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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波云诡谲

杜云一个月内学得金刚法衣,在石窟中盘腿而坐,闭上双目,运真气于百骸,觉着境界不同以往。此前运行真气缓不应急,比如和别人对掌,骤然发之,但凭蛮劲与内力。因为真气出自丹田,不及运行至手掌,多半两人已分开,而无用武之地。如今他任督二脉已通,心念所及,真气顷刻即至。

法相之所以能抵挡杜云,全凭真气充盈。他长年累月于石窟面壁,修炼真气,使内力远胜同辈。内力如同容器,将后天之气充盈其中,渐渐将此容器撑大,真气越多则内力越强。当然,每至一层境界,想要再将容器撑大,都愈加困难,所以绝顶高手往往年逾甲子。其真气之强,足以打通任督二脉。

法相光凭内力本挡不住杜云,直到退出五步之后,真气不断汇聚于手掌,才能与之相抗衡。杜云则因未尽全力,待此消彼长才催动真气,因而给了法相喘息之机。

“沙沙”,耳闻脚步声,杜云睁开双眼,问道:“谁?”声音由真气发出,响如雷鸣,连自己都吃惊。

洞外伸出一个梳着云髻的脑袋,正是皇甫鱼,朝杜云招呼:“杜郎!”以她脚步之轻,居然被杜云察觉,可见其六识进益非常。

杜云站起身来,走出洞外,看皇甫鱼梨涡浅笑,手中还提着一块泥团,用麻绳拴着。他不禁问道:“鱼儿,你又弄什么玄虚?”

皇甫鱼露出贝齿:“这寺中整日吃斋,所以带了只烧鸡给你。”

杜云仔细看了看,说道:“这分明是一团泥。”

皇甫鱼踮起脚尖,附耳道:“内有乾坤。”

杜云一笑,夸道:“聪明伶俐!”

“阿弥陀佛!”忽然一个声音响起,中气十足,唬了两人一跳。

杜云抬头看向声音传来之处,一个老和尚正站在石窟顶崖壁一棵横生的虬松上,正是智简。那松树粗如碗口,枝叶并不繁茂,不知智简何时站在其上,竟躲过两人的耳目。

杜云心想:“此人武学深不可测!”

智简施展武艺,脚踏崖壁上凸出的岩石,三两下落在地上,对两人合十道:“两位施主,贫僧有礼了。”

杜云拱手道:“杜某见过前辈。”

皇甫鱼负右手,将泥团藏在身后,右手单掌行礼,笑眯眯的说:“大师气色不错,定是佛法精进。”

智简说:“贫僧读《般若经》,大觉佛法之妙。色、声、香、味、触、法,无如是相。万法无常,有相实为无相。”

杜云莫名其妙,张口结舌。

智简看他呆样,接着说道:“安之既然学道,该听过‘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忽恍。’”

杜云如有所获,说道:“此为《老子》中言,反之无相本也有相。前辈之意是说真气本无状无象,存乎天地间,纳入丹田,而后成无状之状无象之象?”后天之气以吐纳之法存乎体内,虽无形却有质。只看有何力量,使无相化为有相,使有相化为无相。

比如内力深厚者,当运气于手掌可以断石;运气于要害,亦可抵挡刀剑,乃至于化作披在身上的“金刚法衣”,当然这等境界其实并非一个月所能练就。

智简笑道:“孺子可教。”却又摇头叹气:“哎,可惜。”

杜云问道:“可惜什么?”

智简说:“可惜你未能入我门墙。”

杜云看他又提起来了,说道:“前辈方才说万法无常,相本为空,佛门亦是空,在下入是空,不入也是空。”

智简挠了挠头,看着杜云说:“安之大有慧根,可惜,可惜。”

皇甫鱼生怕这老和尚心念一决,真将杜云收入佛门,用手扯了扯杜云衣袖,说道:“杜郎,陪我去走一走。”

杜云一直修炼,未能陪伴皇甫鱼,心有愧疚,一口答应:“好吧。”又朝智简说:“前辈告辞。”

两人方要离开,智简身形晃到他们前面,说道:“且慢,留下手中之物。”说着朝皇甫鱼摊开手掌。不消问,他指的自然是那泥团。

皇甫鱼一脸无辜状,问道:“大师想要何物?”

智简说:“佛门容不得荤腥,女施主还是将它交给贫僧为好。”

杜云自知理亏,对皇甫鱼说:“鱼儿,快给前辈。”

皇甫鱼“哼”一声,对智简说道:“老和尚,你怎知这是荤腥?”

智简耸耸鼻翼,说道:“阿弥陀佛,这气味逃不过贫僧鼻子。”

皇甫鱼心想:“你莫非属狗?”说道:“你方才不是说色、声、香、味、触,无如是相,既然无相,何来气味?”

智简说:“女施主字字记得,只不过‘味’虽无相,这泥中之物却有相。”

皇甫鱼右手叉腰,说道:“管他无相有相,我偏不给你!”

智简白眉耸动,说道:“女施主如若不给,老衲可要动手了。”

皇甫鱼说:“怕你不成?”脚尖一点,往后飘出六尺,身形娇美,速度且快。“呛”一声,长剑在手。

杜云怕她不敌,说道:“鱼儿,大师面前岂可无礼?快快赔罪!”

智简对杜云说:“无妨,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造诣,难得,难得。”说着,走向皇甫鱼。

杜云伸手拦住,说道:“前辈不必与之计较。”

智简说:“安之想帮她,尽可出手,老衲以一敌二。”

杜云心知这和尚内力高深,不敢小觑,拱手说:“晚辈得罪了。”“哈”,抢先出掌,击向智简胸口。

智简身形一晃,避开杜云手掌,快步击向皇甫鱼。

皇甫鱼瞧智简拳来,长剑直刺他拳面。只见他由拳变爪,反要抓取剑锋。皇甫鱼剑尖一抖,在智简五指之中晃出三点寒星,刺中智简掌缘。

“铛”,智简手指弹在剑刃上,剑身为之一偏。受皇甫鱼剑刺,手掌毫发无伤,又伸出去直抓她肩膀。

皇甫鱼大惊,腿脚利索,疾退两步,脱口言道:“惊弦指!”她在宫中比武之时,曾见过杜云施展惊弦指。不过智简所使并非惊弦指,而是拈花指,手指看似柔弱,却又刚猛无双。

智简身法不及皇甫鱼轻快,手爪落空,耳闻身后动静,回头一计金刚腿。

“啪”,杜云手掌击在智简脚跟上,两人同时一震。杜云掌力之强,足有千斤,居然未将智简击得倒退,也是惊讶。而时机稍纵即逝,他方要以擒龙手抓智简脚踝。却见智简“呼呼”踢出三脚,朝杜云膻中、气海、带脉。一气呵成,有如之前皇甫鱼所使剑法,

杜云气随心至,带脉穴上被智简踢中,但以真气抵挡,只觉得微微一麻,并无大碍。同时,手掌如刀道,砍向智简小腿。

“啪”,智简腿上受杜云一击,浑若无事。踏在地上,右手成拳,左手成爪,攻向杜云前胸。

杜云刚好相反,紧守门户,左右手虚掌在前。

智简擒拿杜云右手,反被杜云擒拿,拳头直进,“啪”,击在杜云左掌。

两人一只手被彼此拿住,另一只手虽拳掌相击,却分不开,比拼起内力来。

杜云的内力远不及智简,凭借蛮劲,与之抗衡。

智简的光头上冒出汗水,催动真气于拳头。

两人一个损耗真气,另一个则损耗体力。

正相持间,皇甫鱼挺剑朝智简背后刺去,忽听“阿弥陀佛”,一个人影袭来,挥刀而至。

“铛”,刀剑相接,皇甫鱼定睛一看,来人乃是法相。剑刃游动,刺向法相胸口。

法相舞出刀光,却见皇甫鱼剑尖一划,已至自己大腿。

皇甫鱼剑指法相大腿,想将其逼退。剑尖所至,法相并没后退,反挥刀劈向她左肩。

皇甫鱼心知“金刚法衣”剑锋难入,即便刺中法相,也难保自己不伤,左手甩出泥团,跟着脚下后跃。

“咔嚓”,法相的刀劈在泥团上,连同里面的东西被分成两半。掉在地上,泥巴碎开,露出烧鸡模样。、

杜云脸上发热,胸口冒汗,未将智简推动半步,反觉得一股热流透入掌心,整条手臂似被火烧。心想:“他这真气化无相为有相,炽烈如火!”不禁说道:“晚辈甘拜下风!”

智简脸上一笑,露出缺牙,松开杜云右手,往后退出一步。

杜云僵立不动,过了一会才甩了甩手,心口噗噗直跳,朝智简拱手道:“前辈方才所使真气异于常人,是为哪般?”

智简内力已出化境,所以能将真气逼入杜云体内,开口说道:“此为老衲所创无明火相,安之想学么?”

杜云听他肯教,赶紧点了点头,还道走了大运,心里直笑。却又听智简说道:“要学此法需耗费十年,安之可愿入我门墙?”

杜云脸面一沉,心想:“莫说耗费十年,让我做和尚是万万不能。”只得推拒道:“可惜,可惜。”

智简问:“可惜什么?”

杜云有样学样,说道:“可惜我尘缘未了。”话音刚落,皇甫鱼已飘然走至身侧。

智简看他们郎情妾意,白眉一扬,哈哈笑道:“痴情若此,有欲无慧,罢了,罢了。”

法相捡了烧鸡走到智简跟前,说道:“师伯,这该如何处置?”

智简说:“两位施主有违佛门清净,还是下山去吧。”

杜云下拜道:“谢大师饶恕,晚辈受教良多。”然后起身来,牵着皇甫鱼的手,联袂而去。

罗浮山,鬼王殿中,几个鬼社中人站在下首,听命于断臂道人。

断臂道人手中拿着信纸,说道:“童帅有言,不得刺杀太子。”

一个秃眉汉子说:“那就推了这买卖。”

断臂道人将信纸揉作一团,抓在手里狠狠一捏,忽的甩手击出。“啪”,正打在鬼王像眉心,漆皮脱落,留下一点痕迹。此人能将纸团捏得梆硬,并打脱木像上的漆皮,可见手上功夫十分了得。

断臂道人说:“何必管童帅之令,舍弃钱财?”

手下们对视一眼,秃眉汉子说道:“凭我们几人,只怕难以得手。”

断臂道人说:“几人?哼,我自有主张。”

杜云和诸葛邪回到租住的院落,莲花已谢,只剩小小莲蓬。

“铛铛”,杜云仗着破月刀对上皇甫鱼的长剑。虽不及她身法之快,然而气随心转,至耳目脉稍,耳力目力远胜从前。因此觉察更快,刀法也就更快。且他并未鼓足蛮劲,反而灵动,也不致将皇甫鱼的长剑击落。

眼见皇甫鱼长剑忽左忽右,方指肩头,又指肋下。杜云挥动重刀,只觉得疲于应付,汗水涔涔,真气不断损耗。

“刷”,皇甫鱼剑指杜云大腿。

杜云方要格挡,又见她剑尖一划指向自己左腰。不禁左脚却步,撩刀格挡。眼见要砍中皇甫鱼的剑身,忽的,见她跃起,剑尖移至头顶,晃出三点寒星。

杜云骇然,心想:“皇甫家的剑法果然独步天下。”过往,他凭借神力与人交手,只要击中对手兵器,大多能占据上风。只因对手受此力道,往往难以拿捏兵器。如今舍蛮力不用,单凭刀法,显然难防她奇招。

不自觉伸出左手,护住头顶。右手却僵住,并未挥刀。因为皇甫鱼这一招已腾空,若真是拼命,在刀挨着她身子之际,她长剑也已刺穿杜云手掌,显然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皇甫鱼剑尖稍触杜云掌心,“踏”,一脚踢在他肩头,往后飘出六尺,落在地上。倒转剑锋,快步上前,问道:“杜郎,可有受伤?”

杜云一看掌心,左手掸了掸肩头灰尘,笑道:“无碍。”本来学了金刚法衣也不必冒险去硬接别人剑刃,要知道江湖上神兵利器不少,比如皇甫家的青芒,即便是金刚法衣至上乘也挡不住。杜云方才伸手,其实也有心一试。能抵挡她剑,大觉畅快。

皇甫鱼不信,拿他手掌来看,果然连皮都未破。目如秋水,对这他眼眸说:“今后我再难与你匹敌了。”

这是当然,一方剑刺不进,已平添优势。然而力有衰竭之时,杜云气力又长,可谓占尽上风。

杜云握着她柔夷,温言说:“刀呀,剑呀,在我眼中有如枯枝相搏,闲来聊以取乐。而能与你携手今生,夫复何求?”

“咳咳”,一人在院门之外出声,惊扰情丝。

杜云望过去,原来是蒋璐。杜云松开皇甫鱼的手,转身称呼:“蒋兄!”

蒋璐让在一边,身后才是正主。

诸葛琴现身,走进院门,笑着朝杜云拱手:“安之别来无恙!”

杜云迎上去,作揖道:“小弟见过明月兄。”

皇甫鱼收起剑,跟上来,看着诸葛琴,歪头问道:“诸葛玄音几时改了名字?”她哪里知道,“明月”是诸葛琴儿时的道号。但对脸上一道长疤的蒋璐,皇甫鱼只当不见。

诸葛琴打量皇甫鱼,说道:“你这条小鱼怎么姿容大改?”原来早认识皇甫鱼。

皇甫鱼扬着下巴,问道:“如何?”

诸葛琴说:“美若花中仙子。”

皇甫鱼一听,乐得大牙都现出来了,“嘻嘻。”

杜云请诸葛邪进屋:“来,里边请!”

几人对坐,皇甫鱼烧起茶水。

杜云问诸葛琴:“兄长怎么得闲来此?”

诸葛琴说:“我早想上门,近来又不见你人。倒是你如此悠闲,为何不来郡衙?”

近来他身在石窟寺苦修,并不知道诸葛琴寻他,杜云有些歉疚,说道:“是,是,都怪小弟礼数不周。”

诸葛琴摇摇手,并不怪罪,说道:“你长于刀法,可识得此招?”说完,命蒋璐就在堂中施展。

杜云一看,他这刀法也如惊涛拍岸,气势非凡。连着三招使了两遍,丝毫不差,蒋璐这才收刀而立。杜云不禁食指微动,问道:“只此三招?”

蒋璐说:“不瞒安之,我与那人交手,不过三招便落败。且那人只出这三招,我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原来他还记着这三招,将其使得纯熟。

杜云知道蒋璐也非泛泛之辈,走不过三招,可见对手之强。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未曾见过,难得这刀法气势夺人。”

诸葛琴听杜云也不识得,捋了捋胡须,默然看着案上空杯。

杜云又问:“那人什么相貌?”

蒋璐说:“以纱遮面,看不清他相貌。”

杜云心想:“连相貌都不知道,从何查起?”

蒋璐回座,看着杜云说:“安之与鬼社中人交手,可惜没留下活口。”

杜云那日保护母亲,眼见鬼社中人心狠手辣,哪敢留情?问道:“蒋兄是说那人出自鬼社?”如今,在他看来遮面的多半与鬼社相干。

蒋璐言道:“这倒未必,不过鬼社多行不法,又与我深仇大恨。”说着,眼中似乎冒火。又接着说:“当年鬼社行刺桓大将军,我奉命前去捉拿。然而只与一贼敌对,尚且留他不住。死了两名手下不说,我脸上还挨了一刀。那贼子也被我斩断左臂,多年来了无踪迹。后来……”至此住嘴不说,却侧头去看诸葛琴,似乎另有隐情。

杜云听了,回想起郭槐所说的话,看来不假,心想:“倒不知蒋兄房中是否当真藏着那人的手臂?”不敢揣度,也不敢问。

蒋璐当年可谓风华正茂,因脸上挨了这一刀,跻身京城四丑之列,遗恨无穷。及至当婚,他既羞于提亲,又无女子敢嫁,蹉跎至今仍孑然一身。

诸葛琴看着皇甫鱼将面前茶杯斟上,一股热气升起。他笑着说:“你这小鱼,难道整日陪着安之?”

皇甫鱼眼睛溜圆,问道:“那又如何?”

诸葛邪说:“不曾进宫去?”因她姑姑在宫中为妃,所以才有此问。

皇甫鱼托词说:“宫中无趣的很。”

诸葛琴说:“我有一故交,身染奇毒,想请你前去医治。”

皇甫鱼问:“你怎知我会解毒?”

诸葛琴捋须说:“柳叶庄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皇甫鱼有些得意:“我可要收取诊金。”

诸葛琴说:“若能医好,待二位成婚之时,必有厚礼奉上。”

皇甫鱼并不愁钱,听他此言,眉眼已笑,也不嫌他拖延。嘴上讨个便宜:“看在公主的颜面上,就答应你这一回。”

诸葛琴不以为意,笑道:“事不宜迟,这便动身吧。”

杜云也一同前往,出了门,见早备有马车。

诸葛邪所说的故交并不在城内,出南门来到燕雀湖。垂柳叶尽,只剩光秃秃的枝条,也不见有泛舟游人。来到一处背坡的树林,里边有一栋土屋。落叶早将道路覆盖,林子中悄无声息,只闻寒鸦鸣叫。

车轮压在落叶上,“沙沙”作响。

来到屋前,众人从马车上下来。只听“呀”一声,木门打开,当先走出一个魁梧汉子,看来凶悍,又有几个青衣人随之鱼贯而出。

汉子朝诸葛琴行礼道:“刘某见过郡尹。”

诸葛琴拱手还礼,指着皇甫鱼:“这是我请来的医生。”

汉子让开道路,请诸葛琴等人入内。

这屋子外面看起来小,实则内有乾坤。揭开地板,下到冰窖,顿觉身上寒冷。冰窖开阔,中间的榻上躺着个病人,形容枯槁,嘴唇发乌。杜云大为蹊跷,什么“故交”能被藏在冰窖之中,此人必定非同一般。

皇甫鱼过去给他诊了脉,又撬开嘴仔细看了看,回头对诸葛琴说:“此人毒入骨髓,只怕无药可医。”

诸葛琴说:“这可如何是好?”

皇甫鱼看着诸葛邪眼睛说:“尚能留住一口气已是万幸,莫非是给他服了花家的三宫保命丸?”

诸葛琴被她识破,也不遮掩:“不错,就连花太医也回天乏术。”花太医本不擅长解毒,曾经替人解毒,反累及自身,以致面目全非。又问:“那么能否让其转醒?”

皇甫鱼说:“明知故问,他一旦醒来,立时便死,除非……”

花家有九窍明神汤能让此人转醒,只是彼时毒攻脑髓,必死无疑。

诸葛琴问:“除非什么?”

皇甫鱼说:“除非有家母的蛊毒。”

诸葛琴未曾听闻,问道:“蛊毒?”

皇甫鱼说:“家母有一味蛊毒名为‘噬魂’,可使人暂且僵而不死,然而终究要死。”

杜云听了,不禁胆颤,他曾受过阿兰‘噬骨’的苦楚,那真的是生不如死。

诸葛琴却说:“也罢,若能让其转醒,与我言语几句才好。”

皇甫鱼说:“恐怕难如你所愿,既然此蛊名为‘噬魂’,此人醒后,如在幻梦之中,即便开口也不知所云。”

诸葛琴一听,像被泼了瓢冷水。死马当活马医,说道:“姑且一试吧,你带了‘噬魂’?”

皇甫鱼说:“没有,需回乡求诸母亲。”这等蛊毒,即便是亲生子女,皇甫夫人也是不给的,尤其是这顽皮鱼儿。

诸葛琴似乎等不及,说道:“那就有劳小鱼回乡一遭。”

皇甫鱼睁大眼睛,抓着杜云手臂说:“我眼下尚不能离京。”自然是要等婚事已了,才会还乡。

诸葛琴看了看两人,捋须不语。带了他们出屋去,登车回城。

“辚辚”,两辆马车从南门徐徐开出,车旁有侍卫随行。看那旗号分明是东宫的,原来是太子为名士黄山野老送行。

未至十里亭,路边出现许多流民,坐在草地里。军候一看,忙下令小心戒备。

流民盯着车驾蠢蠢欲动,待其路过,纷纷从草丛里摸出刀来。一声呼啸,杀向官兵。

官兵忙拔刀来应战,护住车驾。

太子听见外面喧闹,轻轻拨开车帘瞧了瞧,心想:“先生说的是,若民无所依则不怀德,忘乎信,起觎心。”料这些乌合之众绝非官兵的对手。

“嗖嗖”,箭矢射倒官兵,有些钉在马车上。

太子大惊失色,为何流民还有弓箭?背靠车厢,缩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流民自然没有弓箭,而鬼社中人却有。七名蒙面汉子正张弓朝官兵射箭,还有一个断臂头领在旁边掠阵。这人正是罗浮山的灰袍道人,在此伏击太子车驾。

射箭的人虽少,但官兵被流民围住,又骑着马,自然成了靶子。军候忙下令众侍卫下马迎战,与流民混作一团,如此弓箭便失了作用。

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上,三辆马车往前行进,正是诸葛琴一行人回城。老早望见有人围攻官兵,诸葛琴不知如何是好。他是个文官,也打不过武人,只好由蒋璐、杜云、皇甫鱼前去相助。

看到那些蒙面汉子,蒋璐分外眼红,驾着马车只奔他们而去。车后扒着两人,正是杜云和皇甫鱼。

“笃笃”,箭矢射在车厢上。驰到近处,拉车的马一声嘶鸣,中箭倒地。三人忙舍弃马车,滚落草丛。

见野地里杀出陈咬金,如此近也难以使弓箭,蒙面人扔下弓,拔刀在手。

杜云舞着双刀,当先冲突。

一个蒙面人矮身来,以地趟刀照着杜云小腿斩去,另外两人则攻他上盘。“沓”,刀刃斩在杜云腿上,却似击在石头上。

杜云快步走过,用破月刀击退右边之敌,左手赤血刀带出血花,留下一具尸首。

使地趟刀的蒙面人瞠目结舌,看了看刀刃,锋利的很。莫名其妙,又起身来追赶杜云。忽然,身侧一剑刺来,罗裙轻盈,正是皇甫鱼。“铛”,他刚格挡住皇甫鱼的剑,又见她身形滑如游鱼,顷刻移至左侧,长剑一收一送,在眼前晃出三点寒星,速度奇快。蒙面人方后退一步,额头上已多了一个血口。他睁大眼睛,从面巾后吐出两个字:“好快……”话还没完,颓然倒地。

蒋璐与断臂道人对上刀兵,嘴中一边呵斥:“贼子!”

道人低眉顺目,挑眉说:“是你?”也认出冤家。左手扯下面巾,露出森森白牙,分明在笑。是笑可以了结宿怨,还是笑蒋璐脸上那道丑丑的疤痕?

“刷刷”,蒋璐欺身抢攻。其刀法凌厉,而道人刀法则刚猛,前者轻快,后者雄浑。“铛”,两人钢刀互斫,蒋璐后退一步,显然察觉道人的内力胜过自己。

道人下盘坚实,脚踏两仪,刀势有如鲸吞。

蒋璐岂会硬接,脚法轻快,移至道人左侧,就欺他左袖空空。只见道人身形陡转,挥刀成弧,带出一弯寒光。

蒋璐未料道人反应如此之快,“铛”,蒋璐接招,后退一步,手心冒汗。

“哈”,听道人身后一声吼。只见杜云挥出破月刀,一式“穿云裂石”,将对手的枪杆砍断,刀势不竭,连同人也砍翻在地。这行云刀法本是莫虚之于黄山观云海所创,其中不少招数气势非凡。

道人受惊,挪步而走,回头看了一眼,不是冲他而来,这才又对上蒋璐。山前两步,刀劈蒋璐左肩。

蒋璐心知不敌,方才瞧见杜云刀法,似有所悟。见道人刀至,避而不接,暗暗催动真气。手眼相应,忽然使出之前在皇甫鱼院落所演示的三招刀法。

道人见蒋璐气势骤改,竟比自己的刀法还势大。“铛,铛,嚓!”接住他两招,最后一招却没能接住,被蒋璐砍在左颈。道人脖子发凉,鼓眼瞪着对手,右臂平抬,僵住不动,刀锋触及蒋璐胸口,割出血来。

生死一线,蒋璐只不过多了道伤疤。而道人却被砍中要害,直瞪瞪倒下。

蒋璐似乎不敢相信,拿刀的手发着颤,低头看着道人,朝他踢了两脚,不见他动弹。又朝道人胸口补了一刀,果然死透了,一时惊喜交加。

蒋璐四下一看,鬼社中人还剩三名,也非杜云和皇甫鱼的敌手。而流民尚与官兵厮杀,难解难分。忽然,他望见远处一个灰袍汉子,抱刀在胸,头戴斗笠。斗笠的边缘垂着一圈乌纱,遮住面容。那汉子正是以三招刀法与他交手之人,言犹在耳:“蓄聚真气,实而不虚。罡风作势,动以海怒。”与其说是交手,不如说是传授刀法。至于为何要教他刀法,蒋璐也不明白。

此刻,不是找那怪人的时候,蒋璐提刀去助杜云,一边喊道:“留下活口。”

杀得只剩一人,杜云拿刀背劈在他后颈,将其击昏在地。

蒋璐对杜云和皇甫鱼说:“我来看住他,有劳二位去助官兵。”

杜云点了点头,和皇甫鱼去救车驾。

蒋璐将俘虏提起来,再望向灰袍汉子,已不见踪影。

杜云双刀在手,左冲右突,挡者披靡。碰到官兵则高呼:“我乃关内侯杜云,前来救驾。”以免自相误伤。皇甫鱼倒不与人缠斗,仗着轻功,专挑别人后背刺杀。

流民终究不比武功高者,又身无坚甲,死伤大半,剩得二三十人呼啸着落荒而逃。

太子自车中出来,被侍卫阻拦:“太子,还是先行回城!”

太子说道:“快让开,我要去给先生问安!”下了马车,瞧一眼杜云和皇甫鱼,走到黄山野老的车驾前,问道:“先生安好?”

车内毫无动静。

太子又问了一遍,还是不见回应。赶紧掀开车帘,只见那老者瘫坐在其中,胸前还插着一支箭,双目紧闭。太子钻进车厢,探他鼻息,已经断了气。

太子不甚悲伤,走下马车。

这时,两个官兵抓了个活口,逼问道:“你受谁人指使?”

那人瘸着伤腿说:“我只收钱行事,不知谁人指使。”

官兵又问:“你从何而来?”

那人说:“小人自广陵来,苦为流民,一时贪心为恶,还望恕罪!”

太子朝杜云拱了拱手,又登上自己车驾。

军候在车前请示:“太子,眼下如何行事?”

车内传出声音:“回城!”

车驾“辚辚”,原路返回京城。

杜云目送车驾远去,有些诧异。诸葛邪和蒋璐的马车已赶了来,

郡衙大牢之中,诸葛琴负手而立,旁边草席上坐着郭槐,正提筷吃菜。牢房深处传来惨叫声,看来有犯人被动刑。

过了一会儿,蒋璐拿了一张画像走来,躬身呈上画像:“郡尹请过目!”

诸葛琴接过画像看了看,又对郭槐说:“郭兄可识得此人?”

郭槐用手背抹了抹嘴巴,站起身来,往诸葛琴手里的画像仔细一瞧,捋须说:“此人似乎是太尉家的门房。”

诸葛琴吸了口凉气,问道:“太尉?”

蒋璐说:“太尉家,我等可不敢去抓人。”

诸葛琴对蒋璐说:“速将人犯解往廷尉府。”

蒋璐拱手称是。

式乾殿,皇帝厉声道:“不是你又是谁?”身旁的内官被唬得一哆嗦,在他眼中皇帝向来注重德行,罕有震怒的时候。

阶下张琦仆伏在地:“陛下息怒,臣冤枉啊,臣万万不不敢行刺太子!”

皇帝目不斜视:“你以为太子一死,朕就会立弈儿?”此事关系储君,不容朝臣干涉。

张琦顿首说:“臣惶恐,愿以死明志。”

一个小内官进殿禀报:“陛下,廷尉求见!”

皇帝说:“宣他进来。”

小内官退下,不一会儿,廷尉顾铮觐见皇帝,稽首道:“臣拜见陛下。”

皇帝问:“顾卿前来,莫非已查到元凶?”

顾铮直起身来,拱手道:“回禀陛下,案犯已经招认,买凶之人乃太尉家的门房李樵。”

皇帝睁大眼睛:“什么?”

顾铮说:“臣请旨捉拿李樵。”即便是廷尉,未得圣旨也不敢入太尉家拿人。

皇帝说:“朕准你拿人,命太尉速速入宫来见!”

顾铮拱手道:“臣遵旨!”

太尉来到式乾殿,见张琦坐在左下首,趋前向皇帝作揖:“臣见过陛下!”

皇帝问:“舅父可知道太子遇刺之事?”

太尉躬身说:“臣已得知此事,廷尉正在舍下。”

皇帝盯着他说:“那李樵受谁人指使?”

太尉说:“那李樵三月前已辞还乡里,臣并不知其牵连此事。”

皇帝说:“舅父当真不知道?”

太尉说:“陛下,臣确实不知。”

皇帝说:“即便如此,你也难逃干系。今日罢你官职,居家静思吧。”

太尉说:“这,臣知罪。”说罢,告退。

皇帝待他走后,对内官说:“传朕旨意,免王洽领军之职。”王洽乃太尉之弟,其掌管北军,负责守卫京师,与光禄勋相表里。

内官躬身称是。

张琦拱手道:“陛下,北军关要,不可无人执掌。”

皇帝说:“朕何尝不知?既然杜云在京师,就以其暂代领军之职。”

张琦说:“陛下,杜云乃外戚。”

皇帝说:“你有何人选?”

张琦眼珠溜溜,说道:“臣并无适宜人选。”

皇帝说:“退下吧。”

张琦稽首道:“微臣告辞。”

杜家披红结彩,正忙于筹备婚事。皇甫鱼则安居小院,静待出嫁。

内官携旨不期而至,杜云愁上心头,央求说:“杜某婚期将至,能否宽限些时日?”

内官笑道:“公子无须发愁,圣上岂会误你婚事?迁延数日也无妨。”

杜云作揖谢过。

内官前脚方走,又有东宫使者来见。

使者对杜云说:“太子有请关内侯。”

杜云心想:“定是因那日助他击退刺客。”对使者说:“稍待片刻,容我换身衣裳。”他回房脱下喜气的衣裳,换了件玄衣。

随使者来到东宫,庭院中鸦雀无声,冷风刮落枝头的红叶。

太子一身素净玄衣,无锦无绣,坐在堂中矮榻上神情萧索。黄山野老已着人厚葬,然而此事余波未了。

看杜云一身玄衣入堂来,太子赶紧起身,听他说:“杜某见过殿下。”

太子走下竹席,看他一身玄衣,倍感亲近,忙扶着他手,笑着说:“安之快坐,不必多礼。”请他入席。

杜云落座,看太子衣着朴素,没了那日王者之气,拱手问:“不知殿下命我前来,所为何事?”

太子拱手说:“那日幸得安之相助,才击退刺客,就此谢过。”

下人奉上茶水,侍立在侧。

杜云心想:“那日若非诸葛琴相求,我未必会出手。”嘴上说道:“杜某实不敢当,殿下莫要再提。”

太子屏退下人,说道:“你我多年未见,今日不妨以茶代酒,共叙情谊。”

杜云纳闷,问道:“恕在下愚钝,多年前何曾见过殿下?”

太子笑了笑,说道:“当年安之将出征淮南,在西市买马,恰与我偶遇,那两匹马中似乎有一匹黄骠。”

杜云睁大眼睛打量他,原来当时所遇见的“富家公子”就是太子,忙拱手道:“哦,在下记得了,哈哈。”

太子说:“你是我表弟,何必言谢?当年你被谪戍巴东,我还劳烦母后求情,可惜难改父皇旨意。”

杜云并不知晓这其中曲折,说道:“杜某何德何能,劳太子回护,惭愧,惭愧!”

太子又敛容叹了口气:“哎……”

杜云问:“殿下何故叹息?”

太子说:“有人欲置我于死地,为此伤神。”

杜云心想:“胆敢行刺太子的绝非易与之辈,我又能助他几何?”说道:“殿下勿忧,想必诸葛玄音定会查出元凶。”他还不知道此事已牵连太尉。

太子说:“但愿如此。”又请杜云喝茶,起身来,从炉上的茶汤中舀出茶水给杜云添上。

虽说是亲戚,毕竟君君臣臣,杜云汗颜,赶紧稽首道:“不敢有劳殿下!”

太子说:“何必见外?”又给自己舀上茶水。呡一口热茶,问道:“那日随同安之助我击退刺客的女子是何人?”

杜云见问,答道:“是皇甫家的女儿,在下不日将迎娶之。”

太子说:“哦?贺喜,贺喜。”

杜云满脸是笑,拱手说:“多谢,多谢。”

太子又问:“不知是哪个皇甫家?”

杜云说:“武陵皇甫清之女。”

太子说:“真是天作之合,来日大喜,我必登门道贺。”

杜云谢过。

闲闲叙叙,时候不早,杜云告辞而去。

吉日,杜家张灯结彩,正是杜云和皇甫鱼婚宴。但凡在京师有头有脸的官员,无不登门道贺。其中最为瞩目的当是太子,他平日深居简出,若非是舅父家娶亲,也不会亲至。

太子先见过太傅,这才给杜云道喜。

杜云夫妇给太子作揖行礼:“见过殿下。”

太子道声“免礼”,伸手虚扶,说道:“贺喜表弟。”又见皇甫鱼生得明媚,哈哈笑道:“弟妹果然有秋月之貌。”

皇甫鱼牵着杜云的手,粲然一笑:“谢殿下称赞。”

太子笑道:“良玉不雕,美言不文。”又对身后说:“来呀!”

随从捧着一个朱漆方匣上前来,躬身奉给新人。

皇甫鱼看那匣子不大,心想:“定是宝玉无疑。”

太子说:“我以薄礼相赠,二位莫要嫌弃。”说着亲手将木匣打开。

皇甫鱼看了,果然是一对玉佩。略施雕琢,勾出眉眼、羽翼,作鸳鸯模样。难得玉色温润,有价难求。

因其刻画质朴,杜云一看便喜欢,忍不住拿在手中摩挲,嘴中不停道谢。

太子说:“不必言谢,祝二位乐比鸳鸯。”

太子又问皇甫鱼:“弟妹,令叔可来了?”

皇甫鱼说:“正在后堂用膳。”

太子笑笑:“我去向他道喜,少陪。”

杜云说:“殿下请自便。”

不一会儿,诸葛琴来了,倒没带蒋璐,只跟着两个小厮。给两位新人道完喜,命小厮送上贺礼。

杜云看每个小厮手中捧着一个长匣,问道:“莫非是刀剑?”

大喜的日子,怎会送不祥之物?皇甫鱼心想:“杜郎真是个呆子。”对诸葛琴说道:“这匣中定是上品锦绣。”

诸葛琴一一揭开盖子,笑道:“非也,非也。”

两人一看,匣中放着一把琴,一把瑟,玉首桐身,漆有赤彩。

诸葛说:“愿二位琴瑟相合。”

皇甫鱼喜不自禁,用手指拨了一下瑟弦,“叮咚”,音色美妙,说道:“玄音果不虚言。”是说他应允送上厚礼之事,只不过皇甫鱼并未将他故交医好。

杜云只觉得好看,心想:“可惜这两样我都不会弹。”

诸葛琴对皇甫鱼说:“舍弟身子武陵,只需小鱼修书一封给令堂。”自然是索取“噬魂”蛊毒。

皇甫鱼明白,点了点头。

婚礼刚过,杜云便被催着上任。挂了个五品校尉衔,执掌北军。到了任上才知,这北军只是每日点卯、操练,非令不得入城。手下又分为丞、候﹑司马等职,各营分置,通共两万人马。

杜云每日巡营,闲极无聊,便在校场骑马射箭。到休沐时,才回家与皇甫鱼相聚。

杜家后院之中,“叮叮咚咚”,皇甫鱼拨弄琴弦,看着杜云说:“夫君怎么不弹?”

杜云瞧案上的瑟有二十五根弦,而皇甫鱼面前的琴却只有七根弦,咽了咽口水说:“鱼儿何必为难我?”

皇甫鱼说:“夫君有所不知,这瑟虽然弦多,实则比琴更易于弹奏。”

杜云哪里相信,眯着眼说:“曹孟德曾诗云‘鼓瑟吹笙’,想来吹埙也一样。不如你鼓瑟,我吹埙。”

皇甫鱼摇头说:“笙与埙相去甚远。”

杜云心想:“无论如何,吹笙也比鼓瑟容易。”说道:“那好,我这便去买笙。”说着,就要起身。

皇甫鱼瞧了,赶紧劝道:“且慢,且慢,你吹埙就是了。”

杜云咧嘴一笑。

选了支简单的曲子,由皇甫鱼起头,有言在先:“夫君看我鼓瑟。”

杜云吹埙轻松,一边看她鼓瑟。相较之下,鼓瑟确实更为容易。琴只有五弦,分宫、商、角、徵、羽五声,却要奏出不同的音调。弹琴之时,一手拨弦,还需借重另一手按压琴弦,来使音调变化。而鼓瑟时则因为弦多,依旧按照五声,取自低音至高音排列,无须按弦也能弹出更多的音调,且可左右手同时拨弦,类似于古筝。

奏完一曲,皇甫鱼又问:“夫君可看得明白?”

杜云张嘴笑道:“嘿嘿,不忙,再奏一曲。”

一连奏了三曲,杜云这才接过瑟来。记着皇甫鱼弹奏时的样子,“叮叮咚咚”的试了一遍,觉得有趣。

往后便琴瑟和鸣,皇甫鱼看杜云能跟上,笑眼弯弯:“世间还有这等美事么?”

杜云只顾着拨弦,听了她言,额上冒出汗来。

顾铮在太尉家并未找到李樵,依太尉所言,去李樵乡里,一打听,李樵根本没有回去。至于罗浮山,只剩下一座空道观。一个人就这么了无踪迹,失了人证,自然不能断定是太尉指使。

寒冬,西风凛冽。

“咳咳”,皇帝躺在榻上咳嗽,旁边有张贵人、宋太医,还有内官侍奉。

张贵人亲尝汤药,才喂给皇帝。待一碗汤药见底,将碗交给侍女,用白绢小心给皇帝擦了擦嘴。

皇帝闻见一股幽香,又“咳咳”两声。

张贵人责备宋太医:“陛下用了药怎么不见好转?”

宋太医说:“微臣是依花太医所开药方给陛下煎的药,此药性平和,故而好得慢。”

张贵人说:“哼,你也是太医,难道不知陛下症状,何必一定要用他的药方?”

宋太医说:“这……”又看了看皇帝:“陛下。”

皇帝说:“贵人说得不错,你且下去开药吧。”

宋太医告退。

皇帝抓着张贵人的手,说道:“这几日你多有操劳,回宫歇息去吧。”

张贵人说:“妾身不碍事,但愿留在陛下身边。”

皇帝笑了笑,说道:“随你。”

服了宋太医开的药,不过一日,皇帝便已大好,下床来伸展筋骨。方要开门,内官赶紧在他跟前下拜,劝阻道:“陛下,屋外寒风凛凛,请以龙体为重!”

皇帝说:“朕多日未见臣工,岂能不忧心国事?快拿朕披风来!”

内官去取了一领虎皮大氅,并一袭祥云披风前来。

皇帝看内官想得周到,趁他给自己穿衣,说道:“还是你处事得宜。”

内官不敢直视,低着头给皇帝系好衣带,一边说:“微臣便是陛下身边的一条狗,只知尽心侍奉。”

皇帝哈哈大笑,说道:“好,今日赏你蜀锦一匹。”

内官躬身谢恩。

敞开门,走到廊下,一看外边还飘着雪花。寒风刮在脸上,皇帝果然觉得冷,不禁紧了紧披风。

式乾殿内,皇帝问廷尉:“那李樵可捉住了?”

廷尉汗颜说:“尚未找到此人,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问:“太尉可说了什么?”

廷尉说:“太尉整日在房中读书,一言不发。”

皇帝说:“舅父向来谨慎。”又问:“你以为此事是谁人所为?”

廷尉说:“这,因无实据,臣不敢妄自揣测。”

皇帝说:“莫只盯着太尉,或许另有其人。”

顾铮拱手道:“臣遵旨。”

送走顾铮,皇帝又翻看奏表,时间一久,鼻头发痒,不禁打了个喷嚏。到底殿内宽敞,藏不住风。

内官赶紧把炭火拿近,又着人送来姜汤。

皇帝喝一口热汤,舒服很多,对内官说道:“今日怎么不见张贵人?”

内官说:“贵人正问二皇子学业。”

皇帝笑着说:“她能问什么?”似乎不以为张贵人的学识能考教皇子,然而能督促其学业也是善事。

内官说:“因二皇子近日寻到一位真人,讨教道法。贵人以为道法虚无,怕其荒废学业,所以才召皇子入宫。”

皇帝说:“原来如此,道法未尝不能教人。”心想:“文景时,无为而治,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又问:“那道人姓甚名谁,从何而来?”

内官说:“微臣听闻那道士姓葛,自号玄通真人,却不知他从何而来。”

皇帝喃喃道:“姓葛?”对内官说:“将这道人请来宫中一见。”

内官问:“是否将二皇子一并请来?”

皇帝说:“不必,我倒要看看他有何修为?”

内官领旨,命人出宫去请。

过了许久,才将玄通真人请来。

皇帝一看,此人须发皆白,虽瘦削,却满面红光。大冷天,一袭单衣,仙风道骨。

玄通真人朝皇帝作揖说:“山人见过陛下,愿吾皇千秋万岁!”声音洪亮清澈,全然不似老者。

皇帝好奇,也不怪他未行大礼,忙说:“真人快快免礼,赐座!”

玄通真人直起身来:“谢陛下。”在下首入座。

皇帝问:“真人从何而来?”

玄通真人说:“在下自终南山而来,云游至此。”

皇帝说:“哦,听闻真人姓葛,不知与那葛孝先如何称呼?”

玄通真人说:“葛仙翁正是在下的叔祖。”

皇帝说:“怪不得。”又问:“弈儿近日受教于你,学些什么道法?”

玄通真人笑着说:“鄙人惭愧,不敢教皇子道法。呃,皇子多才好问,问了些关中山川形势,又爱听长安人物。”

皇帝心中喜悦,心想:“弈儿能挂念故土,善之善也。”说道:“弈儿有复故土之心,真人以为朕出兵北伐,可破关中否?”

玄通真人说:“这,老朽不敢妄议国事。”

皇帝说:“真人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玄通真人说:“北国式微,正是陛下用兵之时。如今赵国诸侯正争锋于冀州,无暇西顾,关中百姓早仰德于陛下。若大晋能自襄阳出兵入武关,又以汉中之军向陈仓,两相呼应,可一鼓而定关中。尽取关中财富、士民为用,何愁中原不复?”

皇帝眼睛放光,说道:“朕早有此意,真人见识不凡,莫非乃兵家?”

玄通真人说:“非也,老朽不过久居关中,略知一二,陛下过誉了。”

皇帝说:“真人不必过谦,满朝世族也未必有此见识。朕早有心启用寒门,真人以为如何?”

玄通真人摸着银须说:“老朽于山中修道,见百年杏树,枝叶敝天,非一夜风雷可以倾覆。树下虽生有松柏,可惜不见日光,难成大器。”杏树花美果甜,但木材易裂,不足为梁柱。松柏可以做栋梁,却被杏树遮蔽阳光,难以成长。暗指世家凭借百年来九品中正制,占尽利益,却使寒门人才不得施展。

玄通真人接着说:“老朽将松柏移出树下,历十载方卓卓然。”

皇帝以周抚镇益州,正是“将松柏移出树下”,然而周抚年过半百,再历十年只怕垂垂老矣。且一两颗松柏,难成气候。皇帝不能空等,问道:“废去九品官人法如何?”

玄通真人说:“不在此时,陛下既有此心,何妨待他物极必反?”

皇帝也知当下正是用人之际,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道:“不在此时,又在何时?真人既号为玄通,想必能窥测天机。”

玄通真人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老朽不才,年寿者,方可窥测天机。”

皇帝并不以为真能千秋万岁,说道:“人无龟龄,哪得其寿?”

玄通真人说:“陛下操劳国事,必有损元气,需服用金丹,方可延年益寿。”

皇帝虽有耳闻,却未亲眼见过金丹,说道:“朕知葛氏擅长炼丹,真人想必精于此道。”

玄通真人说:“老朽炼丹一甲子,略有小成。”

皇帝暗暗心惊,常人能有花甲之寿已是幸事,这老道炼丹就炼了一甲子,怎能不惹人遐想。皇帝又问:“真人可有金丹?”

玄通真人说:“老朽已炼成金丹,却没随身携带。”

皇帝不禁失望,心想:“终南山距此数千里,真人一去未必返回。”说道:“可惜。”

玄通真人说:“陛下若不急切,容老朽去宫外取来?”

皇帝身子微微前倾,问道:“就在城中?”

玄通真人似乎犹豫,说道:“呃,这……”

皇帝笑道:“那便有劳真人。”想来金丹贵重,也不计较他藏于何处。

玄通真人告辞,直至宫门落锁也未返回。

次日,皇帝在退朝后,在张贵人宫中用茶。即便是茶水,也由宫人先尝过,再呈给皇帝。

皇帝问张贵人:“那玄通真人尚在弈儿府中否?”

张贵人说:“陛下宽心,弈儿已将那老道送出府邸,免得贻误学业。”

皇帝心想:“怪不得真人杳无音信,可惜。”

喝了一口茶,小内官进屋来,跪在皇帝身边,耳语两句,又伏在地上。

皇帝眼睛放光,对张贵人说:“朕尚有奏表要看,这便告辞。”

张贵人看皇帝起身,瞪了小内官一眼,嘴中说道:“陛下,饮完茶再走不迟。”

皇帝低头瞧了瞧茶杯,尚余一半,说道:“朕明日再来。”

由内官相陪,皇帝前往式乾殿。远远望见一白衣道人站在门口,正是玄通真人。

玄通真人见皇帝走近,谦谦作揖道:“山人见过陛下。”

皇帝说:“真人不必多礼,请进殿一叙。”

皇帝端坐御案之后,直问玄通真人:“真人可将金丹取来?”

玄通真人拱手说:“老朽已将金丹携来。”说着从袖囊中取出一个圆圆的小葫芦,双上奉上。

内官接过葫芦,打开盖子,不见有异,里边躺着一颗丹药。又凑近口子闻了闻,一股莫名的香气。不觉得有毒,这才呈给皇帝。又在御案上摊一块白绢,眼见皇帝将丹药倒在白绢之上。

皇帝端详丹药,约莫指尖大小,呈赤金色。他问道:“这便是金丹?”

玄通真人说:“不错。”

皇帝并不稀罕,说道:“此丹果真能延年益寿?”

玄通真人说:“老朽绝无虚言。”

皇帝瞧了瞧内官。

内官拱手说:“臣愿为陛下试丹。”毫不犹豫,捻起金丹服入口中,囫囵吞下。

玄通真人劝止不及,嘴中“哎哎”两声,说道:“这金丹可炼来不易。”

内官服过金丹,并无异常。

过了一会儿,皇帝问他:“如何?”

内官说:“并无不妥。”

皇帝对玄通真人说:“真人勿要见怪。”

玄通真人说:“陛下身系国家,自当如此,老朽岂敢见怪?”

皇帝说:“朕在宫中设宴,真人切莫推辞。”

玄通真人说:“谢陛下,老朽愧不敢当。”

当日留玄通真人在宫中用晚膳,又着花太医给内官诊脉。

酒宴上,内官禀报皇帝:“陛下,花太医请旨出宫。”身为太医署令除非休沐,但要出宫,非请旨不可。

皇帝听出弦外之音,内官脉象定是无碍,说道:“不准。”

内官遵命告退。

皇帝对玄通真人说:“真人请尝美酒。”

玄通真人说:“谢陛下。”拿起酒杯尝了一口,笑道:“此酒味甘且柔,不似秦酒浓烈。”

皇帝若有所思,说道:“朕倒想尝尝秦酒。”

玄通真人说:“若要养生,还是以薄酒小酌为妙。”

皇帝说:“原来,真人喜欢薄酒,朕就赐你三坛。”

玄通真人拱手说:“谢陛下赏赐。”

皇帝屏退下人,又问:“真人还有金丹否?”

玄通真人面色不舍,说道:“不瞒陛下,老朽虽有金丹,可是炼来着实不易。”

皇帝说:“嗯?”

玄通真人看皇帝不悦,赶紧说:“老朽愿奉上金丹。”

皇帝这才温言说:“朕必有厚赏。”

玄通真人说:“谢陛下恩德。”

皇宫东堂,花宁向皇帝稽首道:“敢问陛下近来用了什么药?”说完,瞥一眼身后的宋太医。

皇帝放下书简,对内官说:“叫他们退下,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入内!”

内官躬身称是。

待下人退堂,只留随侍内官,皇帝对花宁说:“朕服了道人所炼之金丹。”

花宁惊讶,说道:“陛下,切莫再服食丹药,以免受其所害。”

皇帝面色红润,虽天气寒冷,却只穿一件单衣足矣。分明觉得身轻体盈,哪有害处?皇帝说:“花太医何出此言?”

花宁说:“陛下,这丹药有损脏腑。”

皇帝知道花宁的医术,问道:“当初朕命你为内官诊脉,却怎么无恙?”

内官也说:“对呀。”

花宁并不知道内官曾服食金丹,已不记得当时脉象,他无言以对:“这……”

皇帝又问宋太医:“宋太医,朕脉象有何不妥?”

宋太医说:“陛下脉象平和,臣以为无恙。”

花宁心想:“宋太医竟诊不出圣上肝肾两虚?”

皇帝见花宁轻纱遮面,看不清面目,怀疑道:“花太医,你先退下吧。”

花宁告退。

正往太医院走,途中内官在身后招呼:“花太医请留步!”

花宁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朝内官施礼道:“内使有何见教?”

内官说:“圣上有旨。”

花宁一听,赶紧伏拜于地。

内官说:“着即罢免花宁太医署令之职,贬为庶民。”

花宁骇然,问道:“不知在下所犯何罪?”

内官将花宁扶起来,小声说:“圣上以为你欺君。”

花宁辩解道:“在下岂敢欺君,那丹药确实有害。”

内官说:“哼,花太医,宫中并非只有你一人医术了得。”

花宁不敢争执。

内官又好言相劝:“圣上服用金丹之事,不可为外人知晓。花太医是聪明人,何不趁此遁去。”

花宁心想:“原来是犯了忌讳。”拱手说:“谢内使提点。”

也不回太医署,匆匆出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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