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嗨,醒醒。”我双眼皮费力地睁开一条缝,晨光在眼前眩闪着。一个花白的身影挡住了刺眼的光亮,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红润的圆脸炯炯有神的双眼还有蓬松的花白胡子,一身宽松的太极服,原来是每天晨练的老爷子。他声音洪亮如钟,“你不是住对面的吗,干嘛睡这里呵?”我扭着头环顾四周,昨晚不知不觉又绕回了村口。“哦,我昨晚喝多了。”老爷子摇摇头喃着:“睡这里湿气重,小心着凉。真行呀,醉成这还能找到回去的路。”说罢背着双手踱步而去。
我抓着栏杆挣扎着站起来伸了伸腿,然后摇摇晃晃走回租房。苍白的脸,迷离红肿的双眼,杂乱拉长的胡子,蓬乱的头发,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不再熟悉的面孔。凝视着镜中的像,端详了好一阵,我对里面未知的那个我充满了好奇。我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脸上的硬茬,感觉到了一阵一阵的刺痛。印象中我似乎从不买镜子,也几乎不照镜子。我从来都不忍直面镜中的另一个真实的自我,或者说是特嫌弃镜中唯一的真我。我挤出了一圈剃须膏涂于手掌上,用手掌搓出一大捧泡沫然后裹于脸上长满粗硬胡须的部分。拿着剃须刀轻轻地从脸上方一刮,把腮上的泡沫刮出了一道齐整的如田垄的口子,变得光滑的皮肤上露出了一片青茬。拧开热水冲遍全身,换好衣服抓起提包直奔门外,在路上顺手买了一块煎饼一杯豆浆,一看时间是八点了就拔腿就往地铁站跑。
晚上下班回来我把程子的东西重新收拾好又放回原位,我嘀咕着终有一天程子会回来的。吃过饭搞卫生冲凉洗衣服,上床翻开了日记。临睡前给程子发了短信,告诉她生活依旧,我在等着她回来。
生活似乎变得越来越简单,每天重复着该重复的,包括每天发短信给程子。我没有考虑太多也无法考虑太多,躯体形如枯槁只懂得机械地重复一切。我也觉得自己无须考虑太多,只能保证不会被一击倒下而爬不起来。
一个多月后,我终于收到了程子的短信。“原子,对不起。别再发来,我更换新号码,一切将结束,保重!”胸口犹如重重一击呼吸急促起来。看着手机屏幕里的那一行字,我怔了怔,好像没看明白,睁大双眼凝视着,双眼模糊起来又用手背使劲擦了擦。看着看着还是没看清那一行字,我似乎不能明白那行字意,以为那一行字是假象,于是端起手机斜着屏幕看那一行字,字里意思还是没变。我又转过去上下倒过来看,依然能捕捉到那行字意。我感到有点窒息,随即倒在床上。
醒来后我删掉了一切,我把扣扣个性签名改成:本人已死,小事烧纸,大事挖坟。关上手机走近窗口迎着北风,僵直身子凝望着窗外依旧绿意盎然的秋枫。
日子如流水般在无声地流动,我依旧会在下班沿着想象程子可能会出现的地方走回来。租住的房子被纳入了改造范围,很快楼下墙面刷上一个大大的红圈内加一个拆字。我搬离了住处,搬往了偏远的横岗。每天上班经由龙岗大道往市区,龙岗大道正在修建三号地铁线,沿路整日飞尘漫天一路颠簸,来回就占去了三个多小时。这样也好,每天时间占用得满满的,忙碌起来就不会让自己胡思乱想,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忘记了。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就怕真相会让自己承受不了。想到这里我就打退了深究的念头,每天用各种事情来将自己大脑裹起来。虽然每天会听到了一些呼唤声,但我都会置之不理。
跑得不快,但也不能停歇下来,无法想象一旦停歇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后果。晚上我想起还有一项功课没做,就是写信给静子。自上一次谈起似曾相识的幻象后这一年多来我们就像突然断了联系,后来我还询问过她在大山里的情况,可最后她都没有回复。不知现在待在深山中的静子过得怎么样,是悠然自得抑或忙忙碌碌。我告诉她我甚是想念她。
“我不知道该如何完整定义现在的结局。她离开了,确切地说是失踪了。在我眼前倏然就消失了,只留下只言片语。十年后再相首,现在怎会决然离去呢?在我眼里她的到来像是美妙的梦幻般的一段旅程,在黑夜里犹如荧火虫飘舞到来指引方向,我从那黑暗的泥淖里爬起来,让自己充满阳光沐浴般的温暖。这一段曾让自己以为将会是一辈子的愉悦的旅程却很短暂,如一趟单程列车从这一站忽地穿过通道到达了下一站就停住了。她的消失如同列车穿越通道时窗玻璃闪现的光影,一闪而忽让人迷离晕眩,短暂得还来不及做一场梦。当那张恬静的脸不断地辉映在窗玻璃上,我就觉得那只是幻觉,那只是一场梦。可若是梦,何以让人疼痛不已而不能自拔?我一直在期待着会再遇到她,会像她明天就会回来那样期待着,也会像她永远也不会出现那样等待着。
不知为何这段时间里,脑海里总是出现一些片断。我无法向你诉说这些奇异而又真实得令人疼痛的幻觉。所有有关过去的真相都会排山倒海般涌现在眼前,让我疼痛着而又陶醉着。等我惊醒过来的时候,脑海里又会重回一片空白的状态,但我知道真相曾回来过。”
我突然想起静子上一次一段有关真相的话,太过于诡秘了。这是她事先给我的答案吗?我不敢想象。
一个多月后,我收到了静子的回复。
很抱歉,拖到现在才给你回信。这一年多里发生了很多人生难于意料的事情,早在一年多前由于身体原因我就离开支教的地方回家了。现在我终于缓过劲来了,一切还好,勿担心。
我感觉到你现在的状态就是迷茫而又疼痛。世上最难熬的,不是等爱的过程而是等爱消失的过程。虽然短暂的一段美妙似一场梦,但我从字行里间能感受到这留给你无法抚平的烙印。我没有真正谈过恋爱,不会给你任何的关于这方面的劝说。只是我对你现在的状态有些许担忧,你现在无法看清问题的本质。所谓的真相已不重要,你不必过于纠结,重要的是现在你从那一段跳出来,把那一段收藏起来,让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存在着。你不需要为痛苦而痛苦,这不是你的错。现在外面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
无论如何她是在你最难过的时候陪你度过的,你都应该感谢她,感谢她曾经的到来而不是忧怨她的离去。阿德勒说过,过去很重要,关键是你怎么看它。我认为我们对过去的解读会因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地改变着,不妨换一个角度重新解读自己身上多重的经历,给自己的过去一个拥抱,所有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虽然回来的已不是原来的模样。所有的事都不能伤害你,能伤害你的是回忆和希望。
我打算回学校进修心理专业。这是一个很奇妙的世界,为读懂别人也为读懂自己。
日子仍不动声色地就转动着。临近元旦我接到母亲的急电,奶奶病重了。我急匆匆地赶到家,轻轻走进奶奶的房间,她静静地躺在木床上嘴巴微微张开,左腿弓曲着而不能伸直,凹陷的双颊面呈酱色,肿胀的双眼微闭着尚有一丝游离的光亮透出来。我跪倒在床前,轻轻握起她枯枝般的手,手里尚有一丝暖意。凑近她耳根,轻声呼喊着:“阿嬷,我回来了。”她双睑抖了一下,嘴巴似发出咕哝声,长呼了一口气便不再动了,一切都静静的。
我俯身把额头轻轻地贴在她手心上,我感觉到了她想要跟我说的许多话。我明白了,她要我把阿妹找回来。年前奶奶不幸摔倒至盆骨骨折瘫痪在床。先前很多次我在梦里看见奶奶右腿倦屈半跪着用手撑地匍匐爬向柴垛,半坐着吃力地拾掇小树枝叫嚷着:“天阿公快落水了。”阿姐几乎哭喊着说:“阿嬤,你咋又出来了。别收了,我们回去嗳。”奶奶叹口气说:“我停不来啊,我这苦劳命,唔可以停下来,停下来就待死了。”
现在奶奶终于睡着了一动也不动,看着她那张如粗麻布的脸,禁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大娘在旁却喝住了我,“你阿嬷睡着了,别去吵醒她。”我心一惊缩回停在半空中的手,不知所措。耳边响了熟悉的哀叹的口水歌,那却是母亲哼唱的。哼完一段,又轮到吹锁呐的人鼓起两腮奏起东方红曲子来。唢呐声震耳欲聋,似一声声呼唤。胸口已开始塞满了让人窒息的幻象和诡异,我只得在一个角落里把自己蜷缩起来。我想奶奶肯定不喜欢呼天喊地的喧闹,她这一辈子是在清静的日子度过的,她离去的时候也应该静静的。只是她这一辈子充满了太多的诡异的苦难,让我无法透彻看懂。
许久曚昽的双眼渐渐明亮,我抬起头望见众人的脸洋益着轻松的如释负重的神色,悬着的心沉淀下来。是的,每个熟悉奶奶过去的人都会觉得宽心。奶奶终于走了,她走得太迟了。她再也不用让祖父等那么久了,她再也不用等着阿妹回来了,再也不用受那病痛折磨了。她临死时一定会想起她幼年流浪到这个家时的情景。她被人领到倚在太师椅上抽大烟的曾祖父面前,他微睁开双眼看了一眼畏缩成一团的小女孩,用力地深深吐了一口烟,“唉,兵荒马乱的又要多添一双筷子。”那人说到:“拿点值钱的东西换也行,要不这丫会饿死在外。”曾祖父噘嘴摆了摆手,小女孩抬起爬着泪水的小脸惊恐地环顾四周。这时一直伏在门口的小男孩跳进来,涨红了脸说:“阿公,留她下来,莫让她走。”那人见势又说:“哈,那以后就给你做媳妇了。”他指着床头上一对瓷枕又说,“就拿那对老东西来换吧。”就这样,小女孩就留了下来,一留就是八十年,至死都没离开过。
火化后我自作主张将奶奶的金盎埋在了屋后小山坡上的一颗小樟树下,旁边还有傻姑。几年后樟树长成茂盛的参天大树,它就能够为奶奶遮风避雨,不再受日晒雨淋的苦难了。在埋下的那一刻,我眼前又出现了奶奶那孩童般无一丝杂质的笑脸。她从床上骨碌爬起来,双眼放出明亮的柔光来。她问阿姐等她死后是火化还是土埋,阿姐却告诉她不用担心,等那一天我们让她和爷爷待在一起。我想奶奶几十年走过来了,最后害怕的依然是孤单。
我们知道奶奶想照古老的葬俗进行后事,人死后先以棺木敛尸入土埋葬,待三五年尸体腐朽后,再捡骨重葬。父亲说二次葬习俗从远古开始,历经上千年延续至今。早在我出生时也是奶奶患重病时,族人就为奶奶准备一口原木棺材。那副棺材在老房子回廊上面放了将近二十多年,它始终没有等到奶奶的到来。几年前镇里号召摒弃土葬实行火葬,父亲想到那副棺材再放下去就将变成朽木了,于是趁此机会让政府回购了。事后父亲跟奶奶提及此事时,奶奶一如以往般沉默。
多年后,我们注定食言了。“二次葬是我们祖宗留下来的习俗,在于我们祖先有灵魂不灭的信仰。先民们普遍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魂,人死后灵魂却不消亡。它能够对生人尤其是死者亲属发生作用,或福或祸。重葬就是为安抚亡灵,确保其进入另一世界。”母亲在父亲说完时又接着嘟喃了一句:“你阿嬷会在那一边保佑我们的。”我没有吭声,回头凝视着坟头直至视线模糊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