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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巡检,人已经咽气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于积雪官道上溅起大串泥泞珠点,仿佛一艘不断驶进的破浪快船,只有马肚上的大团雪白随骑手腾跃起落,在官道上迅速地划出一道飞快放大的醒目残影。
纪曾虽然在“承天府”中点卯领事,不过却是很不喜欢听手下之人唤自己叫做“副主事”,倒不是因为“主事”这个职位不在中枢官制之中,而是这世上所有带着“副”字的东西,这位尚还挂着官名的“前”朝廷都巡检使统统都不喜欢,——当然也包括“万岁殿”殿上那些软包朝官对自己这位国公爷“得力副手”的殷切献媚。
“这次居然这么快?”
勒马急停的前巡检使面上表情似是微微愣了一愣,好像十分吃惊地一个甩镫离鞍飞快落站于地上,但却是看也不看向自己侧旁,便只管朝着来人停马的位置,振奋走去!
“果然已经是死得不能再透彻了。”
纪巡检灵活摆动着一只脚上的乌皮靴头,隔着云翳遮蔽住的淡薄月光,将马后拖着的那团烂糊东西轻巧翻转向一旁,——“咕咚”,随着一道硬物磕地的声音响起,烂糊之中竟是乍然露出了一块莹白颜色的浑圆物什。
一颗被磨去了皮肉的新鲜头骨,正安静果露在在混着淤泥的积雪官道之上,头骨的后半部分已经能看出明显的磨损痕迹,然而正前的两颗眼珠子却还是黏糊糊地挂吊在空洞眶边,只不过被纪曾那只乌皮靴翻来覆去地摆弄了几次之后,却终是内中空空的什么也不剩下了。
“才百里不到的路程,就被磨死了两个,不对,还应该再加上半个,合起来是两个加半才对。”
纪“副主事”显然是心情不好,口气抱怨地重重揩去鞋尖血迹,呼出的冷气在鼻尖氤氲成了一团蒙蒙白雾,他皱眉回忆起那妇人腰腹臃肿的痴肥模样,心道要是自己早知道那肚里还装了一条人命,三日前哪会同意把这愚妇绑在马后?
平白添了累赘不说,竟还无故累死了自己的一匹良马,可真是连本都不知给多赔进去了几倍。
“按说这官道也费去了官家不少银子了,可是纪原你瞧瞧,哪里有一点平整的样子?真全都是一群尸位素餐不干正事的废物!”
“是!巡检说的极是!小人坐下那匹劣驽的铁马掌,连高邮县界的城根跟都还没跑进去呢,就已经给生生磨去了四副,这官道可真是不平整得厉害呢!”
插缝说话的乃是个“承天府”刚来不久的新丁,他是三个月前刚从“御史台”被调进的“承天府”中,原本是做足了功课死心塌要抱紧“太平国公”的那根粗壮大腿的,可没料想官家的一纸调令竟是突然就调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于是这位倒霉的“承天府”新丁,只得是火烧眉毛地又立即改换目标,转身殷切抱起了这位新调来的“承天府”副主事、江湖人送雅称“纪疯子”的前都巡检使纪曾的那根细长大腿。
只可惜历史滚滚前进的车轮却是又一次无情证明了,这世上一切临时抱佛脚的侥幸,最后注定都必定将成为!——所有失败者们的——最!大!不!幸!
“想不到这回倒是来了个会说话的,那要不到了扬州地界的时候,干脆就由你去撞门好了,纪原你可要记得提醒大家睁大眼睛瞧清楚了,要是没办法在明天之前赶到扬州城门前,这次没的可就不一定会是他那匹劣驽蹄子下的四块铁掌了。”
纪巡检的心情似乎很是不错,眼角藏笑地招呼过直立在一旁的清秀文士,可却是连余光都没有往后旁插话的那人稍稍移去,一手拽过了用那根用“紫河液”浸泡的马鞭,便飞身蹬步地直接跨坐上马了。
......
马屁拍到马脚上究竟是个什么感受?
现在鲁八方总算是有了一次深刻体会了。
他好不容易才上吐下泻地忍过了这一路上脑浆迸流、骨肉支离的血腥场面;又晕头转向地撑过了三月急行军以至痔疮爆裂的人间至痛;今天到了江都之后更是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上,就又马上被自己的这位巡检上司急赶着往扬州方向飞驰而去......
这的狗屁官道,可真他娘的是修到坑里去了!颠得自己简直就快要把肚中肥肠给吐出了!
咦?怎么就只允许他这个副主事不满意,可却不准他一个小小的国朝官吏发泄怨念了?
那我大宋朝的这泱泱天下到底还有没有公理了啊?!
虽然自己也必须得承认,自己方才的确是存了想要报上巡检大腿的奢念。
可是惨就惨在原本自己的这套拍马屁功夫一直都是无往而不胜,却没想到这一次居然运气不佳,没能号准那“纪疯子”的三部脉象,不知晓这人竟然是面铜墙铁壁,什么马屁都不吃进,以至于一句说错,便马上就要小命不复了。
所以也只能是感叹一句人生幽默、天命不顺了,真活该他鲁八方倒上八辈子的血霉!
“巡检,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七半个时辰之后,我们便可以到达第一个计划点了。”
与纪曾并辔而行的乃是他从家中带出的心腹亲信,容长脸型、面白无须的文雅男子自信地望了眼微黯天色,却是从容不迫地就给出了自己的精准估算。
他们昨日晚间才刚同高邮军打过招呼,今日酉时便已经快马不歇地赶到了江都,想来若是不出意外,则再过七八个时辰之后,便可以衣上微尘地系马城楼垂柳边了。
“通知下去!最迟六个半时辰之后,我要亲眼见到扬州东郭水门的影子。”
纪曾挥起的马鞭在清濛月色下圈出一道模糊残影,然后便听见疾驰马蹄之声“嗒嗒”响起,那股上早已血痕累累的高壮军马,立即便吃疼地扬起两对铁蹄,朝向前方的积雪官道没命奔去!
“纪原,你觉得扬州城里的诸位英雄好汉们,这次会怎么欢迎我们呢?”
纪巡检忽然面无表情地将马鞭插回鞍旁,仿佛不经意般地问向身侧急追上来的那人道,单听此时的语气,——诚挚,认真,倒似真在实打实地向自己的心腹谋士虚心求教。
“属下不知,还望巡检能不吝指点!”
然而闻言的纪原面色却是立时煞白,这几日的纵马长驰,竟是难得激起了自己心底埋藏的风华意气,以至方才居然一时嘴快说错了话,好在今日巡检的心情似乎不错,只将到达扬州的时间定在了六个半时辰以后,——便是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好让自己能够保住一条贱命。
“你一定是在想,我们比原定计划足足提前了一个月的时间,扬州城内的那些蠢蛋们可是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至于六个半时辰之内赶到城郭,——也无非就是多跑死几匹马的事情。”
纪曾瞥了眼身侧不断驰快的骏马,不动声色地将嘴角的一丝笑意阴晦掩下,却是语调不变地继续冷冷道:
“要不然我们干脆打个赌好了,就赌我们明天究竟能不能够顺利地冲开那座扬州水门?你要是能赢得过我,——嗯,这个‘承天府’副主事的位置,纪原你觉得怎么样呢?”
“巡检想要做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做不成的例子,属下不是不想要那彩头,而是根本——根本就不可能赌得赢啊。”
纪原两颊肉上堆起的恭敬笑意简直都快将眼睛给淹没了,长歌当哭,然而却需是在活命之后,身旁这家伙是个见人怕的十足疯子,手上沾染的人命何止千万?又怎么会在乎多添上自己的这一条呢?
只不过这纪曾使出的手段确实是太过卑劣,先是以言辞逼迫自己定要在六个半时辰之内赶到扬州,而后又用打赌的方式继续加码,想来定是已经对他动了斩草除根的念头,可惜自家大兄才死了两年不到时间,这疯子便又磨刀霍霍地对准了自己,纪修撰若是泉下有知,也必定会为此感到骨冷心寒的。
“纪原你可是比你那大哥没趣多了!”
笑意霎起的“承天府”副主事狠狠一夹马肚,眨眼便错身驰马奔至到了队伍更前位置,烈风霍霍直吹华纹锦袍,然而纪曾脸上的盎然笑意却是未达眼底,只留给身后追随者一道如蛇般蜷曲的倦懒背影,几个呼吸时间便占着马健蹄快,远远地驰马到最前头领路去了。
希望扬州城内那些所谓的江湖豪杰们,会为自己准备一份足够大的惊喜礼物,到时候可千万不要——,辜负了他纪曾为此花费的一番人脉心血啊。
还有“太平赌坊”中的那位富贵同僚,听说贯来便受任国公器重,却也不知到底是不是那生了三头六臂的真“奇伟”人物。
才过而立之年的年轻副主事想到这里,又不禁笑着瞧了眼漫空的晚冬暮云,只再过几个时辰便要到了正月新春,自己的运气一贯不错,想来应该是会扬州城中,迎得一场红红火火的开门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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