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叶山坐云峰。
坐云峰离蛮子山有整整一日的路程,两山之间的山路极不好走,这里的山雨又多,野兽也时有出没,所以听风寨的人往常极少到这边来。
好在夏季已过,此时天高气爽,赶路还算安全。
莫天一行四人走在阴暗潮湿的山林里,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了。
莫天走在最前头开路。他大刀一挥,砍落拦在面前的荆棘藤,身后跟着的四个人,每个人身上都拿着各自趁手的武器。
其中,辞清岚的手上抓了根木棍子,在繁茂的树木之间左挡右隔,配着他满头的细汗,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
“一会儿到了蛮子河,先把水囊灌满了再赶路。”莫天看他一眼说道。
“好嘞。”
陈保和二喜两人应道。
又走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了水流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陈保一手抹掉脸上的汗,顺带也将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沾的云杉叶子擦掉了,他跟在莫天身后,拿着一把砍柴刀,喘着粗气。
“大当家……我们顺便到河里捉些鱼吧。”
百叶山的路都不好走,他们几人天还没亮就出发了,此时肚子饿得咕咕作响。虽然行囊里有准备饼子,但是还是不如鲜美的鱼肉来得香。
“嗯。”莫天迟疑片刻,答应下来。
“我陈保烤鱼你们都是吃过的,听风寨一绝,一会儿保管让你们大饱口福。”陈保乐呵呵说道。
他没读过书,“大饱口福”这个词还是从大当家处听回来的。说起来,大当家的学问真是顶好的。若不是出了那事儿,往常得了空,大当家还会教寨里的娃娃认上几个字。
但是现在大当家是没心情了。
“去吧。”莫天看到陈保的跃跃欲试,想到还有许久的路程,便答应了下来。
“陈保大哥,我跟你一起去。”却是坐在一方岩石上歇息的辞清岚,此时他与众人早就互换过姓名。
陈保看他想去,也不当什么大事,“那就一起去吧。”
“小兄弟身手不错。”莫天不知何时走到了辞清岚身后,他看了看地面,粗略一数,足足有八条小鱼躺在上面,鱼身上都有一个窟窿。
辞清岚正低头取木刺上挂着的小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来,“小时候在河里玩耍惯了。”
莫天点点头,“原来如此。”说完便走开了。辞清岚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生出些许疑惑来,他来这里干什么。
莫天走回原地之后,过了一会儿,辞清岚与陈保拿着不少的鱼回来了,二喜也捡了不少的干柴回来。
陈保烤鱼的手艺确实一绝,莫天与二喜还好,寻常出门吃惯了,倒是辞清岚也说道:“陈保大哥,你这手艺真不错,这烤鱼可拿到镇上做生意去了。”
陈保正往鱼身上撒鼓捣好的香料,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乐道:“这也能做生意?”
“当然能。任何物件都能拿来做生意,只要有需求的人在,这生意便可以成。”辞清岚咬了一口鱼肚子,鱼肉鲜香入味,滋味真是不错,“比如说你们寨子里嫂子们做的五色袋子,便可以卖出去。”
那五色袋子只是妇人们做来装些小玩意的,城里的人都不挂这种袋子,嫌俗气,他们往常也不是没有卖过,根本没人要,后来便看城里人喜欢什么,他们寨子里就做什么。
“那是你们不会营销。”辞清岚啃鱼啃得开心,无意中将三人都没听过的词语说了出来。
“什么是营销?”这次是大当家开口问他。
“啊?你们不知道的吗?”辞清岚眨着一双清亮的眼眸,倒也不十分在意,道:“这是我师傅教我的。”说完,取了腰间水囊喝起水来,却不将话说下去了。
莫天见状,压下心中生起的疑惑,看到二喜与陈保都吃好了东西,便吩咐道:“今晚我们定是要歇在山上了,路上若有合适安营扎寨的地方便留意起来,知会一声。”
除了辞清岚,陈保与二喜都点头称是。
听到要在山上过夜,辞清岚眉头一皱,不过倒也没说什么。
莫天知道他原本就不想上山,此时路途又实在艰辛,就问他,“清岚公子,可还受得住?”
辞清岚斜眤他一眼,心道:明明已经告诉你们药会长在什么地方,长什么样子,却还不放心,非要自己跟着来,真是气人。
陈保在旁边看了,怕辞清岚生起气来指着他们大当家鼻子骂,脸上遂挤出笑来,宽慰道:“路程已经过半,想来快要到了。”
莫天看出辞清岚的不满,倒不以为意,嘴角含了丝笑意道:“抓紧时间上山吧。”
玉都宰相府,静心堂。
院落里静悄悄的,唯有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扑棱扑棱”,几只鸟儿挥动翅膀从青竹丛中飞走了。过了一会儿,等咳嗽声渐渐低了下去,又不知从哪儿飞回来了,依旧在旧处窝着。
青竹丛旁有一池睡莲,半月前看它们,姿态还颇为肆意,现在堪堪到了开败的时候。生气倒不知不觉走远了。
崔长亭伸手将窗叶稍稍再掩上一些,只留一条细缝,回身搀住钟素慢慢走到窗前坐下。钟素身着狐毛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身下的椅子也铺了毛茸茸的坐垫,待他坐住后,软垫便微微下陷。不仅如此,角落里还支了一只烧得很旺的炭盆,散发出绵绵的暖意。
钟素窝在躺椅中,调整了一下姿势,舒服得叹息,转头见崔长亭仍恭立在旁,便温声道:“长亭呀,你也坐吧。”
崔长亭点头,找了位置坐下。
半掩的窗户一轮明月高悬,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隐藏了踪迹。屋内的滴漏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今早接到张先生的来信,说张老先生病重了。希望我去平湖郡看望他老人家。”
对着一个同样身患重病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崔长亭感觉有点难办,但钟素是不在意的,他知道。
果然,钟素听了只有怅惘之意,不为自己,倒是为了张老先生。
“那长亭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崔长亭沉默片刻,道:“是要走的,却没想好什么时候出发。”
钟素了然:“担心西北局势有变化?”
“嗯。”崔长亭轻声应道,他定定看向自己老师,表情有一丝迷茫,恰从窗外吹来一阵秋风,微冷,吹动屋内摇曳的烛影,添了三分飘摇之感。
“老师,河东大乱了,越洛军队小股集结西北,各世家却只专注于争权夺利,您又病了,我总觉得……”他顿了顿,“我总觉得这个天下要乱了。”
年轻人今天十八岁,未及弱冠之年,说出来这段话来费了他好大的力气,似乎每说完一句话,就带走一点玉都的繁华,也带走一点西北的安宁。
钟素拍拍这个心爱后辈的手,手上常年握笔长出的老茧摩擦在崔长亭的手背上,微微温热的手心带出温度,传递到崔长亭手上。
“无事勿作空想,空想无益。”钟素手上微微用力,握住崔长亭的手腕,“先去看望张老先生吧,莫要错过了。”
“是,老师。”
崔长亭用力点头,又听钟素说道:“平湖郡路过百叶山,长亭,当年固县之战,我与你父亲成为生死之交,便是在那里发生的。”他指指自己的右腿,满怀追忆,“当年我们隐入百叶山时,我的腿便废了,军医说骨头都碎了……加上没有好药,会耽误病情,恐怕很难站起来了。”
他轻轻一笑,似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当时你父亲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性子有些急,听了长剑一挥,把半边桌子都砍没了,说不相信,肯定有办法的。”钟素笑意渐渐加大,他歪了歪头,这个动作莫名也带了些少年气息,他道:“我们一边跟越洛打得不可开交,他还一边帮我在崇山峻岭里找药。你祖父后来知道了这件事,看我恢复如初,倒没说什么。”
崔长亭好奇道:“以祖父的性格竟然没说父亲。”崔长亭的祖父一向以大局为重,在他的观念里,身为主帅领兵作战怎可被私事所误。
“哈哈……”钟素指指崔长亭,哈哈一阵大笑,笑完之后,颇有些开怀地道:“后来你父亲跟我说,还不是因为固县之战打得不错,他脸上有光。”其实何止是不错,简直是名动天下了。
崔长亭也跟着笑了起来,“确实像祖父的性格。”
不过,很快他就抓住了一个点,疑惑问道:“可是父亲并不懂医,难道那时军中有名医圣手?”
“嗯……”说完,钟素沉默了下来,只看着微露的点月色沉思了起来。
崔长亭不敢惊扰老师,便也静静坐着,持续了不知有多久,耳边终于听到钟素说话的声音,他道:“我和你父亲遇到了一个人,她教会我们很多东西,我的腿其实也是她治的,不过打完这一仗她就走了。”
他幽幽叹道:“我平生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
崔蔚惊疑道:“老师说的是谁?”
“安禾,安娘子,她那时还只是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