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韵儿走进写字楼一楼大厅,却在电梯门口停住了,转头快步冲进了大厅角落处的公用卫生间。各楼层的公司都有自己的洗手间,一楼的洗手间鲜有人来,上班时间更是没人光顾,这里正常空无一人。
方韵儿拧开水龙头,水哗哗流着,方韵儿再也控制不住,哭了起来,她不敢大声,用手捂着嘴,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挤了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肆意地夺眶而出。方韵儿低着头,双肩耸动,哭泣的声音被哗哗的水声掩盖了。
方韵儿曾经想过,如果爸爸哪一天死了,她会哭吗?她的答案是肯定不会。她绝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她的眼泪只会为自己流,为可怜的妈妈流。可妈妈永远离开自己了,方韵儿在医院妈妈缠绵病榻时、在妈妈的坟墓前把眼泪都流光了。两年了,她没有再流过一滴泪,她以为自己不会哭了,可她今天就是这么不争气,她在哭那个小时候抱过她,用胡子蹭她的脸,把她逗得咯咯笑的人;哭那个为了别的女人绝情抛弃她和妈妈的,不管她在后面一路追赶怎么叫他都不回头的人。
她很想不哭,像以前设想的一样,如果有一天他来找他,寻求她的原谅,她会轻蔑地看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或者在他的病榻前,像一个陌生人无视他的痛苦,对他的惭悔熟视无睹,看着他老泪纵横,而自己冷漠如铁。可这个人死了,一句招呼都没打,就这样毫无声息地离开了,连让她用冷漠和轻蔑打击他的机会都不肯给。
方韵儿哭泣着、呜咽着,她就这样一边哭一边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哭呢,或许他就不会来找回自己,更不会来惭悔,他早就忘了他有过一个女儿。那就更不应该哭了,可她还是在哭,这辈子她再也见不到这个他一边恨着一边希望他回到身边对自己惭悔的人了。
她现在知道,如果他能活回来,她会原谅他,会叫他爸爸,她过去种种的设想不过是一种恨意发泄的意淫罢了。
水哗哗流着,方韵儿痛痛快快哭着,仇恨、委屈、眷念、孤独、悲情都随着泪水一股脑儿倾泻出来。从此之后,在这个世界上她真真正正地只是一个人了,再没有一个亲人,哪怕只是血缘上的亲人也没有了。
那她呢,方韵儿又想,那个又凶又恶的老太婆,算不算亲人呢?当然不算,爸爸亲过他,抱过她,养过她,可那个老太婆呢,只骂过她,打过她,侮辱她,驱赶她。她只是孙子的奶奶,而不是孙女的奶奶,她可以从慈眉善目的天使变成面目狰狞的恶魔,她的善只给那个所谓的弟弟和生了弟弟的那个女人。她是方韵儿和母亲的噩梦,是最不愿意触及的记忆。
方韵儿呜咽着,慢慢的慢慢的,她的呜咽变成了抽泣,似乎所有的愤懑、不甘随着泪水的流出而慢慢消逝了。是的,人死债了,爸爸去了,以后不用再恨他了。她恨他的时候自己的心也在绞疼,她以后不想再疼了。
突然“滴滴”手机振动了一下,方韵儿拿出手机,是李菲菲的短信:“韵儿,你在哪儿?”
方韵儿擦擦眼泪,平复了一下情绪,抬头看着镜子里的人,剧烈的情感冲击让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这样怎么能见人。
方韵儿给李菲菲回了一条短信:“菲菲,我觉得不舒服,我先回去了。帮我跟经理说一下。”
“滴滴”手机又响了一下,李菲菲很快又发来短信:“韵儿,是有什么事吗?有事你可要说话,千万别瞒着。”
傍晚,城市的喧嚣慢慢褪去,天色在太阳余晖里呈现出半透明的灰色。华灯初上,刚硬的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逐渐展现出它温暖柔情的一面,路上的车流、路边的行人都带着倦鸟归林般的匆忙,各自行进在回家的路上。
柳康辉开着他的座驾驶进了嘉云居小区。这是A市最高档的住宅区,坐落在城区里唯一的一块既依山又傍水的宝地上。小区大门高大豪华,装饰着精美的古希腊风格的浮雕,小区里绿树掩映,一栋栋欧式风格的外形漂亮别墅在婆娑的树影里半遮半掩地展现着他高不可攀的贵族风貌。
柳康辉吃完晚饭,换上了一身运动服,从小区里走出来。晚饭后散步是他固有的生活程序,只要不刮风下雨,他都会沿小区南面沿河而造的一条绿化带走走看看。
柳康辉沿着固定的路线在绿化带中的塑胶跑道慢走着,身边河水潺潺,路灯把它们流光溢彩的身影投射到河水之中,散成粼粼波光。一切都那么宁静,忙碌了一天的柳康辉最喜欢每天这个时刻,什么都可以想,又什么都可以不想,说不出的放松惬意。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柳康辉偶尔会生出一些孤独感,白天的忙碌让他想不到这些,但傍晚时分,一个人散步,一个人回家,回到那个冷清的装饰豪华的别墅中去,让他不免会生出一些孤独的人生飘零的愁绪。从离开家乡,那个贫穷的的小村庄,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单打独斗,奋斗到今天,似乎什么都有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从一个年轻俊杰慢慢变成了所谓的钻石王老五经常会让在生意场上高歌猛进的柳康辉产生一些挫败感。
柳康辉散步结束,往小区走去。五月的天气慢慢热了,柳康辉出了一些汗。他想起家里的洗发水快要用完了,他拐进了小区旁的一家名叫“好家超市”的便民小店,找到了洗漱用品的货架,拿了一瓶大容量的洗发水,来到收银处,放在了收银台上。
收银处站着一个穿着绿色工作服的年轻女子,柳康辉看到她不由得愣了一下。
“方韵儿,你怎么在这儿?”柳康辉略带惊讶地问道。
收银员正是方韵儿,她很显然也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她的顶头上司,她也愣了一下,局促地叫了一声:“柳总。”稍顿了片刻,她又问道:“柳总,您住在这个小区?”
柳康辉答道:“是的。”又问:“你在这里工作?以前没见到你,是最近刚来的吧?”
方韵儿答道:“是的,柳总。我以后会在这里上晚班。”
柳康辉疑惑地看着方韵儿,公司的待遇不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上晚班呢?柳康辉这么想着,但又不想问,这是公司职员的私事,只要不影响公司的工作,他就不应该过问。只是他开始疑惑,方韵儿作为一个本地人,却住着出租房,晚上还要来赚一份微薄的薪水,在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又有着什么样的生活境遇呢?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的境遇并不好,经济也不宽裕,但这个女孩子是自爱的,也是自强的。
柳康辉心里对方韵儿有些同情,但又生出些许欣赏。自己当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在大学里白天上课,晚上做家教,工作后同时打几份工,为自己赚取人生的第一桶金。
方韵儿看到柳康辉不语,问道:“柳总,您还要些什么吗?”
柳康辉回过神来,答道:“哦,不要什么了,结账。”
方韵儿扫码,说:“28元五毛。”
柳康辉打开手机支付,付了款,手指了指门口,然后向外走去。
方韵儿恭敬地说道:“好的,柳总,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