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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坊主’朱富贵?哈哈哈!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一见,果然是——果然是不同凡响啊!”
一阵极类女子的笑声忽地从长廊转角处悠悠传来,乍似豪迈但却尖细的嗓音听着便叫人觉得心底发毛,疾行而走的朱富贵仿佛兀然身陷叵测之变中的落单孤狼,在那笑声响起的瞬间便立即止住了脚下步子,抬头警惕地看向长廊前方!
眼前竟是缓缓踱步晃出了一张熟悉的人脸来,“银鹄?怎么竟会是你?!”“太平坊主”的“惊诧”嗓音竟似连自己都未曾意识,仿佛脚底“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方才牢牢站定,只管瞪着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愤愤然向着前方看去。
并没有让他等待多久,紧接着那银鹄的身后便又缓缓踱步现出了一名中年男子的白净面孔,虽然两人之前从未谋面,然而朱富贵却已是福至心灵地第一时便猜出了这人的真正身份。
“‘承天府’的纪曾纪副主事?”
“朱坊主还是称呼我‘纪巡检’的要好。”
纪曾淡若无痕的细长眉毛微不可察地轻轻皱了皱,似乎是很不满意身前这人对自己的称呼,静静忖了片刻后,方才用两指夹出一枚雪白棋子,并一步一前地走向那已经被堵住了四面去路的同僚轻声笑道:
“‘执白为守’,看来朱坊主的应变能力倒是不慢,只可惜棋差一招,终是为之奈何啊。说到底大家都是领朝廷俸禄之人,便不如你与我坦诚地做个交代吧,‘倚香楼’天字三号房里的那名客人,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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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的那具冰冷尸体,似乎是微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动!
然而赵隐此时正沉浸在希望崩塌、前路断绝的巨大悲痛中,却是对与自己无关世界里发生的任何一切,全都逃避性地选择了不闻不问、不感不受。
怀里死死搂着的那具血尸又一次微不可察地轻轻抽搐了一下,喉头急急滚动,竟是有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艰难自口中断续传出。
悲伤小童这时方才有所察觉,空洞目中旋即射出一道惊喜亮芒,可却仍是不敢相信,胸膛仿佛打鼓一般通通作响,终于还是颤抖着身子不安地靠过了双耳,想要确认心中的那份奢望的确不是在做梦。
赵隐聚精会神地几乎是集中了所有注意,然后才隐约听得右耳侧旁似是依稀传出了几缕断续不成的气流摩擦声响,“咝咝”......“咝咝”......没有语段,不成字句,但却的的确确是——是人的声音!
“哑叔!哑叔原来你没有死啊!......”
一股狂流霎如触电般流过全身,小小童子口中旋即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兴奋喊声,双臂不由自主地便用力抱紧了怀中人的冰冷身体,全副身心都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之中,却是完全未曾察觉,先前场景所流露出的无端异样。
也许是天意成全,也许是心愿未了,半个身子都浸在血泊之中的那人,此时竟是奇迹般地缓缓睁开了一双浑浊眸子。
甫一见到激动趴在自己身上的熟悉小人,慈祥老者原本暗淡无光的幽晦眼里,瞬时便闪过了一道凌厉亮芒,那原本僵硬蜷曲的干瘦右臂竟是猛然向前一伸,就大力将那童子的大半个身子拽到了自己面前。
赵隐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然砰砰跳得飞快,周围的大片粘稠空气倏忽涌入肺中,竟是呛得他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可即便这样他却还是极力保持着僵硬的半弓姿势,生怕因为自己的这番异动,而压住了身下的虚弱老者。
老人的浑浊眸子里似是有一抹心疼神色忽掠而过,干涩喉中不住地发出丝丝浑浊杂音,仅剩下的那只完整左手剧烈颤抖着,但却还是费劲地向着胸前位置摸索探去,似乎是想要从里面努力拿出些什么东西来。
小小童子这回总算是注意到了怀中人的异样,赶忙顺着老者意愿将双手往前递去,而后便惊觉右手掌心蓦地一凉,竟是忽然就多出了一块尚带温意的坚硬物什。
“哑叔?”
赵隐本能地想要追问怀中人用意,但却是在老者的目光逼视之下将这染血之物囫囵收入怀中,他自知以自己的体力绝无法将已经失去行动力的哑叔安全带回扬州城中,所以从开始时候便在脑中急速计算着从医馆延请大夫出城医所需花费的钱财以及时间,又哪还有心思去关心哑叔交给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哑叔你好像流了很多的血,我现在就回城里为您去请大夫!还有叔叔呢?为什么没有见到叔叔?叔叔他到底怎么样了......”
赵隐虽然有许多的话想要问问怀中那人,可现在的情况却是不容许自己再浪费时间,木屋内宛如地狱的血腥场景令他不由地便开始担心叔叔的安危,以他之年纪阅历,尚还未曾察觉出怀中人的命若悬丝,只觉得只要能赶回城中请来大夫,就一定可以令哑叔恢复如初。
“死、死了......全部、全部都死......死了......”
彷如世界粉末坍塌,赵隐只觉得灵魂仿佛倏忽一痛,就像是被人硬拽着抽出身体一般,甚至都来不及酝酿悲痛,泪水就已经无征兆地汩汩全涌了出来。
“活、下来......去——,去青城......!”
似乎是费劲了最后一丝力气方才吐出的艰难话语,虚弱老者说完了这话之后便溘然闭上了疲惫双眸,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小小童子,还茫然无措地怔怔跪坐在血池中央,脑中竟似有万道惊雷轰然炸响——
死了?全都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以叔叔他,难道竟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呢?自己已经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没有见过叔叔了,他甚至都已经快要回忆不起叔叔上一次对自己微笑时候的样子了,所以怎么会?又怎么可以?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还有,——对了还有哑叔?哑叔!赵隐这时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哑叔刚刚好像不是在与自己比划着手势,而竟是真正开口说话了?可哑叔?哑叔他难道不一直都是一个“哑巴”的吗?
“哑叔?你、你怎么会、会说话了?”
小小童子紧张地问向怀中人道,然而,却已是再无法听到那人张口与自己说话了。
......
叔叔死了,可难道哑叔也要抛下自己离开了吗?
赵隐神魂不属地半跪在血池之中,怀里的那具冰冷躯体得就像是块无知无觉的石雕一般,无论自己怎么哭喊摇晃,都不曾表现过一丝一毫的反应,看上去就像是——,就像是血池中的那些生着陌生面孔的其他死尸一般。
一直到怀中的血尸已经彻底变作僵硬,赵隐却依旧没法从方才的震惊情绪中缓过神来,今晨进入木屋之后发生的所有一切都着实太过突然,他好不容易才挣扎爬出了无望谷底,可倏忽之间却便又被人狠狠地从希望的云端被打落深渊。
人生的大起大落如此跌宕,但他却在这短短的半天时间里往返经历了完整一遍,甚至都没有时间吞咽消化这些苦痛情绪,便要踉跄着站起继续奔波赶路。
“活下来——”
“去青城!”
这是哑叔最后留给自己的郑重嘱咐,他不知道哑叔让自己去“青城”究竟存了什么用意,但却明白今日遭遇的事情绝不可以常理猜度,数十条人命全都折在了北郭东郊的这座小木屋里,这种事情无论是放在国朝的哪个地方,都不可能不叫人关注震惊。
小小童子虽然茫茫然然的不知心魂何属,但因今日所见种种怪异而生出的一点心头清明,却如长夜明灯般地,止住了他脑中即刻生出的鸣冤报官的本能反应。
浸泡在血池中的双脚终于迟钝感到了一丝尖锐寒意,可赵隐却依旧紧紧抱着怀中的这具苍老躯体不肯放手,他到现在都还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哑叔已经不在身边的残忍事实,总幻想着哑叔能够像上次那样突然睁眼醒来。然而心底的那道理智声音却总算在不合时宜地提醒着自己——
不可能了,怀里的这个人,是永远都不可能睁开眼睛再看一眼自己了!
直到血池中的粘稠液体全都变作了暗红近黑,怀中的老者依然阖着双眼一动不动,赵隐才终于接受了哑叔的确已经离自己而去的事实。
他本是想就一直这样无知无觉地待在木屋里陪伴哑叔的,然而却似有什么事一直记挂心上,努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搜索记忆许久,这才终于记起了在扬州城里的那所破旧城隍庙里,还有一个人正在等着自己回去呢。
他曾经承诺过小不点的,说一定会在日暮之前赶回城中!
如今叔叔死了,哑叔也不在了,在他的人生里,现在就只剩下小不点儿一个至亲之人了。
自己必须马上回去!
......
日色渐昏,赵隐最后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出这间木屋的了,脑里只有一些模糊而残碎的片段图景。
譬如哑叔半悬在空中的那只干瘦手臂,仿佛冬季败落的盘虬枯藤,形单影只地在寒风中萧瑟摇摆......
又好像是哑叔临走时最后闭眼的那一瞬间,浑浊眸子满满溢出的欣慰神情,以及掩饰不住的淡淡不舍......
他想,或许哑叔最后是带着平静与满足离开的罢,可为什么?自己却反觉得脚下的这条路,竟好像是越走越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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