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一连数夜在长安城上空盛开,华光漫天,丽风流云,卷起大街小巷的炮竹声,震耳欲聋。连串的灯笼映得大雪覆满的街巷喜气洋洋。宫内四处皆张灯结彩,婷芳阁早早换了崭新的桃木符。大年初一,李令月和叶芬随众人椒房殿前殿朝拜帝后,见贵妃不在,李令月心里拔凉拔凉的。出了椒房殿,叶芬凑近她身侧,低声道:“令月,别傻了,你如今得了陛下的欢心,不想法子固宠,还求着见她作什么?”
是日皇帝难得与后妃齐聚一堂,诸妃依照位次接连行跪叩大礼。皇帝大多只是淡淡说了句“平身”。皇后倒笑得宽和,时不时向皇帝提及筹备年宴时的后宫趣事。李令月注意到,唯有淳于柔下拜时,皇帝眼神里若有亮光。
待轮到自己,李令月刚俯身下去,就听见皇后对皇帝说:“贾贵人的龙胎一直由李美人看顾,她小小年纪,帮臣妾分担了不少事。”
“令月冰雪聪明,龙胎由她照料,朕很放心。”皇帝刚说出“令月”二字,满堂皆是微微的哗然。李令月感到无数道凌厉的视线瞄准了自己,周身的血流迅速放慢,身子半僵着俯倒在地。
“臣妾也觉得令月可靠,贾贵人自有孕以来多有不适,每次都是令月想办法让她笑口常开,”室内熏香环绕,贤妃的声音沾了一层清远的幽宁,“待贾贵人产下龙子,陛下莫忘了令月这头号功臣。”
皇帝笑看了贤妃一眼,看来秦夫人说得对,皇帝对贤妃仍很敬重。“贾贵人近来如何?”他看向李令月。
“禀圣上,贾贵人与龙胎尚康健,太医日日前来诊脉,一切都好。”李令月踌躇了片刻,终没把贾芸春的忧虑说出口。
“臣妾为保龙胎安康,让贾贵人少出门,想来她也憋闷,”皇后看着李令月,似乎很满意她的说辞,“陛下正月里若得空,多看看她吧。”
“告诉贾贵人,朕得空了去瞧她。”皇帝挥手示意李令月起身,转向皇后,按住了她的手,难得地露出欣慰的笑意,“宫中近来事多,皇后费心了。”
皇帝说的没错。过了元日,正月初七宗室亲眷和所有诰封的外命妇进宫朝拜,虽没李令月什么事,淳于柔等高位妃嫔早翘首以盼。正月十五是上元节,宫中惯例要开夜宴,办灯会;正月十六,则是永和长公主出降吉日,太后懿旨,六宫皆要相送。贤妃已忙得脚不沾地,李令月不便再去合欢殿添乱。
但李令月觉得皇帝该对自己说一句辛苦。自除夕夜叶芬扔下那听似有理又无理的话,贾芸春便没了和李令月争饺子的兴头。即使李令月让人给婷芳阁也挂满了贾芸春年前编织的如意结,她仍神色阴暗,百无聊赖地翻花绳。太医令再三嘱咐,贾芸春有孕已七月,若母体心情郁结,气血不畅,很容易伤到胎气。李令月知晓她忧心何事,劝了,贾芸春充耳不闻。想到元日朝拜时皇帝许下的承诺,李令月只能寄希望于系铃人。
李令月从正月初一等到正月初七,这期间皇帝一直留宿在中宫,从未踏足别殿。李令月很不想去破坏帝后的你侬我侬,而贾芸春郁郁之色愈重,她迟疑了很久,最后还是秦夫人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心有戚戚地踏入椒房殿。
初七乃是命妇觐见的日子,李令月知道高位妃嫔都在自己宫中与家人欢聚,椒房殿想必只有帝后和皇后家人。秦夫人说,皇后之母阳平大长公主深居简出,甚少进宫;皇后的亲弟妹,盛平长公主,此时怕是在上阳宫与她的父母,秦王夫妇相会。皇后的大堂嫂丹阳长公主只进太后的长乐宫,从不入中宫,也不跟皇后多言;至于皇后的伯母,高阳大长公主,那位传说中与太后齐辉的妇人,今上的大姑姑,相传为帝后结缘的“媒人”,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很难踏出家门。
那今日入宫拜见的,想必还是皇后的二堂嫂,那位面善的永乐长公主。哎,一家子公主就是好,隔三差五就能进宫,李令月想到家中的母亲,心里有些酸涩。她瞅着天色渐渐变暗,估摸着快黄昏了,向公孙夫人说明了来意。
“美人来的不巧,殿下正和两位驸马说话呢。”公孙夫人面露难色。
“哈?”李令月以为自己听错了,驸马?驸马都尉?后宫何时出现了外官?
“是皇后殿下的两位兄长,”公孙夫人反而惊讶李令月的愕然,“今日后妃亲眷入宫朝拜,陛下特许两位公子入宫与殿下小聚。”
怎么秦夫人从未提过???李令月怔怔地站在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美人稍等,奴婢先去通报,一切听皇后示下。”公孙夫人扶着李令月走进引廊,清幽的香气扑鼻而来,李令月顿觉清醒。才眨眨眼的工夫,公孙夫人回来了,向李令月点头笑道:“殿下今日心情甚好,传美人进去说话。”
等,等等!李令月被宫人们簇拥着朝前走,脑海里一片空白。自从入了宫,除了太医令和下属的医官,她再未见过皇帝以外的男子(小孩子应该不算,李令月心想),这该怎么办?
李令月心乱如麻,恍然不知自己已被带到了皇后跟前。紫檀木案上多了一只修长的白玉瓶,里面插着几把水绿色的兰草,皇后照例坐在案前,木案两侧两个青年男子,早已端肃直立,向她行礼。
“臣徐志,”
“臣徐嘉,”
李令月还没反应过来,听得两把男声,一沉一轻,一厚一柔,齐齐响起,“参见李美人,美人万福。”
这这这,会见外臣,合宫中的礼制吗?李令月的脑子都快炸开,公孙夫人在她身后轻声道:“美人,这位是恩平侯世子,丹阳长公主的驸马。”
皇后左侧肃然站着的男子向她躬了躬身子。他穿着一身深色长衣,外罩着一件银灰色织锦长袍,散花织成的双鲤纹饰淡淡泛着金色的光泽,袖口处用金丝缀着两片竹叶。李令月抬头,见他生得虽长眉细目,高挺的鼻梁与瘦削的下巴使得他的面容有些沉峻,他看向李令月的眼神,也是辨不出阴晴。
“这位是恩平侯的二公子,永乐长公主的驸马。”公孙夫人介绍道。
李令月循声望去,发现这一位公子面容亲切许多。他浅浅弯了弯腰,面上洋溢着亲和的笑容。他同样穿着深色的内衫,外面套着艾绿色的长袍,和兄长形成强烈的反差。许因为那笑,李令月觉得他长得跟皇后更像,清俊的面庞上双目灼灼。
“吓坏你了吧?”皇后看见李令月的诧异,并不意外,冲她两位兄长会心一笑,“过了这个新年,李美人才不过十四岁。”
“臣早已听永乐说过,李美人年少聪慧,善解人意,深得圣上与殿下的信赖。”徐嘉的语气十分温和,融入满室的幽香。
“世子,二公子。”皇后命李令月坐在自己身边,李令月不敢不从,硬着头皮向徐氏兄弟行了个平礼才坐下。
“你不用紧张,他们皆是圣上年少时的伴读,得了特许进出内廷,今日相见不算逾礼。”皇后拍了拍她僵直的脊背,笑道,“更何况你只是听从孤的安排,有孤护着你呢。”
“宫中礼法森严,今日是臣等莽撞,惊吓了美人。”徐嘉欠了欠身子。
“二公子言重了。”徐嘉温厚的声音多少消融了些李令月的不安,她迎面笑回道。
“贾贵人今日又有不适?”皇后开门见山问道。
李令月看了看徐氏兄弟,听到宫嫔之事,他俩并未有什么反应。哎,人家自幼随母亲进出深宫,与帝后一同长大,皇帝跟他们比跟自己都熟,有啥不好启齿的?李令月暗暗想着,开口回禀:“殿下,贾贵人孕中不便起坐,臣妾怕她忧闷,今日斗胆向殿下讨个恩典。”
“什么恩典?”皇后柳眉微蹙。
“贾贵人尤擅针线,臣妾想帮贾贵人讨要一些素锦,给她腹中的龙子做衣裳。”
听了这话,皇后还没交代,徐嘉却难掩满溢的笑意,坐在他对面的世子徐志皱起了眉。
“仲康,你笑什么?”徐志似乎不在意李令月坐在他和皇后之间,目光沉沉望向弟弟。他的声音坚如金石,只需一句,便让李令月感觉不到周遭的温度。
“没什么,”徐嘉看着李令月认真的神情,唇角上扬如春风,“虽说宫里规矩繁琐,也没一条不准人笑的。”
“仲康,休得放肆。”徐志一双眸子里流转着寒意,声音更加阴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话语气不善,皇后眼神一凝,看向次兄。徐嘉会意,忙端正了身姿,目光濯濯如清月,“大哥教训的是,臣一时失仪,殿下与李美人切莫怪罪。”
李令月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在这内室里也不需要她开口。皇后好像习惯了这兄弟俩短暂的对峙,不以为意,和蔼地看着李令月,道:“孤准了,你告诉贾贵人,她腹中的龙胎可是重中之重,容不得半点差池。”
“是。”李令月低下头去。
“另外让她安心,圣上会去看她。”皇后这句话不禁让李令月为秦夫人的神机妙算鼓掌,聪明人讲话果真不讲满,好比天边的月亮,月盈则亏。李令月吃了一颗定心丸,如释重负,欲起身告退好让皇后兄妹三人说些家常,不料皇后把她按了下去。
“一些琐碎的家事,没什么听不得的,”皇后命公孙夫人给李令月奉上甘露茶,婉声道,“你切莫说与旁人便是。”
“是。”李令月刚平静的心绪复又慌乱起来,怎么自个儿总碰到这种令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场合?她忽然想到,徐嘉,不就是徐淇的父亲吗?难不成,自己撞见一场相会,得付出这么惨烈的代价?
“对了,瞧臣的记性,”徐嘉看了一眼眼神躲闪的李令月,目光笼上一层暖色,轻声道,“腊月时小女随内子进宫,受了李美人的照拂,臣在此谢过。”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李令月观望下皇后和善的神色,悻悻道:“驸马客气了,令千金聪慧灵秀,是她陪妾说话,帮妾解闷。”
“小女自幼被臣与内子宠坏了,若有冒犯美人之处,还望美人见谅。”徐嘉客气得让李令月恨不得钻进地洞。
“竹漪与你聊了什么?”皇后突然发问,这是她第一次询问李令月那日撞见的具体情状。
“没什么......只是....”李令月看皇后的柳眉又快绞成一起去了,来不及扯谎,只得说出实情:“她与臣妾聊了她的名字。”
“哎,”徐嘉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我就猜到,她准四处炫耀这个!”
“仲康!”听到弟弟忘了臣下的自称,徐志倏而变色,厉声呵斥。
“臣失仪,臣失仪。”徐嘉一面忙不迭地欠身,一面拼命给皇后使眼色。
“二哥,谁叫你那么早教她读《诗经》?”皇后听了李令月的答案,气色反而润亮了些,“孤早说过,女儿家识文断字又不能封王拜相,等她懂事了再学也不要紧。”
“我们徐家的女儿,绝不可逊于庸碌男子,”徐嘉避开兄长锐利的眼神,“殿下六岁时,不也缠着大哥学《论语》?”
“仲康!”一股飕飕的冷风吹过李令月的耳畔,徐志面容沉肃,冷声道:“你若再敢胡说,下回别想进宫。”
“大哥,进宫的玉牌乃圣上所赐。你若看不惯我,大可向圣上进言,撤了这份恩典。”徐嘉这回不甘示弱,挺身直言。
出乎李令月的意料,徐志竟没有第一时间驳斥弟弟。他脸色有些青白,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皇后歪靠在锦垫上,脸上透着无奈,眼里全是习以为常的嗔怪。
“令月,你说这世间上哪儿去找我们这样的兄弟姐妹?”皇后不经意间叫出李令月的名字,听得李令月心头一颤,“不见时分外思念,见到了又只顾着斗嘴。”
你们这样的兄弟姐妹,还是比帝王家的天潢贵胄们好多了吧!李令月清晰地记得,皇帝总爱听自己儿时与姐姐之间的趣事。听得多了,李令月也会鼓起勇气,小心翼翼问皇帝他有没有相似的经历。
皇帝拾起刚合上的《诗经》,灯影阑珊,衬得他的双眼尤为粲然。“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他口里喃喃念着,不再多看李令月一眼。
“殿下莫为难李美人了,”徐嘉见李令月不出声,盯紧了她的眼睛,“殿下放心,出了未央宫的门,臣定不会再与大哥争执。”
“哼。”徐志轻轻发出一声嗤笑,徐嘉不以为意。
“那是,你们各归各家,自得清静。”皇后亦不计较李令月的失神,兄妹开始说回家常。徐嘉说起长女在家里如何作威作福,如何欺压他这孤独无依的老父亲,妻子非但不帮忙,还添柴加火,鼓动孩子们跟他作对,李令月听他讲得如此绘声绘色,不禁深深同情他在家里的地位。
“胡诌。”徐志丝毫不为所动。
“大哥,瞧二哥说得这么卖力,你动都不动一下,多不给他面子呀。”皇后被徐嘉逗得终展笑颜,侧向面容清寒的长兄,声音轻柔。
在那一瞬间,李令月觉得自己肯定眼花了。一抹深黑的色泽从徐志沉邃的眼底涌出,渐渐变幻,涌出眼眶,盖住眼窝处幽深的阴翳,像松针尖流颤的飞雪,在他的眼中、眉间、唇角,化出莹然的光亮。
李令月一直在椒房殿留到晚膳时分。皇后本预留她一同用膳,可公孙夫人前脚刚走出内室,永巷令李绪后脚赶到。
李绪掸了掸衣角上的残雪,向皇后与徐氏兄弟行礼问安。他的眼神掠过李令月身上时,明显地晃动了一下。
“殿下,长乐宫传来懿旨,太后有要事要见您与圣上。”
“长乐宫?”皇后有些错愕。
“事不宜迟,陛下在宣室殿门口等您。”李绪拜了又拜,李令月从未听他语气如此焦灼。
“殿下,臣等先行告退。”徐氏兄弟一齐起身,徐嘉向皇后温声道:“您快去吧。”
“太后怎会——”皇后的疑问终被李绪的连声催促打断,公孙夫人取来紫貂裘衣,替皇后披上。李令月随徐氏兄弟送皇后走出宫门,上了李绪备好的车驾。皇后掀开窗边的帘幔,叮咛李令月先行回宫,照看好贾贵人。
“小心点。”皇后放下帘幔的时候,徐志开了口。
皇后匆匆离去,徐氏兄弟向李令月行礼告辞。李令月见他俩肩并肩走远了,婉拒了椒房殿几位宫人的搀扶,带着玉容往少嫔馆的方向走去。
“她长得很像一位故人。”
“嗯。”
略有起伏的男声落入萧瑟的夜风,隐隐约约从李令月身后传来。她猛然驻足,面前是碧波万顷的太液池,在沉暗的夜色里波光微现。李令月屏住气息,想辨出声音的来源,可耳畔只有风声簌簌。忽而一朵梅花掉落在肩上,或许风带来的吧,李令月想着,轻轻将这满开的梅放在手心,嗅了嗅。
“美人!美人!”
一声刺耳的叫唤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少嫔馆掌事宫女喜儿从远处冲向太液池畔的自己。李令月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美人,美人,我们家贵人快生了!!!”喜儿不顾三七二十一,死死掐住李令月的胳臂,泪水在眼眶里急得打转。
“什么???”
“救救她,美人,你救救她!!!”喜儿猛晃着李令月的身子,迎着她呼出的热气,李令月感到眼前有些模糊。她好像看到喜儿手指上沾满了刺目的红,那一抹抹殷红染红了手心里的梅花,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