信,我定已永远离开了你的世界。很抱歉,这个老土的告场白。
原谅我,我的白菜,别哭好吗?我不想再见到你流泪,虽然我多么想再看看你,看看你清瘦的脸,长长的睫毛,还有你那深邃而散发忧郁的眼睛。可我不能,我不想你见到我这副,你从未见过的残缺肮脏的模样。
邪恶充满了世界,这是世界应有的本来面目。我痛恨那些混蛋,痛恨他们毁了我的清白。原谅我,我无法启齿向你诉说那噩梦。那一晚,我看见你颤抖的肩膀还有那挂在长长睫毛上的泪珠,在夜光不经意地投射下闪着一丝光亮。我心里泛起了丝丝宽慰,你是真的心疼我的,所有的人都不必质疑我是否在自我安慰。当我一再想起你对我说你不会离开我的那一刻,我依旧泪流满面,我是知道那就是你的爱,从来不曾改变过。
原谅我的自私吧,丢下你一个人。人们常说有勇气去死,怎会没勇气活下去。很快我就解脱了,我知道活着比死难得多。原谅我,我的大白菜,让你一人独自痛苦着。我没有你眼里那么坚强,我害怕看见你心疼的目光,害怕听见你低着头从胸口发出的哀鸣。我明白,我在你眼里是静静的,静得如一弘湖水。这就是你所喜欢的我的模样,所以我想静静地离开。
原谅我,跟你撒下了那么多的谎言。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一直在你身后,只要你回头我就在你能看得到的地方守候着。我藏不住秘密也藏不住忧伤正如我藏不住爱你的喜悦。那时我想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我,我不会留你。虽然你从未提起过甚至脸上都没有一丝有关过去的一丝涟漪,但我知道过去是你心里的一座坎,连我也无法逾越。我想,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原子。直到现在我才懂得你在梦里说的呓语,呓语是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多年来你一直在负重前行,为此我无比心疼。
那一天我特地做了黄焖猪蹄,期待着与你重归于好。我强烈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我要好好的和你在一起,好好的过下去。猪蹄端上来的那一刻没有等到你的到来,我却被熏得几分想呕吐。察觉到异样后,我又倒回医院去检查。没想到我怀孕了,后来我跟医生提起胸口偶尔摸一下发现有一小硬块,医生询问了一些情况觉得事态严重,让我又重新去乳腺科做了检查。
我记得那个下午,我没有取到诊断报告,却被医生叫进了办公室。从进门那一刻起,我就察觉到了医生脸上伪装的平静。她询问我是否有家人一起陪同而来,我想到了打电话给你,可是我还是忍住了,因为我害怕看到你伤心而泣的样子。最终我在诊断报告上看到了其中四个字:III乳腺癌。我不知道那一个下午是怎样离开医院的。
一个礼拜之后,我再次做了进一步的检查。那时候我还幻想着,有一天等我头发掉光了,你肯定也会把自己剃光,我们都各戴一顶你从小钟爱的贝雷帽,我们会开开心心回家做饭洗衣服做家务,一起玩耍嬉闹上班工作一样都不落下。当医生再一次跟我说手术的情况时我几乎倒下了,医生说:“由于癌细胞已经开始扩散,所以手术时会把大部分右乳组织切除掉……”
别哭好吗?原子。那一个晚上我看见你哭泣的模样,我心疼死了,心口狠狠地绞痛着。我真不愿意再看见你哭了,我不敢想象离开后你伤心疼痛的样子,所以在这里我恳求你别哭好吗?
我的原子,我爱你!爱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从在校园里那个身穿白衬衫的持着弯弯笑容的翩翩少年向我走过来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谢谢你,十几年了你还是让我一直爱着。
对不起,现在不能了。别担心我,我会安安静静地离开,没有痛苦,所以你不要伤心,我不知该怎么样说,仿佛说得再多都是矫情。
在医院我碰到一位大姐,她三年前成功做了手术,现在回来复查。令人高兴的是她痊愈了癌细胞消失了。她一直抓着我的手,告诉我别怕,只是有少许疼痛罢了,熬一熬就过去了,我点点头答应她。现在想显然是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情况比任何时候都糟糕得多,我不想让你看见我掉光发的头还有那被切掉的残缺的胸口再离开。对不起,原子。也许我不该再遇见你,这是命运的安排吗?我现在非常后悔,后悔再次遇见你与你相爱,而现在却要无情地抛下你一个人。原谅我好吗?如果可以我宁愿在你之后死去,这样我就不会担心你孤单一个人了。
说了那么多,我就是想告诉你不要伤心,你能明白吗?
大白菜,你还记得那一年你被我踹着的事吗?哦,你真的是个大白菜。当时要不是你冷不丁地扑过来,那个敢偷看我信件的黑牛就被我踢中了。我气呼呼地喊:“恁个大白菜你挡在前面干什么?”你痛苦地捂着档口,结果一心急就把“信不信我会记你的仇,一辈子。”结果顺嘴说成了:“你信不信我记你一辈子。”然后我就因为这句话暗地里窃喜着。那个时候明明没资格说永远,可你随口说的“一辈子”我却已当真。在同学们的一片哄笑下,你紧锁眉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同学们闹着说:“蒋小程,你要对我们的原子负责哦。”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可不想低头认输的我嘟起嘴喊你:“好,我对你负责,大白菜。”谁知你这个白菜却反问道:“我是白菜,那你就是西瓜了。”同学们又哄笑起来说:“对对,你是西瓜,他是白菜,你们是傻瓜和白痴天生一对的。”你好像很无辜的,垂下头。黑牛不怀好意地拍拍你肩膀说:“原子以后你就是我黑牛的兄弟了,哥罩着你。”我气呼呼的头也不回跑开了。我知道那一次你扑过来只是为了阻止黑牛,你害怕我又被欺负了。哦,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多年过去了,所有的一切都未曾在我的记忆里消退过。后来遇见的人再多,也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遇见过15岁的我。你见过我在黑板上做题,见过我上课不小心睡着,你知道我的口头禅,知道我不会哪道数学题。你真幸运,方小原,我也是。
那年去广州读大学准备离家时,我从书柜里找出了那本《冯至诗选》,意外地从扉页的内折面发现了一行字,字迹都已变得发黄,“这一刻,颤然跳动/飘逸若蝶的你/轻柔恬静的你/直抵我的灵魂深处……那一刻,转角遇见你/我已束手就擒。”我又在一个老旧的皮夹里翻出了一张照片,那是我们班初一时第一次爬越王山在山顶上的合照。前排女生都半蹲着或托着下巴或手挽手依偎,男生们则歪着脑袋或挺直脖子,无一例外全部脸上洋溢青春的气息。我在后一排右上角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一张清俊的高鼻梁带着些许青涩的笑脸,依旧恬静的脸……一切都让人觉得那么熟悉,仿佛就在昨天,熟悉得让人心疼痛而无处安放。那时我就跟自己说,我要找到你。
对了,那又是一个小秘密,那一次在灯火阑珊处猝不及防地遇见你了。你说世界太小了,我笑了笑没有告诉你世界很大,遇见你不是巧合,只因我刻意靠近你的世界,遇见你早已是我的夙愿。你曾跟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坐着火车从南到北走遍整个中国。于是我就明白了,你会和我一样喜欢穿梭在列车里,因为那长长的隧道里,有我们想到达的地方。我们最终还是相遇了。
那时的我们太单纯了,彼此藏着一样的秘密,却一直未曾说出口。自从我初三转学后就一直未有你的消息。后来我给其他同学写信问候提到你的名字,并留有地址。可惜直到与同学们断了联系,都未曾收到过你的信。那几年中我一直在失落中度过。我知道那时的你心高气傲又生性如愚木,少女的心矜持又敏感如痴,我只得转移心思把所有的精力都扑在学习上,后来又去了广州读大学。
多年来心如微澜,可内心深处却留有你占据的一席之地,未曾淹没过。我常在夜深人静或黯然神伤时,会拼命地扒开心房,一窥寻觅落在深处角落的你。你在我心里从未有过改变,长长微卷蓬密的头发下是一张羞涩的嘴角常上扬的笑脸,高挺的鼻梁上镶嵌着一双黑亮深邃的眼眸,长睫毛下常抖动闪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你是我的忧郁王子,但我明白,你从内心透出来的柔和笑容,足以融化所有面对你的阴冷。
早在几年前我在同学群里了解到,大部分同学都与你失去联系,只听说你去了深圳,又有同学提到你改了名字,无从知晓您的联系方式。大一暑假我几乎走过了深圳所有大小地方,从龙岗布吉到福田、南山、宝安、罗湖甚至盐田南澳。
后来有同学听说你住在布吉海关附近,于是我就想着去海关附近的清水河与草埔碰碰运气。多年后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没有任何的违和感。是的,我看见你了,我终于看见你了。当我再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你还是我心里当年那个一见面就会露出一迷人笑容的羞涩少年。我静静地站在那座装饰得像童话里城堡的幼儿园围墙角落里,你从那条泛灰的巷子里从容地走出来,那一刻我心如排山倒海般澎湃又踏实落下来。你停下脚步来驻足在超市橱窗上播放的电视前,那一天电视正直播中国载人航天飞船首次飞天。
曾有过多少次,我无数次的想象着多年后哪怕几十年后我们再次相遇的情形,跟这一天的相遇却天差地别,让我一直以为走在梦里,直至后面一位女孩欢跳着上前双手攥着你的胳膊而来。她不时地把头埋入了你的胳肢窝里,那时的我惊奇自己脑壳里一片空白却惟有一个想法:她会出现在你的身边就说明她是唯一合适你的。
当你们一路交头接耳喃喃私语从巷子里走出拐角路口时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我戴着一顶灰格子贝雷帽迎合着南方特有的湿冷把冻红的脸深深埋进围巾里。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你下意识地向站在墙根里的我投来一眼。我感到很欣慰,因为我知道你所有的反应都是下意识的,我知道这种下意识是并不是你从自己的喜好判断的表现,而是存在你过往的记忆里自发的潜意识。
是的,你看见了我围在脖子里那条围巾和那顶灰格子贝雷帽。上学时我就知道你对贝雷帽情有独钟,爱屋及屋我也喜欢上这种帽子。你从来没有见过这条土得掉渣的粗糙的围巾,但我知道你对这条独一无二的围巾起了警觉。它是我刚学会织毛衣织得第一件作品,中考放暑假时我就缠着大娘学的,那时我就坚信自己会重新遇见你,我知道你不会离得太远就像现在这个距离。你看见了,这条表面远看紫红色的毛织围巾走近会发现一连串的大大小小红色心形图案缀满整条围巾。是不是感觉一切那么熟悉?是的,你想到了这颜色这心形与你那年在整个冬天穿的那件毛衣几乎一模一样。那一天早操间热身后你脱掉校服外套露出了那件扎眼夺目的毛衣,在你丢掉外套那一刻整个操场爆出了一阵笑声,同学们或侧脸或回头齐刷刷地盯着你身上那件明显瘦小的毛衣上那个大大的红心边看边窃窃铃笑,而你却淡定地面对所有的目光报对柔和的微笑,女孩们则面红耳赤捂嘴偷笑,事后就连班主任谈起此景也哈哈大笑。纵然如此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它过完整个冬天直至开春。
我后来才懂得那件毛衣非比寻常,它不但年代久远也是你唯一的最暖和的御寒衣服。我一直记得你跟我说,如果阿妹在的话就,这件毛衣本是留给阿妹的。你说阿妹比你单薄,你和阿妹都是怕冷不怕热的人,如果阿妹穿着它这不会再怕冷了。
很抱歉,亲爱的原子。想起你对我充满了信任还把我当作唯一能读懂你的人,我就内疚起来。在多年以后突然觉得读懂了你就义无反顾地去寻找你,你会明白我的到来更像是一种填补遗憾甚至于我来说是一场救赎。
我记得那一年夏天午后,我们一帮同学课余围在榕树下玩文字接龙,玩得不亦悦乎。上课铃响再次响起时,我们才欢叫着拔腿跑向教室。途中你却冷不丁地把我卡在阶梯上突然说:“你真像我阿妹。”你一脸的严肃却把我吓得怔住了。那是你第一次和我说起你的阿妹,虽然那时我也听说过一丝有关你阿妹的事。后来我写了张纸条询问你,我察觉到你看到纸条时无力地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我悔恨着疼痛不已。那时候我常幻想成为你的阿妹,来扫除你内心里挥之不去的那一片阴霾。这也是我一心要去寻找你的心愿,但遗憾的是直到现在离开我都不忍心向你开口问起阿妹的最终去向。生活已如此不易,总有人在偷偷地保护着你爱着你吧。抱歉,亲爱的原子,直到多年后我才懂得。
毕业后毫不犹豫去了深圳,我知道只有这样才会离你更近一点。我没有告诉你,在1号线地铁站台里转身的那一刻我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但那个身影转瞬间即逝。我激动地呼叫着,人群中没有任何回应,我以为那只是错觉。可内心里的声音告诉我,那就是我的方小原。多年后再次遇见你,就算不能在一起,我也知道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这已经足够了。
回想起这几年的匆忙时光,仿佛转瞬即逝之间。突然发觉在“过去”这个词面前,自己好苍白无力。挡不住的思绪四处飘零,如此种种搁浅的、沉淀的都已被尘封。一个人在星海灿烂下,静静看着柔美的星光流动,和着微微拂动的色彩,心头荡起了涟漪。那些前尘往事又在星光潋滟中闪烁,耳语着关于这个季节里错误的微妙的相遇。离开你的那个夜晚,我一个人踟蹰海边路上,我想起的不是苦难与死亡,而是徜徉在波澜壮阔的海中向我迎面走来的你。这么多年来你早已在我的心里面被刻画了千万次,我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无意在为自己辩解,而是在此时此刻我想起这些所有我感到是幸福的,所以你不要为我的离去而悲伤。
这一刻,我又突然忘记了死。多少次我憧憬着和你一起,坐着火车从南到北欢快地穿梭整个中国大地。可现在不行了,我要走了。我要丢下你一个人独自离开,离开你的世界,还有那即将消逝的噩梦,连着这身躯壳毁灭了。
原谅我,原子。再见!永远爱你!
蒋小程 2007年9月20日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