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跋涉的并不慢,它们谈笑着,用健壮的四腿踏过许多地方。萧索的山脊,冰封的河面,银装的松林,素裹的荒阡。
它们自北方而来,带着期盼与急切造访南原。
它们要度过这场要命的雪灾。
头狼一路上除了以声示意狼群休整和继续前进,它全用那双寒芒乍盛的凶眸代为回答。
狼群的成员一看见首领的这等眼神,便立即明白是何等意思,即便是适当的建议,此刻也不宜谈论,毕竟,路在那里,路还很长。
眼睛也会说话。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它流露出来的情感便是内心最真实的情感。
狼头渐趋森冷的目光,意味着不容辩驳。
天空又洒下片片白如杨花的雪,在默默计算着狼群出发至此,跋涉了多少天。
今天是第三天,沿途的景色悄悄混进数棵落叶树,使满目雪松平添几分萧索之感。
寒意肆虐的风减缓了不少,飘落的飞絮也少了许多。落叶树上疏片枯叶残,失了色的瑟缩着。
它们干枯的眼神对大地望眼欲穿,临终时仍痴痴的相看。它们眷恋的地方有两处:慈树与厚土。
树叶应该先化作停落的蝴蝶,在某时振翅飞离了夙夜栖息的暖树,再化作厚实的泥土,于某处化为养料重回母亲宽阔的襁褓。
叶生叶落又一年,蝶起蝶休又一怜。
傲言和望天仍在后头紧紧跟随,虽然它们不敢造次,只能将怒气宣泄到失败身上。但对于头狼,它们也怀着淡淡的愤懑,前方引领狼群的壮实身影,能不见就不见。
“这鬼天气。”
望天不禁暗骂一句,抖落积在毫鬃的三两残雪和闲愁,闲愁是抖不掉的,它压在心头。
傲言从前最爱看的,便是头狼意气风发的英姿和骁勇善战的威武。头狼的一言一行令它崇拜,恍若满天琳琅的星子。如今却只值得厌烦和唾弃,到不如一堆烂泥。
三天的不眠不休的行路,疲惫不堪还是其次,饥肠辘辘已是急需解决的当务之急。两只狼确信如今的自己可以吃下几头牛。
“嗷呜~”
前方又响起了示意休整的狼嗥声,两只狼正准备趴下喘口气,头狼浑厚而响亮的声音又借几缕清风灌入耳廓。
“担任搜寻这一任务的狼听令!即刻动身,前去搜寻猎物的踪迹!”
“是。”
两只狼有气无力的回应着,在群狼不屑的目光中,瘦削而倦怠的身影渐渐没入山林深处。
“这头狼真是作呕,难得有休息的机会,看来又要落空了。”
望天单看着十二月将至的碧空,以及那些夹着忙碌与急切的一团团飞絮那么大的雪花,将大地深深埋葬在晶莹之下,欲盖弥彰不知是否还记得自己最初的模样?
“有这等闲情抱怨,不如仔细寻找猎物的踪迹。填饱自己的肚子要紧。”
傲言淡然的瞥了眼它,它的鼻尖仍触及地面。于是,它闻到三种味道:
雪的味道,大地的味道,森林中落叶树的味道。
它抬头,只能见到极分明的两种颜色:
天空阴沉的暗灰色,大雪仓皇的苍白色。
它最喜欢闻的气味是月季与罗兰混杂着猎物诱惑的膻味,在梦想的气味中陶醉的狼,它的心潮涌动莫大的满足与享受。
它最爱看的是春夏秋三季的缤纷与绚烂,丰富的色调便是由自然描摹的最精妙绝伦的画卷。
这个可恶又可爱的家伙,外表住着寒霜淡漠,心头却藏着暖阳开朗。
望天见着傲言在自己的岗位上如此负责,它微叹着,粗放的脸庞少见的浮现出一分惋惜,缓缓道:
“兄弟!……真不值呢。”
像是在年华里悠长的叹息,不知叹息的是时光的无情,还是众生的冷性,亦或是自己的痴情。
望天暗淡的眼神亮了起来。
望天因饥饿乏力的四腿飞了起来。
望天忧愁怨怒的面容笑了起来。
它的身形是一道离弦的箭矢,直冲的霹雳。
它绝对可以拿自己的性命担保,它是真真切切发现了猎物的身影。就在前方不远处,视野较为开阔的地方。
它在灌木丛前轻盈一跃,飞身打算扑倒猎物,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咬断猎物的喉咙。
结果它的怀中却只有一堆残雪。
傲言也从后方火速赶来,瞧见望天一脸的颓然与挫败,便知晓了结果。
“我之前清楚看到前方的积雪突然间起了异动,便以为是白貂或雪兔,可谁知道……”
望天垂头丧气,忿忿地说道,懊恼地望着面前这条结着厚厚冰层的河流。
傲言的鼻孔正仔细的辨别着岸边一堆落叶上的味道。随后它的目光先是涌现一抹追忆,接着是无尽的森冷的杀意。
它的如此强烈的戾气也惊动了身旁的望天,望天走上前,安慰道:
“不就是一次失败嘛,重来就行了,何必为这样的小事大动肝火。”
傲言的眼瞳泛起诡异的血红色,它直勾勾的盯着望天,弄的望天都对这样的它生出一点恐惧。
它的耳畔回荡着傲言那句充满怨毒与杀气的话语。
“你……试过屠杀同伴的感觉吗?”
“没试过。”
望天回应了一句,眼前的傲言根本不是它所熟悉的孤傲而又冷漠的家伙,那是陌生而又胆寒的,来自地狱里修罗的模样。
“那么,很快你将体验这种美妙的感觉,指爪将溅满那家伙恶心的鲜血。你将跟随我去屠狼。”
面前的傲言嘴角勾勒出浅浅微笑,就像是一个嗜血成性狞笑的恶魔。
“屠狼?傲言你究竟怎么了?!”
望天厉声喝道,它想让面前这家伙清醒过来。
“无理由的屠狼对你来说的确很难做到,但是我们接下来要屠杀的那个倒霉蛋,恐怕干掉了,狼头兴许还会给我们戴罪立功,从而升迁。”
傲言淡淡说道,它这一席话让望天更摸不着头脑。
“方才我仔细的辨别一下那堆落叶上的气味,总共有三种。
第一种,便是野猪的气味。想必它是来这里饮水留下的,气味已经十分微弱。
第二种,便是我们所有狼群都欲除之而后快,被狼头列入追杀名单里,在两年前于我们身上留下伤口,然后逃走的那个混蛋的气味。”
就算是望天再愚钝,也知道傲言谈论的是谁了。它的眼里流露出一抹浓郁的杀机,憨厚的面孔尽露凶残之意。
它和傲言对视着,缓缓说道:
“你想屠狼?
我可以帮忙。”
傲言的眼神又恢复之前的平淡与漠然,只不过它却是沉吟着,陷入了思索的漩涡。
“还有什么地方需要考虑的?”
望天看出了它的沉思,询问道。
“只是那第三种气味,是一只兔子的。”
“也许是巧合,先暂且不管这些,把这一项重要情报向狼头报告了再说。”
“那就我去向狼头报告,你且留在此处,不可随意走动。”
望天颔首以应,它将鼻尖凑近分辨着野猪和失败的气味,傲言以最快的速度回程。
“你们发现了那个叛徒的踪迹?”
狼头目光平静,没有丝毫的心绪波动,对于这样的消息,它连惊讶都懒得赋予,平常的如同江南烟雨中的一滴雨点,江北飞雪中的一片冰棱。
“首领,小的想主动请缨前去追杀叛贼。蟊徒灭亡之日,傲言归来之时。”
傲言小心翼翼望向狼头的目光,恳切中带着对失败的一抹淡淡的愤恨。狼头略微思索,便颔首以示准许。
“谢狼头,傲言定当幸不辱命。”
傲言离开的时候,眼中的兴奋之色难以掩盖,那将是一场激烈酣畅的厮杀,那也是一场消愁解恨的屠戮。
想至此处,狼骨子里的凶戾和残酷便展现的尽致淋漓,嗜血的快意,它垂涎已久。
锋狼望着傲言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说道:
“此战当输。”
“锋,你为何有此见解?此去追杀叛徒的有两只狼,而叛贼只有一个,敌寡我众,应是必胜之局。”
狼头嘴角微扬,缓缓说道。
“凶,就因为敌方是一个,此战若赢已是艰难。况且从方才它脸上的神情看来,它已被愤恨冲昏头脑,不易做出理智的判断,想赢更是难上加难。”
锋狼缓缓说道,它何尝不知一只孤狼要远比群居的狼更具有危险性,前年的那个夏夜,它便是一头孤狼。
“锋,无妨。让它们去吧,它们跟那个叛贼积怨颇深,如今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就算是我派其他的狼去,它们也会主动请缨。
毕竟有这么一个既能讨得奖赏,又能解除恩怨的机会,它们又怎么舍得错过,我从来就没有寄希望于废物身上。
至于它们的生死,不在我考虑范围内。它们若死,只能证明它们实力不济,不堪一击。狼群不养闲狼,两个废物而已,死就死了。”
狼头脸庞平静,目光波澜不惊。仿佛决狼生死对它来说已是寻常,不值得在意。
锋狼认真的看着狼头那双杀气腾腾的绿眸,一声慨叹:
“时光还是多少起了作用的。”
狼头却是笑而不语,接着,它的淡笑迅速被严厉与暴戾吞没,天地间又回荡起响亮的狼嚎。
群狼也发出声声嗥叫,做出回应。鼓噪的热情驱散着刺骨的寒气。
狼头的声音铿锵有力,震下三里树枝残雪,震的众狼热血沸腾:
“群狼听令!像西北角树林进发!”
西北角的林子,便是傲言和望天发现野猪踪迹的地方。狼群来势凶猛,此刻雪花应怜野猪的命运。
——
今天是大家伙和小家伙住在洞里的第五天。
雪至凌晨未眠,纷纷飘洒。
风就守了雪彻夜。
肥猪囤积的萝卜很多,小家伙可以吃个足够。肥猪的肉很多,大家伙可以吃个足够。
山洞是背风的,在这里听不见寒风终日满腹牢骚的怒吼。雪却一如平常的造访,它细心的为大地铺上絮被,映在小家伙眼中,点缀了满目琳琅。
大家伙沉默的看着扬洒的雪,小家伙沉默的看着大家伙凶狠却温柔无比的面孔,天上的雪沉默的看着它们,于是世间便寂静了。
只有风宣泄着愤怒,它怕雪不能安眠,便陪了雪一夜。它怕雪羡慕落叶飘零的优美,便托着雪轻盈的身体起舞翩翩。它怕雪孤苦寂寞,劳作了三季仍强忍着疲惫只为来到雪身边。
它满足着雪的一切要求。
雪却满足不了它的一个要求。
山海相逢,此后依旧形同陌路。并非不相识,只缘情不愿。
小家伙也曾想,自己的心住进了体贴的不像话的来客,那么,它的一颗孤傲的心,会出现自己的影子么?
“失败,雪被风吹着,有点冷呢。”
小家伙望着大家伙,认真的道。
“小家伙,雪本来就是冷的啊。”
大家伙微笑着,耐心的为它解了惑。
“雪为什么会是冷的呢?”
“雪是雨点凝成的冰。”
“冰为什么也会冷呢?”
“这个……”
大家伙有些错愕,竟不知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