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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街”西段,旧城隍庙。
小小童子的疲惫身影被一弯冷月孤零零拖在身后,落木枯枝仿佛鬼爪,将缓缓前移的黑影截成无数碎片,就仿佛是赵隐此刻的心情一般,——破碎,零散,不知所措。
那破旧城隍庙依稀还是原来模样,只不过门前那三粒积着微雪的光秃青石,现在已是彻底变成了三块雪团,远远瞧着,就好像是停尸房里头悬着的薄纸灯笼一般。
说不出现在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一身疲惫而且还两手空空。
那家伙居然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地就潇洒走人了,大家伙儿好歹相识一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可也总得——,也总得好好地道一句“再见”、“珍重”,然后再离开吧?
这种离别方式也实在是太——
叔叔是这样,哑叔也是这样,只留下一张字条说是一月之后死约相见,然后就再不见着一丝踪影!
可他们为什么就不能面对面地告诉自己呢?为什么就不能露个脸让自己知道他们一切都还安好呢?!
像这样隔绝所有消息地叫自己牵挂担心,难道就真有必要吗?
现在居然连小不点儿也是这样!
不做任何通知地就离开,便好像随手丢弃什么不想要的垃圾一样。
赵隐并不想要表现出自己好像傻瓜似的无措模样,虽然小不点儿的不告而别的确是让自己满肚子的热血计划折戟沉沙,不过其实仔细想来,他们本也就是萍水相逢之人,又有什么值得自己失落心冷的呢?
那些共同经历的事情现在想起都似还清晰浮在眼前,只不过如今人都已经走了,自己这里就算是有一百个不放心又能有什么用呢?
不过是会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笑话罢了。
“呼——”
赵隐终于长呼出一口气地收拾起疲惫心情,借着玉佩亮光小心行走在幽黑小径上。
这座城隍庙的规模不小,立着残破碑石的入口距离屋宇主体尚还有一段近百步程,一路之上杂草丛生、碎石散布,虽是已经被被连夜积雪盖住了残垣断壁的大部分,不过那些隐藏在白雪之下的尖锐棱角,却还是有可能在踏上的一瞬,便刺穿自己脚下那只剩了一张布皮的单薄鞋底。
今夜的月光不似往常一般可以隐约照物,且或是因为正下着雪的缘故,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迷迷蒙蒙地罩了一层薄纱,影影绰绰只能瞧见大致轮廓,就更别提分辨什么草木石头的具体样貌了。
艰难“跋涉”之后,小小童子总算是气喘吁吁地来到塌了大半墙面的残破庙宇外,红底黑字的破木匾额正摇摇晃晃半悬在大门上头,剩下那唯一还粘结着的部分也几乎被雪色染作了大块亮白,风吹过时便会碌簌簌地晃落下一地细雪。
接近半日的奔波已是让他身心俱疲,新嫩手掌早就被冻做紫红,四肢与肩上亦是累了一层细碎雪花,赵隐习惯性地屏气飞快移过那张悬晃匾额,在庙宇里呵着冷气猛跺了跺脚,然而体内却似乎是并没有感觉到多少凛冬节气的彻骨寒意。
看来自己的确是被这天气冻得糊涂了,城隍庙内香火依旧惨淡,也不知是用什么做成的四方神龛正孤零零地立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方桌中央,可里面却是空荡荡的见不着一尊神像,更是叫孤身独立在破庙中的童子觉得心中凄苦。
熟悉的布置,熟悉的摆设,熟悉的......
——等等!
怎么庙里那面唯一完整立着的挡风石墙,看上去竟似与平时有些不一样呢?
“唰”!
仿佛被人兜头猛浇了一缸冰水,寒意瞬间透骨穿过,小小童子这回方才颤颤觉出些微的冷冬凉意了,然而身体四肢却依旧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动也不动地僵硬杵在原地。
“——小不点儿?”
印象里的空旷城隍庙墙角,此时竟是正无声息地蜷着一道薄若无物的细瘦人影,梁上那早已见了天顶的窟窿洞口正纷纷纷扬地往下倾着细碎雪花,一阵落在那人身上,而过了一阵却又被冷风刮走,叫人看着,就忍不住地泛出了一阵哆嗦。
“小不点儿!”
赵隐终于抑制不住地一步奔上前去,不由分说地便拉起了地上的那道小小人影,紧紧抱进了自己怀里!
“喂!小不点儿!你怎么了?你、你说话啊!小不点儿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怀里那人的身子冷得可怕,赵隐轻托着那人的手臂也是不敢用力,想起有人在凛冬睡死的说法,更觉心下发寒,笨手笨脚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做好。
“窣窣~~”
怀中的冰寒躯体似是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动,小小童子立即瞪大了眼睛紧张看向怀里那人,——眸光迷蒙,然而那双熟悉眸里透出的水润清光却彷如静湖乍起涟漪,一层一层皆映着自己的焦虑倒影。
总算是醒过来了,赵隐这才终于放下心地长呼出一口气,可身体却是如同被抽去了力气一般,瞬间就软软瘫坐在了冰冷积雪地上。
刚刚醒转的豆丁乞儿不禁呼吸急促地紧张看向眼前那人,肩线轻颤,似乎是想要往前伸出手去,然而犹豫了片刻,却终于还是低下了脑袋,沉默收回了蜷枯着的沾黑手指。
“你、你这到底是去哪里了啊?!”
赵隐回过神后才觉出了阵阵后怕,心道如果他自己方才回来得再晚一些的话,那这小家伙岂不就要被冻成一团冰坨了吗?
“滴答~”
回应自己的却是手背瞬间滴落的一点凉意,赵隐不禁叹了口气地看向面前沉默低头的那人,想要大声说出的训斥言语,也终于全都化作了一声说不出的无言唏嘘。
“如果不想继续住在这里了,你大可以和我明说的。”
男童的语气十分平静,至少听上去不像是在质问,然而那豆丁乞儿的浓密眼睫却是无意识地瞬即划下一道阴影,只是沉默地将脑袋低得更低,用僵硬四肢紧紧环抱双膝,什么辩解话语都不说出。
“我不是说过的嘛,叫你不要乱跑呆在这里等我就好,你知不知道我——!”
赵隐看着那人沉默不做声的凄凉样子便忍不住想要生气,然而最后却还是不了了之地将剩下的那半截埋怨话语,又重新咬牙咽回到了烧火肚中。
是的,小不点儿怎么可能会知道呢?自己为了找到他,急得都快要把整片“十三街”的地皮全部翻过了一面?!
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一路走回来,自己究竟有多担心他肩上的骨伤会再次复发?!
他又怎么可能会知道,自己方才在城隍庙中见到他时,心中忽然泛起的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后怕情绪?!
......
他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他只不过是因为贪玩消失了几个时辰而已,又怎么可能会知晓自己的担心害怕?大家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之人,真要说来,也只能是怪自己情谊过剩、投入太多罢了。
凛冬寒雪,冰心相赠,他原本还以为......
赵隐忽然觉得自己竟是变得有些寥寥可笑了,但望着那人依旧沉默彷如硬石的模样,却终究还是什么问话都没有再从嘴里说出。
数不清的六棱雪花从城隍庙顶上的窟窿洞口扬扬洒落,无声旋舞在沉默对坐的两人眼前,人死物活,竟是意外地映照出了一种时光悠远的绵长美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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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咚!”
身后忽然传出了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两人间弥漫的沉默气氛瞬间便被打散,赵隐终于还是没忍住地轻叹口气站起身子,不用回头也知道定是庙门上那块将坠未坠的破木横匾已经“寿终正寝”了。
没想竟还是没能挺过一晚时间。
“我明天就离开,这城隍庙你暂且住着,我另去寻一处地方落脚。”
赵隐想了想还是决定由自己先说出口,毕竟等着被人不知什么时候当做垃圾丢弃与自己主动离开,还是有着很大区别的。
袖口忽然传来了一阵极轻极颤的拉扯,很熟悉的感觉,只不过自己既然已经决定了明天就走,这些却都是没用了。
“你?这——,这是什么东西?”
赵隐终于还是没忍下心地转过了身子,眼角余光扫到那小人用眼神示意向自己的怀中紧护之物,应和那人眸里期望地张口问道。
老实讲,其实那番话自己刚一说出就感到后悔了,生气并不能让他心里觉得好受一些,反却还莫名生出了一丝负罪情绪,所以这又是何必呢?
最多以后好聚好散,各走各路便是了。
“什么?你是说,这东西是给我的?”
赵隐叹了口气又重新蹲下身子,那小人的眼里忽然溢出的光彩,竟仿佛星河璀璨全都倒坠入其眸中,让自己很难张口说出拒绝话语。
“好吧,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赵隐瞧着那双明澈眼睛终于心软说道,反正自己已经打算今晚过后便离开这座城隍庙,接与不接、看或不看,又会有什么区别呢?
“你的意思是,要我亲自打开这东西?”
掌心接过的白布包还残留着轻微热感,赵隐有些不确定地又对其指了指,虽然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他隐约生出了一丝不安,不过却还是在那豆丁乞儿的期盼眼神下,小心解开了打两个漂亮结头的粗糙白布。
......
冗长的沉默。
赵隐定定看着身前低头垂眸的小小乞儿,似是无意识地张了张嘴,但却依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出。
自己难道不是理应感动得泣涕涟涟、长歌当哭的吗?
又或者是满面通红、羞愤难堪地对着那小小人儿说上一声“对不起”吗?
可怎么现在自己的心里,却是只剩下了一股说不出的悲伤情绪呢?
简直就是来得莫名其妙!
小小童子怔怔瞧着掌心托着的那块白净馒头,——馅大皮薄,且似还在冒着温热白气,就好像是......
冷风呼啸吹过,不由分说地便将眼眶里蓄着的铅水重新刮回到肚中,然后“嘀嗒”一声轻响,便摇摇颤颤地滴落在了那根已经冰冷的心弦之上。
“嘶~~”
——天气好冷!
然而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温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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