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恨按原路返回，急于回师门复命，故而路过允州时，也来不及再去看望夏云天，而是马不停蹄，一路向北。
这一赶路，便是整整四天四夜。
直到密林边的一处山丘时，他觉得疲乏，便停下来歇脚。
拿出干硬的馒头，就着水草草充饥。
佛门弟子，清心寡欲，一路苦行，如此倒也觉得没什么。
忽听远处林子中传来一声惊呼。
接着妖气和剑气激荡徘徊。
悟恨咽下嘴里馒头，起身过去查看。
树林中，就见一个少女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股后六只雪白色的狐尾，偶尔摆动，生机正在渐渐流逝。
悟恨打眼一看，便认出这狐妖正是与宁离初识时，被放走的那只妖精。
狐妖对面，站着一男一女，手持长剑，欲将她斩杀。
男俊女俏，手中长剑光芒大盛，绝非凡品。
二人修为亦是不俗，观气息，均在中天期中段左右，相比悟恨还是强上一筹。
“狐妖，纳命来！”男子一剑挥下，狐妖绝望闭眼。
耳边忽听有人喊了一声：“施主且慢！”
挥剑男子一怔，可剑势却来不及收敛。
只见眼前一道金光人影闪来，“叮”一声脆响，长剑如劈在了石头上。
悟恨也被剑气震的倒退数步，饶是他催动罗汉金身挡下一招，手臂还是被剑锋划伤，鲜血流了出来。
他不理疼痛，双手合十道：“两位施主手下留情”
男子皱眉疑道：“你是何人……”
“贫僧大悲寺悟恨，斗胆请二位高抬贵手”
男子闻言了然，抱拳道：“原来是大悲寺的神僧，得罪了，在下太虚剑派，玉林，这位是我师妹，夕瑶”
“我二人途经这里，见这妖魔藏匿林中修炼，正打算将她除掉，不知小师父为何要阻拦？”
“二位可见到这狐妖作恶？”悟恨皱眉问道。
玉林和夕瑶对视一眼，摇摇头。
“魑魅魍魉，本就是祸患，人人得而诛之，若等她为祸人间再出手，岂不多此一举？”
悟恨摇头道：“实不相瞒，这狐妖前些日子被小僧的一位朋友所伤，后又将她放生，她虽为妖类，身上的血煞气息微弱，说明此非恶妖”
“上天有好生之德，精怪修炼成人，本就不易，故而，请二位留她一条性命”
玉林皱眉转头看向夕瑶。
夕瑶想了想，点点头道：“既然法师开口，这狐妖……便交给你处理吧，望法师慎重而为！”
悟恨双手合十，感激道：“善哉善哉，二位功德无量，贫僧谢过”
“另外……贵派的事情，小僧已经听说，实在惋惜，若日后有需鄙寺帮忙之处，施主尽管开口”
二人神色均是一暗，点点头道了一声：“后会有期”，转身离去。
树林再次恢复安静。
“谢、谢谢……你”
声细如蚊，却依旧清脆。
悟恨转头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狐妖，轻叹一声。
狐妖俏脸惨白，却依旧难掩媚色，只是神色中多了一种委屈和失落。
“我……我没有作恶……也……也没有害人，你放我走后，我便来到这片林子里，养伤修炼……玲儿真的……真的没有……”她胸口起伏剧烈，吃力说道。
悟恨不等她说完，点点头：“我相信你！”
狐妖见状一怔。
“相信……我？”水漾双眸透着难以置信。
悟恨微笑再次点头，神色中丝毫没有轻视或戏谑。
她神色瞬息万变，足足愣神半天。
“我入世以来，你是第一个说相信我的人，还一再救我，我是你们正道所不容的妖，到底……为什么？”
“众生平等，无分妖或人，所谓恶，不过是诸多因果积压而成的恶报，心魔和业障，精怪能够化成人形，亦是一种缘分，既为人，性本善”
狐妖嘴里轻喃：“即为人……性本善”
此时身受重伤的她，脑子一片昏昏沉沉，思绪开始有些模糊。
勉强打起一丝精神，嘴角微微一笑：“和尚……”
“谢谢你……让我能在死之前，见到这人间真正的美好，我想，你……就是人间仅存的一点美好，如有来世，玲儿一定要报答你”
虽然还留恋人世间，却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眼皮越来越沉，直到看不见光线。
忽然，嘴唇一阵温热传来。
腥甜的味道，瞬间激发了她本能的妖性。
双目紧闭，尖牙却豁然伸出，毫不费力刺入皮肤，贪婪吮吸起来。
意识涣散边缘，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
“诸恶莫做……便是善”
月上枝头，篝火劈啪作响。
狐妖睫毛颤抖了一下，缓缓睁眼。
看着漫天星斗，“我死了吗？”这是她睁眼后的第一个想法。
她探查自己伤势，心中顿时震惊不已，昏迷前最后一丝意识告诉她，自己必死无疑。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非但没有死，此时体内经脉气血皆已畅通，内丹也在缓缓修复，还掺杂着一股醇厚的气息，像是在帮忙修复经脉一样。
心中惊疑不定，缓缓转过头。
就见悟恨盘膝坐在篝火旁，面色苍白如纸，气息虚弱，衣袖被鲜血浸湿，露在外面的胳膊赫然是两个深刻见骨的齿印。
他闭目凝神，引导真气疏通气血，显然是新伤导致的失血过多。
狐妖见状愣在当场，她自己獠牙的印记，怎会认不出来？脑海中依稀回忆起昏迷前最后的一丝记忆，轻拭嘴角已经干涸的血迹，熟悉的味道钻入鼻腔。
是他救了自己，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接二连三的动作，并没有吵醒悟恨，显然他消耗过大，进入忘我的入定状态。
看着眼前一幕，狐妖神色间露出一缕皎洁。
妖气缓缓升腾，双眼杀气凝聚，心中暗道：“这和尚修为不俗，此时入定，毫无防备，我若趁现在吸他精元，吞了他腹中金丹，伤能痊愈不说，修为亦可大增！”
想到这，神色一冷，手掌赫然抬起，白皙手指长出锋利指甲，渗人心肺。
悟恨对外界事物一概不觉，而一只利爪，正在朝他悄然靠近。
潮湿的炭火发出一声声炸响。
一条隐匿在树枝上的七步蛇，凌空弹起，直奔悟恨脖颈张口咬去。
“唰”一声风啸，杀人不见血的毒物，被利爪拦腰斩断，在地上痛苦的扭动着。
狐妖哼了一声：“以后，谁也别想再动他一根头发！”
忽然又想起什么，一瘪嘴，嘟囔道“差点忘了，他是个和尚，本来就没有头发”
收起锋利的爪子，眉眼凝视少年。
二人本该势不两立，可悟恨却不惜自损修为，以仙家精血为她疗伤，此时又全然信任她，当着她面就打坐入定，丝毫不担心她突然醒来暗算自己。
狐妖心里暖流涌动，眼眶一红，走到悟恨身边，乖巧坐下。
“和尚，谢谢你……”
山中夜里，凉意袭人，小和尚冻得微微发抖。
六只毛茸茸的巨大尾巴伸了出来，小心翼翼的将悟恨周身包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小脑袋。
纤弱的身影，也缓缓靠了过去。
温暖柔软的感觉包裹全身，悟恨周身暖意通融，面色渐渐红润起来。
次日清晨，林子里被一层薄雪覆盖。
悟恨鼻子被什么毛绒的东西痒的难受，打了一个喷嚏。
手上传来柔软的触觉，不由轻轻抓了一下，喃道：“今天伙堂馒头蒸的好，软和……”
馒头……！
哪里来的馒头？
他睁开双眼，就见自己正抱着狐妖娇软的身躯，周身被柔软的尾巴所覆盖。
再低头一看，手掌正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悟恨微微皱眉，转而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啊！”一声。
他身体僵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却忘了将手挪开。
“你喊那么大声干嘛？”
一抬头，四目相对，狐妖睫毛跳动，脸上漏出少女般的羞怯，轻道：“你……还不……放手”
悟恨如遭雷击，猛的颤抖缩回手掌，连滚带爬跑出老远。口中一个劲默念罪过。
“贫僧无意冒犯，对不起对不起！”
狐妖慵懒起身，眉眼含笑，“嗯”了一声。
不生气，也不多说，一个嗯字，却让人捉摸不透。
悟恨顿时慌了神，着急解释道：“贫僧睡的太死，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个出家人，你千万不要误会啊！”
“嗯”
还是一个字，依旧笑吟吟，不见有任何反应。
悟恨心中更加没底，脑子里一团乱麻，急得眼圈通红：“贫僧罪该万死，做出如此不堪之事，要不……要不你打我一顿吧”
狐妖见他憨厚模样，忍不住抿嘴偷笑，他哪晓得狐妖心里怎么想。
羞愧难当之下，挥手对着脸颊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鲜血顿时从嘴角流出。
狐妖见状，花容失色，一步上前拦住他再要落下的巴掌。
“你这是作甚，我又没有怪你，你何必为难自己”
“贫僧犯了错，已是铁打事实，我绝对不会推卸，眼下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稍减罪恶感，至于姑娘你要如何惩罚贫僧，我都甘愿承受！”
她目光柔情，轻叹道：“傻瓜，我罚你作甚？你可知打在你身，痛在我心”
“今后，你去哪里，我便跟随你身后，莫说如此，只要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悟恨一愣，再看她望向自己的眼神，闪烁着一股不同的光芒，二十年佛心坚若磐石，这一刻，没由来一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