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
广明苑内,哀嚎遍地,竹杖击打下四溅的血滴混杂着青紫迸裂的血肉,看得李令月面色惨白,像一尊破破烂烂的人偶,任由皇帝紧紧揽着她,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令她周身僵硬的话语。
皇帝的指尖触到李令月的长睫,犹如一柄锋利的短剑,划过她的脸庞,阴寒生疼。月色如水,轻风荡漾,刑凳上倒下一具又一具面容狰狞、满身是血的肉体,空旷的前殿上除了缓缓起舞的帘幔,没有一张脸敢露出丝毫的波动。直到太医令仓皇走出,低声回禀长公主醒转,性命并无大碍,皇帝才撇开李令月沾满汗渍的手心,低声吩咐她先回去,早点休息,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内室。
李令月不知自己是怎么被玉容架回清凉殿的,她走过站在廊下垂首静候的淳于柔,走过脸上写满焦灼与不忿的周婕妤,走过一丛又一丛繁花,扑鼻的芳沁盖不住身上淡淡的血腥味。皇帝下令杖毙了丹阳长公主身边的侍婢、划船的船夫、随行的宫人,就连在公主府服侍了多年的詹事、少史、参马也没逃过此劫。太医令、太医监率所有御医、女医进进出出,搅动着这座徘徊在生死边缘上的宫苑;不远处徐氏兄弟居住的宜春苑外,驻守在上林苑的羽林军,与太后亲派的长乐宫卫集结待命,围了个水泄不通,活像一口烈火炙烤的大锅,将所有人都熬煎得生不如死。
靠着秦夫人温暖而厚实的胸膛,李令月无心猜测前方会不会是冷宫,亦或一条白绫、一杯毒酒。自正月初七以来,李令月感觉厄运已然习惯不期而至,尤其这上林苑,和她的八字极为不合。这或许是贾芸春临终前没有见到孩子的怨忿,亦或许是叶芬在长乐宫日夜鼓捣的诅咒,又或许,她与她们无甚分别,只是随时等待黄泉路召唤的一缕孤魂。丹阳长公主在如火霞光里倾吐的那些私密,落到现在的她耳畔,也只不过是上林苑多出的一阵春风,多吹落一朵茶花罢了。她只求皇帝顾念十五岁的淇竹,记得这大半年来她天天读书论礼的不容易,不要太过为难自己的家人,别把秦夫人和玉容赶尽杀绝,不然她去黄泉下做鬼,只能做条孤魂野鬼。
清凉殿人人自危,一听到跟水有关的,玉容立马吓得变了神色。她比李令月更渴望秦夫人打探到丹阳长公主坐起来进些饮食的消息,许是担心变成下一个有冤无处诉的喜儿吧。秦夫人倒神色如常,她忽然变得温柔许多,轻轻抚摩李令月的后背,替她梳头,搂着她颤抖的身子哄她早些安眠。李令月第一次发现秦夫人居然也会唱母亲早年最喜欢的一支歌谣,那是一支母亲爱在白茶花边唱的童谣,听到了它,李令月便梦见初生的月亮。
为了哄她开颜,秦夫人终肯松口,给李令月讲她一直渴望的东宫八卦。李令月猜到秦夫人与东宫交集不浅,却没想到这位以前的东宫詹事,竟对皇帝、皇后、贤妃、淳于柔......等等人儿的衣食起居细节一一了如指掌。怪不得她一直保留着那件自己初次侍寝的藕荷色寝衣,因为皇帝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藕荷色;怪不得她格外欢喜贤妃教自己下棋,原来东宫时十三四岁的贤妃就心细如尘,想得比她这个詹事还周到;也怪不得她从来不把叶芬、贾芸春的争宠心思放在眼里,毕竟她已经看了十余年帝后的恩爱日常。什么临镜画眉呀,举案喂食呀,手拉着手在太子宫绕着海棠花转十圈呀,抱着襁褓里的长子赵琳大冬天的去明渠赏雪呀,秦夫人说出来就像汇报每日食单,听得李令月差点忘了自己是清凉殿都出不去的人。只是偶然想到有过传奇经历的秦夫人如今竟随自己埋没在此,可能人头难保,李令月的心还是会紧紧地揪一下。
秦夫人还专门叮嘱李令月,别信丹阳长公主“落水”前的那些鬼话。她虽隐去东宫时贵妃与皇帝的故事不提,也不讲贵妃的其他,但总不忘蜻蜓点水,带一带皇后与贵妃之间多年姐妹相称的深厚情谊。比如当年尚是中宫的太后病重,时为太子妃的贵妃前去侍疾,被太后百般磋磨,最后还是皇后左右斡旋,使得贵妃全身而退,还领了先帝的重赏;又比如若没有皇后从中调和,几乎不被圣驾惦记的紫宸殿,怎会多一位玉雪可爱的四公主?虽然李令月感觉皇后对贵妃的好,多少有些占了他人枕畔的愧疚,可转念一想,自己何尝不是占了皇后的好处?实在没资格评判没见过只听过的事。
丹阳长公主落水后的第四日,秦夫人探听到长乐卫尉、昭仪淳于柔的父亲淳于颜率宫卫撤离了宜春苑。看来丹阳长公主的身体终究没有什么大碍,李令月的呼吸松泛了些。丹阳长公主落水后的第五日,传来皇帝走出了广明苑,去淳于柔的温室殿散心的消息,李令月原本寄希望于淳于柔的美丽娇媚多多少少抚平皇帝沸腾的怒气,而一想到淳于柔那双璀璨如星的眼睛,李令月瞬间不寒而栗。
丹阳长公主落水后的第六日,停滞多时的上林苑随着皇帝的步伐重新运转起来,春猎归期已至,承光宫与储元宫却依旧宫门紧锁,皇后也好,贵妃也罢,好像俩人约好了似的,谁也不主动敞开大门。皇帝宿在温室殿,只命黄门与掖庭好生照管宜春苑里受惊的宗室贵戚,闭口不提回京。李令月仍缩在清凉殿内不敢有啥动静,直到有一日秦夫人趁夜色出去,又踏着月光归来,带回一张有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奴婢见过夫人。”
细密的睫毛抖落,一双浅长的柳眉下是那张平静从容的脸。不等玉容招呼,李令月立即迈出酸痛的膝盖,一把拉住了行礼的董女医。
“夫人受惊了。”董女医不多寒暄,接过秦夫人递过的木枕与锦帕,二话不说就开始给李令月号脉,“夫人的身子一向康健,但这回受了惊吓,着了春寒,难免会有不适。贵妃娘娘命奴婢仔细为夫人看脉。”
李令月怔住,来上林苑半个月有余,贵妃还没走出过储元宫。之前皇帝命她安心静养,不许任何人探视,她怎么得知——
“夫人,娘娘一片好意,切莫辜负。”秦夫人见李令月出了神,低声提醒道。
“噢噢!”李令月赶紧伸出了手。董女医思索片刻,欠了欠身,道:“夫人近来梦魇少食,心悸不安的症状,原是由忧思过多引起,并无大碍。奴婢开一副合欢汤,甘润滋养,帮夫人调理气血。”
“多谢多谢。”李令月忙不迭地点点头。玉容捧上甘露茶,李令月正欲招呼董女医同饮,不料董女医已站起了身。
“娘娘身子有些不爽快,奴婢不能多留,”董女医看着李令月,露出浅浅的笑意,“娘娘有一言,特命奴婢转达夫人。”
李令月突然感到久违的期待。
“天子之意即为天命,夫人不必惊慌。”董女医亭亭行了一礼,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令月。她的脚步很轻,轻得飘在春天的夜里,卷起一缕微尘,在皎洁的月色里颤动着一颗颗细微的痕迹。
说来也巧,那一晚董女医前脚刚走不久,掖庭少监陈随便赶来吩咐清凉殿接驾。永巷令李绪从御前消失了踪影,李令月担心他或多或少受了牵连。哎,早知如此,他当初应该直接告诉皇帝他早被老爹赶出李氏一族的事实。
皇帝来的时候,玉容刚撤走适才新泡的甘露茶。李令月跪伏在地,祈祷皇帝不要感到这里有一丝一毫储元宫的气息。
“令月,你过来。”一不留神,皇帝已走到内室帘下的铜镜前。昏黄的铜镜里,李令月发现,皇帝眼窝下的淤青不比自己淡多少。镜边的和合二仙仿佛感到殿内沉沉憋闷的空气,也跟着布满了阴翳。
“陛下......”李令月与秦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作好磕头如捣蒜的准备,小心翼翼开口道。
“昆明池的鱼好看么?”皇帝盯着铜镜下方连绵的蝙蝠纹路,冷不丁地问。
哈?这又是什么送命题?李令月吸取教训,紧紧闭住嘴巴,等皇帝接下来的话。
“陶陶跟朕说,事发时你俩在看昆明池的鱼,”皇帝果然没理会李令月短暂的静默,自顾自地说下去,“这昆明池的鱼,与太液池的鱼,有何不同?”
清凉殿寂静无声,皇帝紧盯着铜镜,镜中他的脸多了几重难测的阴影,显得更憔悴了些。而李令月佝偻着身子,缩成镜中一个刺眼的光点。
“回陛下,臣妾当时只顾看晚霞,”李令月瞥见珠帘后秦夫人一闪而过的点头,鼓起勇气,轻声道,“霞光满池,流火似锦,臣妾拉长公主一起看,不料长公主踩滑了脚,这才......。
“呵!”皇帝嗤笑一声,目光仍锁在铜镜上,镜中李令月的脸渐渐升起,昏黄的烛光与流入屋内的月色缓缓交融,映得李令月白净的圆脸蛋与飞檐一端的满月相差无几。她的双目谈不上出挑,却因重重光影交织在脸上,反倒衬得那双清澈的眸子又明亮了几分,直视皇帝眼中飘浮的点点寒星。皇帝看着看着,不由苦笑道:“你的说辞,到底要比陶陶可信些。”
“陛下圣明,臣妾不敢有丝毫隐瞒。长公主落水,乃臣妾照看不周之过。”李令月赶紧又把脑袋再埋下去,好让自己的身影在镜中看着更谦恭。
“罢了,此事已过,日后不必再提。”皇帝的话音还没落地,李令月已觉察出身后宫人们如遇重生的狂喜,立马重重磕下去。不想皇帝忽而拉过她,露出长裙里月白色的寝衣。
“怎么不是朕素日喜欢的藕荷色?”皇帝眼中凝聚的寒意犹未散去,只是声音变得轻动了点,“还以为冷了你几日,你会学些哄朕开心的手腕。”
“陛下息怒,”李令月忆起那日昆明池上淳于柔的轻言细语,忍住强烈的不适感,压低声线道,“这是臣妾入宫前,臣妾的母亲亲手做的,臣妾很喜欢。”
皇帝挥了挥手,秦夫人率宫女们悄声退下,只留皇帝与李令月坐在铜镜前,一个盯着镜子,一个盯着地面。
“父母之爱子,天下大同啊。”皇帝的眼睛还停留在铜镜上,手轻轻褪下李令月罩在外面的长裙,拂过寝衣上绣的几朵小花,“朕记得你说过,你最喜欢的便是白色茶花。”
“是。”穿过皇帝清瘦的下颔,李令月可以望见铜镜上隐约盖了一层薄薄的水珠,像是皇帝呼出的雾气,又像烛泪的倒影。
“你母亲也爱白色茶花吗?”
“是。”李令月瞅了一眼皇帝,瞧他眼里的寒意慢慢消去,重新抬起头,呐呐问道:“陛下喜欢什么花?”
“放肆,”皇帝嘴上这么说,语气却不复进门时的沉重,“是朕在问你,你回答便是,竟敢反问朕?”
“陛下问臣妾,臣妾自然知无不言。”李令月转了转眼珠,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皇帝猛地回头,视线刚好落在她微微扬起的唇角上。
“人道令月年少天真,朕看你没心没肺,”皇帝转过身,伸手勾住李令月的下颔,淡淡道,“这些天,你不怕么?”
“若说不怕,那是假的。不仅臣妾怕,说不定上林苑除了您,人人都害怕。”李令月故意不去端详皇帝的神情,壮着胆子扶住皇帝的手,细声道,“但您是天子,天子之意即为天命,岂非臣妾人力所能及呢?”
尽管只有很短暂的一瞬间,或许只有眨眨眼睛的工夫,李令月仍然感受到皇帝的手在自己面颊上短促的停顿。他的指尖跟那晚杖毙宫人时一样,流出的尽是寒凉,寒凉之中却有一丝不易发觉的余热,仿佛随着那短暂的顿住,永远留在了李令月的面庞上。她的目光终与他的相撞,先前的寒意早已消失无踪,只留下一道道幽秘的波澜,在他深邃的双瞳里激荡,回旋,伴随他略带自嘲的笑语。
“令月,你不懂。”
或许李令月真的不懂,皇帝有空在这面铜镜前拉着她的手,消释对她的怨气,来一番圣恩浩荡,为何不去叩一叩承光宫的门呢?还有,她刚才只不过本能般地想到董女医的转述,居然能蒙混过关,可见皇帝这心意真跟天意似的,不猜不可以,想猜猜不到。然而,皇帝看来不愿再给她多犯傻的机会,一个个吻如淅淅沥沥的春雨,扑面而来,仿佛要把李令月这些天的窒息和恐惧统统洗净。皇帝的呼吸平和而柔热,荡开窗外吹进来的春风旖旎,随着皇帝在她眼睑上的轻啄,一丝丝缠住了李令月。烛光摇曳,铜镜边和合二仙笑得开怀,袖口处的白色茶花也染上了月色。李令月躺在皇帝臂弯里,凝视着他眼前垂的小水滴,惊诧一国之君也会落泪,感慨十五岁的淇竹与十六岁的赵瑞,在这面铜镜前留下了多少缠绵悱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