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陛下今日钦点紫宸殿侍寝。”昭阳殿烛光点点,沉水香炉散着淡淡清香。昭仪淳于柔散下长发,坐在氤氲的雾气内。听到掖庭的通报,她摆了摆手,示意宫人们依次退下,只留掌事宫女南儿在侧侍奉。
“夫人,今日宴会上,陛下待贵妃娘娘举止生疏,怎么会?”南儿替淳于柔轻轻梳理墨黑的长发,不解道。
“皇后殿下有意抬举,陛下也是‘爱屋及乌’。”淳于柔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肌肤白嫩如玉,双眸清明似星,她看着铜镜中的倒影,浅浅一笑。
“虽说贵妃娘娘可怜,可皇后殿下待她实在太客气了些。”南儿撇撇嘴,“妻妾尊卑有序,怎可同席并坐?皇后殿下还亲自给——”
“行了,”淳于柔皱起眉头,不耐打断南儿的抱怨,“皇后也是可以随意任人品评的么?”
“奴婢是为夫人打抱不平,”南儿满面委屈,仍不肯松口,“今日的宴会原是您协助皇后殿下操办,事无巨细都是您一手料理,谁知贵妃娘娘却——”
“那贵妃娘娘无缘无故被太后驱遣出宫,一整个夏天无缘面圣,她的委屈又向谁吐露?”淳于柔转过身看着南儿,语气沾上一层不被轻易察觉的淡漠。南儿许久未见她发怒的模样,吓得深深俯首,不敢多言。
“当年我初入东宫,贵妃娘娘虽是正妻,但待我与皇后从无半分架子,仁爱谦和。”淳于柔不再理会南儿,玩弄妆台前的一柄御赐的木梳,轻声道,“时移世易,皇后深得盛宠,她却步履维艰,换做是我,也会对她格外好。”
提起多年前的往事,南儿轻叹口气:“贵妃娘娘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后宫的女子哪个没有自己的委屈?”淳于柔苦笑道,“但若圣上能体恤到你的委屈,便是最大的不委屈。可你瞧今日宴会,若无皇后一味提醒,陛下眼里哪有这个结发元妻?”
南儿黯然,过了一阵方勉强挤出笑意:“陛下与贵妃娘娘的缘分咱们管不上,好在陛下心里始终都有夫人,今日还专门夸赞了夫人呢。”
“所谓夫妻,只剩虚名。”淳于柔凝视着铜镜里烛光熠熠中的双眸,不知过了多久,烛光映照得眼眶有些湿了,她才命南儿剪断灯花,合衣睡下。
“夫人,陛下有令,请您移步宣室殿共进早膳。
东方才现出第一抹鱼肚白的时候,掖庭令匆匆的脚步声便把淳于柔吵醒了。她揉了揉酸涩的双眼,看向窗外依然墨色深沉的天空,脑海一片空白。
“李公公,怎么今日——”淳于柔刚穿好木屐,珠帘掀开,李绪带着四个小内监鱼贯而入。她目光一扫,那四个小内监个个看上去无精打采,脸上写满困意;再瞧李绪,身上掖庭令的官服尚未梳理平整,眼窝下青黑色的淤痕亦更明显了。
“陛下昨夜不是跟贵妃娘娘?”淳于柔试探地询问李绪。
“奴才只是奉旨办事,其余一概不能多说,还望夫人体谅。”李绪无奈摇摇头,挥了挥拂尘,小内监们又排成一列依次退下。昭阳殿的宫人们在柏夫人与南儿的指挥下迅速为淳于柔更衣洗漱。因昨日宫宴上皇帝夸赞了贵妃简朴的装束,淳于柔只换了一套浅白色的织锦长袍,上面用各色丝线绣着百鸟戏珠的图案,大气端雅又不失活泼清丽。
“夫人,等下您千万别主动提贵妃娘娘,”见淳于柔准备动身,李绪凑到她耳畔低声叮嘱道。
“出了什么事?”淳于柔心中困惑,皇帝与贵妃不睦,那只是碍于许多前尘旧事的隔阂,并非皇帝真的对她心生恶意。这两年贵妃亦侍寝过,皇帝虽冷淡些许,却从未在侍寝次日的早膳传唤过他人侍奉。
“具体发生了什么,奴才也不大知晓。今日天刚蒙蒙亮,陛下便吩咐奴才准备起驾,头也不回地离开紫宸殿。”皇帝的喜怒不定让李绪也一头雾水。
“贵妃娘娘呢?”
“娘娘一言不发,并未有不忿之色。”李绪伸手搀着淳于柔徐徐走出琳琅满目的昭阳殿,“夫人还是小心为上。”
“多谢公公提醒。”淳于柔压住心头的疑惑,转身嘱咐柏夫人带上昨夜烹煮的银耳莲子汤,随仪仗匆匆离去。
“这银耳莲子汤入口清甜,尤其这莲子,尝不出一丝苦味,”宣室殿上,皇帝挽着淳于柔走到御座前坐下,细细啜饮,“许是你又熬着夜黑,把莲心一一摘去。”
“陛下无所不晓,臣妾这点心思瞒不过您。”淳于柔笑得格外娇俏,掏出绣着茱萸云纹的方巾替皇帝擦拭嘴角。
“怎么每次见朕,都要换上这块方巾?”皇帝顺势抓住她有些冰凉的手指,轻轻吻了一下,见两片红晕浮上她白皙的面颊,笑意愈浓。
“茱萸云纹能驱邪气,避恶疾,保佑陛下龙体康泰,顺心如意。”淳于柔不好继续直视皇帝愈发柔情的双眼,低下头去,手指在皇帝手心反扣了扣。
“你呀!”皇帝刮了刮淳于柔的鼻尖,笑道:“这合宫之内也只有你,对朕还有着小女儿的情思。”
“陛下又浑说逗弄臣妾。”淳于柔忍住笑意,接过漆碗,一勺勺喂给皇帝喝下。皇帝不再多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吹拂汤水。
“陛下这么瞧臣妾做什么?”淳于柔抬起头,对上皇帝含笑的眼神,好奇问道。
“阿柔,十年了,朕觉得你从未变过。”皇帝声轻如清晨空中飘扬的飞絮,不经意飘落在淳于柔的耳畔,挠得她耳后痒痒的。她放下漆碗,凝视着皇帝自登基来日发清瘦的脸,还有鬓边不易觉察的一缕银丝,心头微颤,放在皇帝手心里的指尖扣得更紧了。
“德音,孟姬,从见朕的第一日起,就敬朕怕朕。瞧她们恭恭敬敬的样子,朕都替她们累得慌。”皇帝脸上浮出一丝苦笑,仿佛这些话憋在心里有些时日,可不知从何说起,对谁说起。
“姐姐们年少入宫,彼时懵懂。宫规森严,她们难免害怕。”淳于柔喃喃道。
“采苹性子活泼,可太后不喜,朕不好时常传召她。上官氏、司马氏还有许氏,”皇帝想起满眼应接不暇的三千佳丽,苦笑止不住,“好比一个人用了三个名字,说的话做的事皆是一样,无趣的很。”
“上官妹妹文才颇佳,陛下还当面称赞过她呢。”淳于柔柔声劝道:“司马氏爽直,许氏温静,杨妹妹敦厚。这次新晋入宫的宫嫔们青春正好,流丽活泼,各有各的好处,只怕陛下到时挑花了眼呢。”
“好处是不假,可又有几分是真?”皇帝自嘲地摇摇头,视线重新回到淳于柔身上,口吻柔缓,“不像你的好处,十年来真心昭昭,让朕真切感到温暖。”
恍若回到年少时青梅竹马的时光,一股暖流悄然注入淳于柔的心田,她反扣住皇帝的手。皇帝的手掌因日日批阅竹简,指节处长了一层层薄薄的茧,摩挲着有些钝痛。
“扣着朕不放,你教朕怎么喝?”二人相视片刻,直看得皇帝沉静如深潭的双眸泛起了涟漪,淳于柔这才松开。“朕看你是改不了这孩子脾气啦!”皇帝无奈地看着眼前精致的膳食,“瞧,朕专门让小厨房给你做了几道小菜,搁了一些时候,都不新鲜了。”
“多谢圣上。”淳于柔乖巧地福了一礼,抬头正对上皇帝嗔怪的眼神。皇帝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映入淳于柔的眼帘。那远渺似流云的浅笑,也有盛夏午后艳阳的烈灼。奇怪,已是凉风习习的秋日清晨,她却感到脸上有些滚烫,忙低下头去重新端起漆碗,陪侍皇帝用膳。待宫人呈上还冒着热气的银耳莲子汤,皇帝悄悄凑到她耳畔,低声道:“阿柔,朕还是喜欢亲手剥的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