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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阿芒

1

冬夜,这样深而冷。

海星的理想,是一床又厚又软的羊毛毯,很大很宽,能把人囫囵地卷几层的那种,在里面只是死睡,睡上一个冬天。

但不行,最多想想。

窗前一盏小白灯,案上几尺的资料,下周就要交硕士学位论文的开题报告,他这一晚只开了头,灵感就陷在烂泥里了,无处可怨,他便骂起这间小屋,上周就是为了静心做论文,才在西门边的民居里租了它,贪它在三楼,清静,楼下有按时上锁的大铁门,安全,贪它有个长长的公用的阳台,阳台边上,正挨着一棵芒果树细长婆娑的叶子,也算得了风景。

但现在,他骂那些叶子和风声,让他乱了头绪:“吵死了!”

仿佛有了回应似的,又一阵风吹响满树的叶子,而风声中,竟听得有谁在叩着窗玻璃,脆生生的,又空洞洞的。

他起了个寒栗,灯耀人眼,望出去只是黑黑的,然而玻璃叩响不断,且越来越急。

海星壮了胆子,回身抓了哑铃,猛地拉开门顶天立地地站出去:“谁?”

“呵——”他听到一个女子纳罕的叫声。

是个女孩,身量娇小,披着雪白的羽绒服,几绺黑发盖住前额,但盖不住一双莹闪的眼睛,想是冷,她哆哆嗦嗦地在那儿蹦来蹦去,却咯咯地笑起来:“你半夜三更还练哑铃啊!”

海星有点尴尬,但还是不客气地还嘴道:“你不是半夜三更还练跳远吗?”

女孩仰着头开怀地笑了,好像夜空忽然盛开的焰火。海星下意识地看看她背后的天,满天的寒星,无比清澈,无比晶莹。

“去不去吃雪糕?我请你——”她兴致勃勃地建议。

海星怀疑自己听错:“什么,吃雪糕,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想吃,想得发疯,想马上、立即、刻不容缓地飞到7-11,拉开雪柜,捧起一个雪糕就吃——”

海星冷笑着摇头:“姑娘你听着,第一,今晚的温度是四摄氏度,入冬以来气温最低;第二,现在是凌晨一点十五分,所有的良家妇女都不在街上逛了;第三,一楼的大门锁了,保安会以为爬门的是贼;第四,我是谁你知道吗?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我们不认识,请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我还要写论文。”

女孩眼睛不眨地听他说,冷不丁地说道:“我知道你啊,你是经管98硕的连海星,房东是我姑妈,我就住你隔壁。”

她一点也没被扫了兴致,也不介意海星的不客气:“你喜欢吃芒果吗?”

海星不耐烦:“不喜欢。”

“那你就记住我的名字,阿芒,是你不喜欢吃的芒果的那个芒……呵呵。”

她的天真让人不忍,海星缓和了语气:“好姑娘,快回去睡觉吧,当心冻着。”

那女孩,阿芒,两手扯着外套的领子,一边倒退着往回蹦,一绺头发在前额上闪来闪去,她俏皮又狡黠地说:“你真的不去吃雪糕?不领情就算了!你的那些道理,我也如数奉还,天冷,留着给你暖暖肠子!”

海星猛地打了个喷嚏,他还不得嘴,匆匆跑进屋里,滚上床把被子全蒙在身上,算了,什么论文,明天再说吧。

关了灯,他在黑暗里给自己理由,新环境需要适应才能进入状态,天太冷,风太猛,叶子太吵,还有那个阿芒,奇怪的女孩,来骚扰。

明天再写,他舒舒服服地睡了。

2

海星去图书馆,匆匆穿过窄窄的街,两边是五光十色的小店,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

阿芒坐在一间药店里,笑眯眯地向他招手。

“连海星,我一定要告诉你,大冷天吃雪糕的滋味,真的是冰天冻地,绝对新鲜!”

海星挑起嘴角:“你还是去了,而且竟然活着回来了。”

阿芒慢悠悠地点着下巴,眼里尽是得意。

“那你现在坐在药店干什么?”海星突然问。

柜台里的药剂师这时叫她:“这是你的药,记得退烧药每隔六小时吃一次,一共三十六块。”

“好贵的雪糕!”海星笑道。

阿芒也笑了:“你以为快乐不要代价啊,对,这叫自作自受,但是本姑娘乐意,无怨无悔!”

她的声音带着粗重的鼻息,但是听起来却分外娇憨,低烧使她的两颊微红,眼睛却依旧光闪闪。

是一个好看的女孩,但是你看,这样任性,海星在心里摇摇头。

阿芒的姑姑也这样说她:“那孩子,不懂事,又任性,也是年纪小,才上大三,还没到十九周岁呢,她父母千叮万嘱地要我管教,我哪有那水平,你是研究生,懂得多,平时帮我多念叨两句,要是她肯听你的,我房租都不要你的!”

海星礼貌地敷衍着,也没往心里去。

倒是那阿芒,常常过来坐,也不客气,更不矜持,趿着胖乎乎的粉红色棉拖鞋,手上抓着个咬了一半的苹果,推门就笑着闯进来,喜欢床上暖和,常常盘了腿坐上去,拉开被子围了半身,还孩子气地堆出各种造型。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像在家一样。”她笑眯眯地说,有时候听音乐,有时候看漫画,有时候显然是不经心地说:“连海星,给我倒杯水,有什么吃的没有?怎么到你这儿我就饿了,什么都行,对了,我上次看到你吃杯面,给我来一个——顺便。”

海星是想使一些眼色,或者摆一些脸色什么的,可是阿芒坦荡荡的样子,弄得他好像小家子气起来,他也想跟她讲讲做女孩的道理,可是她的耳朵塞着音乐,道理的棱角在旋律的圆融里,显得多么可笑。

“我要写论文,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海星说。

“绝对安静?天哪!就算我能屏住呼吸,你自己也要喘气吧。”阿芒无心地说。

“其实我想说,你在这里,我无法动笔。”

“我每次不到九点就走了,这个时间你根本就没写论文,你打游戏。”

海星哑口无言。

“要是你喜欢这个房间,我们换一下好了。”

“我才不喜欢你的房间,我只是喜欢一点人气。”

“喜欢人气你干吗不住到女生宿舍去?”

“我住过——”阿芒好像叹了口气,“但是,你知道吗?为了不伤害别人的自由,我只好伤害自己的自由。”

“那我的自由呢?”

“你和我一样,现在不缺自由,我们都需要一点人气。”阿芒看看表,跳下床,抬手拍拍海星的肩,“下面是自由活动时间。”

她伸个懒腰去拉门,忽然回头一笑:“我给你暖了被窝,知道吗?在百孝经里,那可是儿子给老子做的事情啊,真是让你赚了便宜!”海星哭笑不得。

3

阿芒总是独来独往。

每次见到她,在图书馆,在自习室,或是饭堂,总是从从容容一个人,往来的女生也跟她打招呼,在人群里她也嘻嘻哈哈,但是一会儿,人散了,三三两两,阑珊处,只有她一个,默默地,却不落寞。

或许这就是她所说的自由,不伤害别人的,也不伤害自己的。她在清静的小道上走,玩着花样的步子,甚至有时走到花基上面张开双臂,颤巍巍地,像走钢丝。海星早就看见她,冷不防走近喝一声:“你几岁?”

她惊了一下,差点儿掉下来,仰着下巴骂:“你管得着吗?”

海星因势利导,语重心长,什么一个年纪做一个年纪的事情,大学三年级是命运的转折点,考研,出国,找工作,找份什么工作,还是嫁人,嫁个什么样的人,都要企划、筹备、未雨绸缪等。

阿芒笑眯眯地听:“连海星,我真佩服你,你头脑冷静,思维敏锐,目光远大,逻辑严谨!”

海星笑纳。

“可是怪咧,你的论文怎么就写不出来呢?”阿芒坏笑。

她就这样气他,又让人发不了脾气。

尽管刁钻,却不失可爱,慢慢地,海星就习惯了这个人,每天晚饭后,阿芒趿着拖鞋推门笑着进来,自觉地盘腿坐上床,屋子里就有了愉快的空气。

阿芒想到什么说什么,说教授又让他们买有价格没价值的书,指定的书店不知给了他多少回扣,她不买,老实说没钱,教授很不高兴,估计要补考,补考就补考,补考也不买,就是不想买。

阿芒说系团委选她做宣传委员,开始挺美的,因为书记很帅,像王力宏,可是天天开会,枯燥死了,简直是在凌迟她的青春和美貌(说到这里海星插了一句:关于后者,你有吗?),说不干她就不干了,就是王力宏做书记她也不干,就是不想干了。

阿芒说每当夏天来的时候她就想把头发剃光,她深信自己的头型一定优美异常,在下雨的晨曦里光着脚丫出门,水洼在半晴半雨中幻化出一小挂彩虹,她的两只光脚在上面踢踏起红绿黄紫的水花儿。

阿芒说最想去草原看看,无边的草地上水泡似的蒙古包,英武的哈萨克族人骑着洁白的骏马奔驰而来,他们请她吃烤全羊,天苍苍野茫茫,随便坐下,不洗手,大咧咧地扯下一只吱吱冒油的羊腿,牙齿如小狼般狠狠地撕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说到这里她果然停下来,巴巴地望一眼海星,海星忙冷着脸说:“别看我,我的杯面早被你吃完了。”

4

海星的论文慢慢地有了骨骼,不忙的时候,某个间隙,他会想,也许这样下去,孤男寡女地共处一室,总要浪漫出一点东西来。他看着阿芒喝过的杯子,里面剩下的水已经凉了,她坐过的床单,有一些旖旎的褶皱,摸上去还是暖的,老实说她不是他要的类型。海星微微地皱眉,想起她,先想起她的种种不恰当,但是,如果实在要来,也只好顺其自然。

他心情委实不错,自以为被人爱慕的感觉。

可是这晚阿芒却说:“今天早晨相亲去了……”

海星回头看她:“你——相亲?”

“是啊!从来没有相过亲,想看看是什么场面。”她像说一件趣闻似的。

“相亲能有什么场面,相亲的都是自己没本事追寻爱情只好寄希望于拉皮条的!”海星有点儿激愤。

阿芒抬抬眉毛,眼里是顽皮和天真:“你不知道相亲的好玩,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人,抱着有点儿暧昧的私心见面,说话,散步,每个‘下一步’,又小心,又新奇,像做化学实验,不知道这两个元素会不会反应,什么时候反应。”

她笑了:“多有意思。”

不够一周阿芒就带着她的“元素”来了。

这男人不像没有本事追寻爱情只好寄希望于拉皮条的,他穿着银灰色的羊毛衣,脸上的笑容温文得很,在晴朗的天空下,就像一棵工整的树。

而且,名片是知名电脑公司亚洲研究院的工程师,真是个有品质的元素。

海星不能不服气。

“元素”看来对阿芒是倾心的。他在旁边看她说笑,看她手上闲不了地把柑子皮掰得细碎,一粒一粒金灿灿地打在地上。他的目光放得又长又久又绵软,以至于有时候轮到他说话,常常来不及扯回来,就带着点愧怍和不知所措,更看出那理科生的纯朴。

阿芒却是心不在焉的,眼神有点儿缥缈。

海星私下里对阿芒说:“如果不是太挑剔,这样的男人,用来嫁还是不错的。”

阿芒驳得快:“女人生来不是只为了嫁的!”

她有了男朋友,一表人才的男朋友,照理是不寂寞的,也应该避嫌,然而阿芒还是常来。天渐渐暖了,她嫌床上的被子热,往往把铺盖一股脑地卷上去,只坐清凉的床板,走的时候,也不帮人恢复原样,却还要说:“这样卷起铺盖好,有助于你这个懒鬼专心熬夜写论文,不会看到枕头就想睡觉。”

四月底的一天,阿芒对海星说:“五一节我要走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和元素?”

“就是为了不和他一起去。”

“打架了?”

“就是连架都打不起来。”阿芒发着愣,“我们之间的这种反应到底是不是反应,我也不知道。”

“你想怎么办?”

“看我会不会想他,所以找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毕竟还是为了他,有一点点的酸,在海星喉底闪了一下就过去了。

5

五一长假海星是应节的,劳动,他一直在为论文而劳动。

阿芒去了哪儿,他不知道,房东姑妈也不知道,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那女孩,想东西总跟常人不一样。

可是元素不,他慌得很,阿芒手机整日没有信号,他一点线索也没有,只得寻到这里来,忧心忡忡地摸摸阿芒锁着的门,徒劳地张望一下窗子,高大的男人好像一下子缩水了很多。

海星出来伸懒腰,跟他点点头:

“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儿,一个女孩子出去跑,坏人那么多……”他看着海星,又像说给自己。

“既然你喜欢这样的女孩,就得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就得学会放心,要不怎么熬到七老八十啊?”海星笑。

也不知元素听没听进去,他的脸上很悲伤,好像预感到这女孩是自己无力掌控的,即使爬上世界最高的峰顶,踮起脚尖伸长手臂也抓不住的,头顶的那朵云。

他的感觉是对的。

而此刻阿芒,极目是草原的莽莽苍苍,她刚刚学会骑马,就大着胆子向牧民租了一匹小枣红马,渐渐地磨熟了,一溜烟地奔跑开去。风很大,天边是镶着阳光金边的黑云,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一朵朵地压过来。

无边的旷野,仿佛一下子暗了,一道长而弯曲的闪电雪白地撕裂半空。

她这才惊慌地找路,但在乌云遮住太阳的草原,方向又在哪里。

一个极响的霹雳,炸惊了枣红马,马嘶叫着疾速狂奔,哪管背上还有个人。

此后,每当阿芒说到这里,就亮出两只手掌,缰绳的勒伤,暗红色,好像新增的两道掌纹。

“那是临死前的感觉,知道吗,我以为自己就要断气了。”

海星手里忙着,一边听她说,偶尔回眼瞅瞅她,只是出去跑了几天,就黑了瘦了,但是不难看,有一种很生动的精神让她整个人都亮晶晶的。

“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你的耳朵在吃东西吗?”阿芒有点儿不满他的不好奇。

“可你还是活着回来了。”海星头也不抬,把纸翻得哗哗响。

“他骑着白马来,无声无影地,在我被惊马摔碎前,轻轻地接住了我……”阿芒的脸色很温柔,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温柔,温柔得让人心都散了形状,海星沉默地看她,忘了手里的纸。

6

阿芒爱上了一个哈萨克族牧民。

没有那么简单,那个男人已经三十五岁了,丧妻,有两个孩子,在巴里坤草原上有数百的羊和马,除了骑马放牧,不知读过小学没有。她了解过他们的婚俗吗?他们一般不和外族通婚,通婚要信教,那是一种什么生活,是她想象不到的,离都市人很远的一种生活。草原上有狼,有风暴,还有大蚊子。

这是个玩笑,只是她兴致来了,头脑发热,就像她以前干的:台风天出去淋雨,竟然解下衬衣围在腰上就把湿裤子脱了;心血来潮戴个假发去上课,教授点名的时候还以为有人冒名顶替。她闹着玩,别人不能跟着当真,她需要道理,需要引导,需要理智和秩序。

元素一套一套地说,海星看看他,这个男人有点儿气急败坏,他的气馁和无奈足有四个XL(Extra Large的缩写,特大号)大,是中码的风度和理性罩不住的。

海星表示愿意加入说教团,元素走了,一言不发,只留下背影。

海星摇摇头,对着电脑的姿势太持久,很累。他叹口气,心里明白,那女孩决定干的事情,这世界是没有人拦得住的。

他还是决定试试。

他听到她上楼的声音,走出来喊:“有好吃的——”

阿芒就一路跳着来了:“什么好吃的?”眼睛亮亮地等着,真像个孩子。

海星丢给她一包乌梅,她心满意足地坐下来马上就窸窸窣窣地拆开。

“爱上一个骑马的?”

“嗬!”她笑着叫了一声。

“想怎么样?”

“一起呗,谁不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想过怎么在一起吗?”

“当然是我去他那儿,毕业了就去,就是还得等上一年。”

“阿芒,我统计了一下,一共有十一个理由,你不该去的理由,要不要听一听?”

“你省省吧,你的理由我几时听进去过,省着写论文吧。”

“那好,我要你的理由,爱上他的理由。”

阿芒圆睁着眼睛,一颗乌梅把左腮顶出个圆。

“没有理由,如果实在要,我只好说,我爱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有反应,那感觉让我什么都不怕,那感觉让我从来没那么快乐!”

海星僵住无话,勉强笑一笑:“那,他对你怎么样?”

“他马上要来看我,他说是第一次走出哈密呢!”阿芒吐出乌梅核,笑眯眯的,“他喜欢我呢!”

7

海星看到那个男人。

是傍晚,夕阳的余光透过敞开的门,他进来的时候,屋子里陡然暗了一下,很高大,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几乎是顶天立地。

阿芒从那男人身后闪出来,两臂调皮地环住他的腰,仰着脖子笑眯眯地看他。

海星和他问好寒暄,阿芒回去换衣服,她的父母今晚来,能来的不能来的亲戚也都赶到,看样子是件重大的事。

这个男人的话和表情一样少,也许是汉语不流利,也许是无话可说。他的面容线条坚硬如岩,如刻,沉默的时候,肃静得就像一块有热气的石头。

“你是她的,谁?”坐了一会儿,男人问,一字一字吐钉子似的吐出来。

“我?我是她的——”海星确实迟疑了一下,真的,这个问题还从来没想过,不是同学,也不是亲戚,又不大像朋友。“——邻居,我们是邻居。”

男人点了下头,又回到沉默中。

海星坐不住了,他从桌子上扯过一张八开白纸,折过来折过去,压出一条对角线,毛茸茸地撕了半截。突然,那男人从腰间亮出一把小刀,上来唰地就把纸裁开两半,笔直,锋利,快!

海星在那闪闪的刀锋前,倒吸一口冷气。

“好刀,英吉沙小刀,归你!”男人手腕一扬,小刀从海星鼻尖飞出去,刀尖稳稳地立在桌子上。

“好女人,她,是我的!”男人擂擂胸口,像擂一扇铁门。

海星眨眨刚才瞪得太大的眼睛,暗叫,这样的人,谁在他身边能没有反应啊。

阿芒父母的反应是,不行。

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走的。海星一连几天都不见阿芒,只偶尔听到她的房间里传来争吵声,有时很激烈,男人怒斥的声音,那应该是阿芒的父亲,海星见过。他是一个铁路检察院的检察长,即使不睁眼也有种震慑人的气质。

不好去劝解,又无法置身事外,海星只能按捺着等,等到一切悄静起来,阿芒上楼的脚步复又清晰单调起来,他冲出门去,赶在阿芒抬头之前,似不经意地把双臂懒洋洋地展开:“嗨,事情不顺利吧。——咦,脸怎么了?”

阿芒摸摸红肿的右颊,“我爸把我打胖了,不听话呗。”

海星急道:“再不听话也不能打啊,又不是小孩子。”

阿芒皱皱鼻子,还是笑了:“我家大人制裁我呢,怕我私奔,卡上的钱都冻住了。”

“大人的话,有时还是有道理的。”

“我不要听道理,我只要听我的心。”

阿芒不笑,眼里荒凉着。

8

阿芒是七月三日走的,考完最后一科,收拾好行李,安安静静、平平常常地和同学姑妈告别,大家都以为她回家了。

一个星期后她父母亲急匆匆地赶来,阿芒没回家,她身上没多少钱,谅她也走不了多远。

但她还是走了,只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在新疆,平安,快乐,让我这样吧。

没人知道那个男人的具体地址,当阿芒父母亲发疯似的到处找人问,问到海星的时候,说实在的,他也不知道。

但有些事情,他知道的。

那天晚上,阿芒来,她的哀伤是楚楚的,平日那无心无肺嬉笑淘气的眼睛,换了愣愣的神气,那神气没法让人不心软,没法让人拒绝。

“我想跟你借钱,也不瞒你,只借一张到新疆的票钱,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她低低地说,有点恳切,又有点茫然。

海星叹气:“再等等,再想想,等冲动和兴致过去了,再问问自己有那么想去吗,好不好?”

“等,等到我老了,走不动了,牙齿掉了,也没力气爱了?”她戏谑地说,“如果我等不到老的那天,明天就死了呢?”

海星瞪她。

“我干吗要等?我干吗要想?我现在心里脑子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就这一件事,我爱他,我想他,我要见他!”

阿芒深深地吸口气:“这排山倒海的感觉,你试过吗?说不定一辈子就这一次!就这一刻!我要分秒必争,我不要等!”

海星无言。

“不借没关系,我都猜到你们的心思,怕负责任,怕犯同谋罪,怕我老爸找你们算账。”她眯起眼,似笑非笑地说,“没关系,什么也拦不住我,没钱,我就走着去,就算走很长很长时间,就算走烂了脚板,也要走到他身边!”

她站起来,准备离开。

“三千块够不够?”海星拉开抽屉,“我就这么多。”

这是实话,家里刚汇来的三千块,准备明天交答辩费的。他手头有点紧,这段时间没空兼职,房租也有两个月没交了。

“还有一句道理,看在路费的分儿上,听听。”海星认真地看她,“你,要好好的。”又随即避开她的眼睛,横横地补上一句,“将来要好好地和你那汉子回来,回来还我的钱。”

阿芒抿着嘴笑了。

她走了,屋子一下子就空了,空得让人难受。

推开门,夏虫拉锯似的叫声,又扯得他心疼。

9

能想象到阿芒父亲的光火。

他说再不要管她,就当没生这个女儿,就当没有她!

可是那天海星去办公大楼,却看见他低声下气地求人,给阿芒办休学手续。

他弯着检察长那一贯挺直的背,满脸是笑和无奈,看见海星,眼里忐忑不安,怕他揭破谎言。

海星只点个头就匆匆走了,他却一路追上来,用了轻轻的口吻:“我管不了她,但是我能不管吗?”

海星点头,却不敢看他,他怕心里那歉疚。这句何尝不是海星说给自己的,我也管不了她,但是我能不管吗?

然后日子就一天一天地过去,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不知道在草原上,时间的长短和质量。阿芒没有消息,她的房间租给了一个学画画的女生,偶尔海星习惯性地张望过去,那女生总以为是在看她,就凭空高贵值钱了半尺,嘴唇抿得更紧,头抬得更高。

海星的论文通过了,新工作也签了协议,日子云水不惊,亦淡如云水,该来的都慢慢来着。同学介绍了一个叫珍的女孩,天生就是贤妻良母的那种,他们每周出去一次,准点,本分,安然无恙。

只是海星还不搬走。

学画画的女生搬了,学音乐的男生又搬来,学音乐的走了,读暑期考研辅导班的两个女孩又搬来……不知那个房间换了几茬客,现在终于空了,静悄悄的,苹果绿的窗帘淡成了烟水色,差不多一年了,也许她再也不回来了。

但他还是不愿搬,新工作的福利好,有新的宿舍等他,现成的装修和家具,他越来越没有理由在这儿住下去,每拖一天,就有一天的不安,可是每留一天,就多一天的不舍。

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思,他在原地等谁。

那是个晚霞天,回来时见阿芒姑妈几个在楼下围着说话,海星笑笑走过,突然被阿芒姑妈叫住:“阿芒回来了……”

海星的心一下子跳起来。

“就一个人,回来了!”姑妈邀功似的,又竭力保持神秘,“你帮我去看看她,特别是晚上——怕她想不开什么的。”

海星已经冲上楼。

窗子和门,敞着,在窗口只看到阿芒的背影,她踮着脚,往墙上钉钉子,她瘦了,身上的衣服宽虚虚的,好像撑得有心无力。

“嗨,你竟然活着回来了!”海星大声冲她喊。

阿芒回过头,怔了怔,笑了,她真的瘦了,脸色黑红黑红的,有点添老,或者说是风霜,头发也好像比以前枯槁了。

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双晶亮的眸子,闪闪的。

“我说这么快债主就找上门了,怎么办?还没钱还你呢!”她抬起手臂抿抿额前的一绺头发,不经意露出一道深红色的伤痕,从左眉上方一直延伸到头发里面。

海星的笑容刹住了。

10

关于这一年,关于那个男人,关于她额上的伤痕,还有脖子后面的、左臂肘弯的那些浓的淡的长的短的新的旧的伤痕,阿芒绝口不提。

她藏着多少故事、细节和心情,她真忍得住啊,人们期待着她开口,倾诉也好,告苦也好,痛哭也好,忏悔也好,人们准备好谅解、怜悯、宽恕和安慰,只等她低下头颅如疲倦哀怜的小羊,跌跌撞撞地入怀去啃那束青草。

真让人失望。

阿芒还是和从前一样,办好复学手续,微笑地上课、去图书馆,有时候结伴而行,更多时候独来独往,她非常忙,这一年有九门课要补,她要还时间的债。

海星问过那些伤痕,装作无意地说:“骑马摔的啊?怎么这么不小心?”

阿芒只是淡淡笑着:“自作自受呗——”

海星看她:“疼吧,疼就该长记性了。”

阿芒还是笑:“疼也忘了,疼也不后悔。”

她还是什么也不说,叫人也不好问下去,慢慢地,眼瞅着她若无其事、心无城府地笑着来去,你会疑心自己出了错觉,那个叫阿芒的女孩好像从没离开过此地,没有什么不可知的一年,没有什么巴里坤草原,没有什么男人,从来没有。

这年台风来得早,六月初就带着脾气咻咻登陆了,满城尽是大风雨。中午从图书馆出来,门口的校道已经涨成汪洋,众人挤在屋檐下,望着茫茫的雨水,都呆呆的。

这时有个女生擎着小花伞挤到前面,她抬头看看,又低头看看,弯腰脱了鞋子,一左一右地挂在背包上,把裤管挽得高高的,在她右腿的膝盖关节背后,海星又看到一道深红色的伤痕。

“阿芒,整条路都浸了水,你无论去哪里,也得等雨停了!”海星隔着几个人喊。

人们转过头看他。

“不行,我约了教授,一点之前要交论文初稿。”阿芒回头一笑,已经把赤脚探了出去。

人们又回来看她,好像在看一场表演。

阿芒孤零零地冲到大雨中,水已经到了膝盖,风几下子就掀走了她的伞,她很快湿透了,却不肯回头,在漫天的风雨泥水里,她细薄的身影,又卑渺,又悲亢,海星悬着一颗心盯紧她,突然,她“哎哟”一声,摔倒了。

人们纷纷往前挤,踮着脚又躲着雨点,想看得更清楚。

海星使劲地拨开他们,光着头就往雨里跑。

阿芒半倒在水里,她在哭,仰着脖子大声地哭,海星心慌,忙一迭声地问:“摔到哪儿了?能不能站起来,别怕,没事儿。”

“疼——很疼——”阿芒瘫软在那里,像个撒泼的孩子,她的脸上全是水,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

海星好不容易背起她,憋着气拔足就往校医务室疾奔,阿芒越哭越大声,好像是号哭,到后来几乎哽住气似的。不知她伤在哪里,才哭得这么严重,平时哪里见过她掉泪,海星这一想,更是心急火燎,步子乱了,上楼梯差点扭了脚踝。

11

没事。

真的没什么事,校医简短地说。刚才的紧张忙乱过去了,没有骨折、扭伤、出血、破损、红肿或者瘀青,甚至连个针尖大的创口也没有。

不知何时阿芒止住了哭声,她肿着眼皮怯怯地望海星。

海星浑身精湿,头发湿淋淋地耷下来,好像戴了顶瓜皮帽子,他又累又生气,狠狠地瞪着阿芒:“屁事都没有,你刚才哭个啥?”

阿芒不作声,乖乖地站在他后面。

雨还是下,海星抹抹脸上的水,忽然回头,看到阿芒在静静地掉泪。

她的眼泪一颗一颗的,晶莹透明的珠子,顺着脸颊淌,她一点声音也没有。

“怎么了?”海星声音柔下来。

她垂着眼帘,抽了一下鼻子,湿衣服贴身裹着,那最怯弱的轮廓。

海星无言,上去把她拥在怀里。

她的身体很冷,只有说话的时候才能感到一些热气。

“其实,他对我好过的。”她在他胸膛里,呓语般低低吐出一句,“我们确实幸福过的,真的。”

不知怎的,海星突然有些羡慕她,是,因为任性,她付出不小的代价,但是她得到的快乐也一定比别人多,至少有一种快乐叫,不遗憾。

那是阿芒唯一的一次哭,那也是他俩唯一的拥抱,那拥抱滴答着雨点、泪、疲惫,他用自己三十六点五摄氏度的体温去暖她,无法更高,也许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习惯了道理和原则的恒温,那拥抱很亲情。

海星记得,只有一次。

阿芒哭过了,脸上便干干净净,还是爱玩爱笑,笑起来还是要不依不饶到底。

那次,离校之前,凤凰树金红色的花开了,满草坪上都是照毕业照的人。天气极热,海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套上硕士学位袍,还是觉得别扭,低头看,难怪,套反了,只好满头大汗地往下扒,只是衣服浸了汗水,黏身得很,他的头在黑色的袍子里胡乱甩撞,咦,出口怎么没了?

他是从阿芒咯咯的笑声里知道自己的滑稽。

阿芒那班,就在近旁,一个挨一个,站好了队列,第一排端坐着老师、领导,大家看着镜头,准备留下菁菁年华最美的一瞬。

可是阿芒突然笑了,开始她是想忍一下的,却越忍越可笑,越笑越刹不住,她一只手捂嘴,一只手按着肚子,笑得浑身发抖,她知道老师瞪她,相邻的女伴掐她,她也知道怕,也知道疼,也知道糟糕了,可是这都拦不住她一气地笑下去,拦不住她咯咯咯地越笑越响亮。

到最后,大家只好看着她笑,有的皱眉,有的无奈,有的微颔,等她笑完。

到最后,阿芒的那张毕业照是,所有人都在笑,矜持的,灿烂的,含蓄的,明媚的,只有阿芒一个不笑,她笑累了。

12

海星带珍回来的那次,是黄昏,夏天的落日仍是金灿灿的,金色的阿芒背靠着阳台,懒洋洋、笑眯眯地看他们经过。

珍勤快,刚进屋眼里全是活儿,她把海星赶出去,又是扫又是擦的,阿芒拎着一个马克杯晃悠过来,歪着头往窗子里一探,珍正捏着一条长裤的裤线,努力地要折出个形状。

阿芒笑眯眯地看海星一眼:“如果不是太挑剔,这样的女人,用来娶还是不错的。”

海星有点心虚,搪塞道:“什么娶不娶的,不过是个朋友。”

阿芒斜眼看他:“朋友这么好,让她顺便也帮我扫扫屋子?我听说啊,一个女人要收拾一个男人,是先从收拾他的屋子开始的。”

海星笑道:“难怪你总是糟蹋我的屋子,敢情对我一点想法也没有。”说完又觉得这玩笑开得唐突,自己的脸先红了。

阿芒愣了一下,轻轻地:“我哪敢啊,像我这样的人,只能给你无穷尽的麻烦吧。”

太阳好像“咯噔”一声掉下山去,所有的光线瞬间缩回,灰蓝的暮色浮在两人之间,一下子,什么话也想不出来,一秒钟似千年长,好在珍在屋里叫了一声,海星才逃也似的走开。

他忘了说,下周到新公司上班,公司在新区,路途很远,所以阿珍上来帮他收拾一下,他马上就要搬走了。

阿芒也不会在这儿住太久了吧,元素一直在等她,他被公司总部派往美国学习,可以携眷,每次来找阿芒,他的电脑包总揣着一沓沓的表格,准备阿芒一点头,就马上填单上报。

“这小子的耐性还是值得尊重的。”海星打趣。

阿芒颔首,竖着一根食指指向脑子:“所以啊,这里,是想说好的。”

“可这里,却不大情愿。”她又低头指指心,笑笑。

“我总是不想委屈我的心,随心所欲去,好的坏的,自己找的,自己也情愿认了。”

“现在——我想,再出去走一圈吧,出去静静,好好想想。”

海星打断:“算了,别折磨元素了,上次那圈走得可太远了!”

阿芒圆睁双眼:“我就知道你已经忍不住要讲道理了。”

海星无奈:“还有什么道理,只好求你答应,怎么任性都好,千万别剃了个光头来见我就好。”

阿芒早已笑翻过去。

这是海星搬走前和阿芒的最后一次对话,没有什么刻意的话别,慎重的留言,总相信再见是很平常的事,也许是因为,从不想真正离开。

然而忙完新手适应期的工作,得空再回来,阿芒已经搬走了。

姑妈也说不准她的去向,大概回家住了,有可能和元素出国了,也许到上海面试去了,或者去西藏旅游也不一定,那女孩的心像云彩,你能确定云彩的方向和形态吗?碧蓝的天上,云彩每分钟都不一样,云长,云消,云聚,云散。

海星的眼睛看酸了。

13

日子缓缓前行,像一条温顺的河。

工作很忙,只要掌握规律就好,新同事关系错综,只要洞悉了人情的规则就行,在制度和范例里,人是安全的,在安全的惯性里,人又是寂寞的。

珍是个省事的女人,值得他娶,他也在积极地存钱,按部就班,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别太快,也别太慢,走上去。

有时他会寂寞,心的四壁一声喊,荡着一些回声。

有时他会平静,没什么,其实一切看起来都不错。

这年五月他去粤西出差,小城的过道两边都是密密的芒果树,熟了,一只只垂挂着,有人用长长的竹竿摘了下来,装了满竹篓就在路边叫卖。

他带了一只回来,放在床头,晕晕的灯光绕着它,那芒果一半明黄一半碧青,多优美的曲线,香是谜一般的,让人怔忡。

其实,他从来没有不喜欢吃芒果,但从此他舍不得吃所有的芒果。

想起她,先想起她的种种不恰当,这丫头,好像没干过什么好事,让人操尽了心。

然而是不是,那种种的不恰当,恰恰让他难忘?

这个夜晚的星星密麻得像人的心事,只是挤来挤去挤疼了,也不说。

是的,他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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