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医巫闾山
“岳镇海渎”。
这是一个令很多当代人颇感陌生的古老词汇,但这四个字,却有着无限伸展的外延,直至涵盖整个华夏地貌。数千年来,作为山川海泽之灵,它们一直被列于国家最高级别的祀典——直到今天,在北京的地坛、先农坛,我还能看见属于它们的神位森然林立。
东南西北四海、江淮河济四渎暂且不论。岳者,五岳;镇者,五镇。东镇沂山、南镇会稽山、中镇霍山、西镇吴山、北镇医巫闾山。
此行,我探访的便是北镇,医巫闾山。
“舜即位,分冀之东北医巫闾之地为幽州。”(《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
作为名词,“医巫闾”的出现,在汉文典籍中绝对属于异数。
在纸张尚未发明的先秦,高昂的书写与传播成本,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对事物的命名必须尽可能简洁清晰,以至于有时候反而烦琐到令人生厌:比如同样是牛,由于皮色毛角的微小区别,便有数十个各自对应的特指汉字。
不厌其烦的背后是古人的自信,认为他们只需一个字,便能精确地概括某一类物象,正如高明的牧人仅凭一个绳圈便能套住野马。以此自信命名世间万物,两字已属奢侈,三字更是绝无仅有。
“医巫闾”,自从被书写的那一日起,这个名词似乎便有一种横平竖直的笔画所难以拘束的桀骜不驯。而“医”以及“巫”,这两个早于儒道、来自远古,象征着人类早期文明的行业,更是为其灌注了某种蛮荒而神秘的力量。
就像羊群中出现的牦牛,跻身于汉语词汇群中的“医巫闾”显然是个臃肿而粗野的另类。旅行尚未开始,我便已经意识到,这注定将是一场游离于汉字边缘的探访。
医巫闾山位于辽宁西部,在今天的锦州地区境内,属于阴山山系;山体大致呈东北、西南走向。
“阴山余脉入热河,是为斜贯省内七老图山。转而东北行,至柳条边松岭门峙为松岭。进入辽宁后更东行越大凌河特起四千尺,为东北最早见于典籍之名山即医巫闾山脉,至此向东低为丘陵。”(《奉天通志》)
医巫闾山,南北绵亘45公里,周围120公里;山形掩抱六重,主峰望海峰海拔867米,雄浑苍莽,蔚为大观。不过,中华钟灵毓秀,名山高山层出不穷,加之偏处一隅,医巫闾山似乎先天不足,缺少某种能在全国范围内被推崇的资质。何况无论跨域、高度,甚至于景色,即便只在东三省范围内,也是难占鳌头:同样级别的名山,东北至少还有长白山与千山两座。
实际上,它的名称同样暴露了这种尴尬。有关“医巫闾”的考证,历来便是学界争论不休的话题。虽然至今未有定论,但源自乌桓、鲜卑、契丹、蒙古等游牧民族语中“大山”的汉语音译说,已为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
辩论的趋向,日渐还原了医巫闾山作为民族性、地域性名山的最初属性。但是,随着胡语“大山”音译说成为主流,那个问题也就愈发令人寻味:
为何如此一座并不特别高大、并且有着胡族背景的医巫闾山,不仅力压千山与长白山,在一百五十余万平方公里的东北大地上位列各大名山之首,甚至在东亚的文明之初,便进入了华夏视野,成为中华版图中最重要的北方山脉?
“东北曰幽州,其山镇曰医巫闾。”(《周礼·夏官·职方氏》)
医巫闾最初只是幽州一州的镇山。
所谓镇山,类似于海船中的压舱石,肇始于舜帝时的那场大洪水。大禹治水之后,舜帝依然心有余悸,为了防止脚下的大地再度在洪流抑或其他灾害中漂流迷失,遂于每一州选取境内一座大山加以重镇。医巫闾便是幽州的镇山。
周秦以来,医巫闾山的地位越来越重要,突破州镇限定的趋向越来越明显。至晚在东汉,包括闾山在内的“四镇”说法便已深入人心,公元六世纪末,最终由官方加以确认:隋开皇十四年(594)闰十月,诏东镇沂山、南镇会稽山、北镇医巫闾山、冀州镇霍山,并就山立祠。从此,如同五岳,这四镇名山(开皇之后,四镇有过一些调整,最终成为今天的五镇)不再局限于各自的属州,而是逐一象征了中华大地的各个方位。
从此,“北镇”成为医巫闾山的同义词。直到今天,医巫闾山的东麓,还有着一座以此为名的古城。而这座隶属于锦州的县级市,作为医巫闾山最高峰以及主景区所在地,便是我此行的目标。
高铁时代,往往会令旅行者恍恍惚惚忘却身之所在。上午杭州发车,黄昏已达锦州。一阵风过,三千里路一气呵成,速度之快不时令我有种虚幻的感觉。
虽然只是一个白天,但我知道,由江南而苏北,由苏北而齐鲁,过天津唐山,经秦皇岛出山海关,就在过去的八九个小时,我已经穿越了好几个文化带。
事后看来,我应该感谢这种多文化带的不间断观照,以至于见到医巫闾山的第一眼,我就解决了此行的一个疑问。
我是带着几个问题来探访北镇的。其一是如前所述,一座整体看来并没有太多优势的山,是如何从地方走向全国,最终成为中华北方的山川图腾而登上神坛的。
无他,出山海关之后,一路开阔平坦,偶有起伏,也不过是些散碎的土坡丘陵;时值深秋,玉米高粱满目金黄,祥和中也透着难免的枯燥。而昏昏欲睡之时,视线极处骤然浮起一脉斜亘长山,刀劈斧削牙爪峥嵘,简直像平地跃出一头猛虎。若以音乐为喻,恰如长时间丝竹呢喃之后金锣骤击,不由人不为之精神一振。
更重要的是,医巫闾乃出关后第一座大山。拔此头筹,千山、长白山纵然百般不服,也只能屈居其下;换一个角度,东北三大名山,医巫闾也是最近中原者,且舜帝敕封之时,千、长二山地区尚属冰雪重重遮盖的原始森林,很少有外人知晓。
首先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奠定了医巫闾山的辉煌。幽冀两州之间若断若续的关系、若即若离的距离,加之平原的衬托,令闾山的每一米高度都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每一块山石都会耸立得层峦叠翠、恰到好处。
“冀州之境,由太行而东,尊严高峻,惟医巫闾山为诸山之冠。”(《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
北镇中华,舍医巫闾其谁?
于是,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
作为始封于四千年前、一度与“五岳”平起平坐的“五镇”,与前者声势的历久弥新恰好形成鲜明对照,“五镇”为何日薄西山,不可讳言地被越来越多的人所遗忘——
未离江南之前,我特意向多人询问是否听说过医巫闾山,知者寥寥;至于“五镇”,知道的更是意料中的十无一二,连绍兴人都不知道自家门前的会稽山曾经有过天下“南镇”的荣耀。
北镇只是近些年开始的叫法,更多的时间,这座古城被称为广宁,因为医巫闾山在元代的“贞德广宁王”敕封而得名。
这是座安静的小城,同辽东其他地方一样,种植很多柳树。因为这种水润而阴柔的树木,这片水土在过客眼中也绵软起来,行走间脚步似乎也多了些空灵。
然而,这里的每一块砖瓦都暗藏杀机。广宁其实是一座因战争而建的城市,自从战国时燕国置郡后,无论汉家的秦汉隋唐,还是胡族的辽金元,都将其设为军事重镇,两千年来经历的兵戈战火难以计数;入明之后,紫禁城更是在这里押上了帝国最重的砝码:辽东太监、辽东巡抚以及最高军事长官辽东总兵,皇政军三大员全都驻节广宁,广宁由此成了整个东北的军事指挥中心。
折戟沉沙。我来时,这座曾经由堡、台、关、隘重重围起的军事堡垒,早已被时间磨平了棱角,除了半厢老庙、一截城墙、两座古塔,城内最著名的地标性古迹,便只有鼓楼与牌坊了。
鼓楼与牌坊相邻。有点意外,它们竟然坐落于北镇最热闹的街头,四周摆满了露天摊位。鼓楼南题“幽州重镇”,北题“冀北严疆”,即便深陷摊贩重围,依然散发出肃穆之气。牌坊石质,通高三丈,仿木结构,四柱三间五楼式单檐庑殿顶,雕刻精美豪华,只是有些风化了,辨认上面的字迹得花些力气:
“天朝诰劵:镇守辽东总兵官兼太子太保宁远伯李成梁。”
正如医巫闾山是中华大地的北方镇山,对于大明王朝,李成梁也有着同样的性质。
李成梁一生,极富传奇性。他是铁岭人,祖上因唐末变乱而避难于朝鲜,明初自朝鲜内附。成梁前半辈子贫困潦倒,四十岁才以低级军将入仕;中年从军,竟大放异彩,智勇双全敢打敢拼,很快成为独当一面的主将,连连奏捷,打造出一支所向披靡的辽东铁骑,边帅武功之盛,二百年来未有。
李成梁两度镇守辽东,首尾长达三十年,是事实上的东北之王,不仅女真各酋对其俯首帖耳,即便是蒙古部族最为神勇、号称战无不胜的速巴亥大军,也不敢进犯辽东半步。
直到八十三岁高龄,李成梁才卸任辽东总兵。公元1615年,他病逝于北京,享年九十。
五行山崩猴王出。李成梁死次年,努尔哈赤称“覆育列国英明汗”,建国号“大金”;三年后,以“七大恨”檄文告天,正式向明廷宣战。
——努尔哈赤曾为李成梁家奴,多年事李如父,辽东流传许多二人的轶事。据说李成梁也看出了努尔哈赤的狼子野心,几次要杀他,但努尔哈赤总能化险为夷。北镇人言之凿凿:有一位当年几度救过努尔哈赤性命的狐大仙,至今还在鼓楼上的“狐仙堂”享受清代后人的香火。
的确,鼓楼的楼室内,我看到了几尊慈眉善目的道装老者塑像,被信众的香烛熏得隐隐泛着油光。
狐仙有鼓楼,李成梁有牌坊,医巫闾山也有属于它的一座庙。
作为医巫闾山神的祠堂,北镇庙始建于隋开皇年间,辽金元都有扩建,明清两朝也进行了多次维修。目前的建筑,基本属于清晚期的整修格局。
五镇的没落更多是指其在民间的影响,至于皇家,直到清朝覆灭,仍然将其视为祭祀的对象:从隋唐开始,直至辽金元明清,历代朝廷除了每年都要奉典告祭之外,凡遇大典,如皇帝即位、婚娶,抑或“天时不顺”“地道欠宁”,都要亲自或者派遣官员前来祭拜。
意味深长的是,祭拜医巫闾山的朝代中,连北宋也没有缺席。燕云十六州的失去,将辽东划归了辽国;大宋君臣便在定州(今河北定州)设祠,每年遥祭这座已是敌国领土的北方镇山。
北镇庙相当宏伟。南北长280米,东西宽178米,占地近5万平方米;殿宇七重:石坊、山门之后,由南至北依次为神马殿、钟鼓楼、御香殿、大殿、更衣殿、内香殿、寝宫;建筑风格与北京故宫类似,只是屋顶覆以绿色或者灰色琉璃瓦。
按照明清以来的中国建筑规制,相比象征皇权的明黄,绿琉璃瓦只差一肩。北镇庙的绿瓦,与红墙一道向世人昭示着其显赫的皇家背景。仅有清一朝,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五位皇帝都曾来此庙祭山,特别是乾隆,四临北镇,三登闾山,甚至还在庙侧修建了一座二层山门、三进院落、八十一间房的庞大行宫。
行宫已毁,往事也已荒芜。闾山遥遥,四望浩荡,庙内就我一人,庙门开阖声中都能听出辽远的回响。摇落时节,惶惶然行走其间,想象着当年一代代帝王意气风发而来,踌躇满志而归,转瞬间灰飞烟灭,不觉低声长叹。
人走茶凉。再大的盛事终究也只能被转化为石头上冰冷的文字。北镇庙内五十六通破损程度不一的石碑,如同早已燃尽的香炷,在残阳中默默矗立;日晒夜露的时间包浆,使得碑上的文字大多漶漫不清,敌对王朝间的火气也已销蚀殆尽。
北镇庙的山门外有四尊石狮,据说与别处不同,乃是一绝:每尊表情各异,分别为喜怒哀乐。不过,在这个午后,在我看来,它们再怎么努力嬉笑,还是掩饰不了一种共同的情绪——
寂寞,抑或阅尽世事之后的悲凉。
抚摸着伤残冰冷的碑石,面对医巫闾山,在没有第二个游人的北镇庙中,我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为何同一座镇山,皇家与民间,文化定位却会如此之悬殊?
北镇庙供奉的医巫闾山山神,是一位相貌威严的王者。庙内并无任何文字说明其身份。不过,据《太平御览》载,医巫闾山的山神,居然是唐尧的长子丹朱。
如果此说属实,那么尧舜之间的禅让是否存在阴谋以及医巫闾山有无流放地性质都可重新考量。不过,在舜最有力的帝位竞争者之外,丹朱的另一个身份更令我感兴趣:
他是围棋界始祖,史上第一位围棋高手。
这种联系忽然启发了我,令我以弈者的视角,对舜的封镇,有了全新的思考。
“镇”,其实也是一个常用的围棋术语,为阻挡对方向中央发展,削减对方势力的重要手段。
棋法即兵法。我又想起了李成梁。关于他的镇辽功过,史家其实褒贬不一。诚然,李成梁勇猛彪悍,是明朝极为少见的进攻型将领,但他治理辽东,也存在着相当大的问题,与同时代的另一位名将戚继光比较,欠缺更是显而易见:戚继光剿倭,尽量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而李成梁治理女真却惯于在各个部族中搞平衡,扶植一批,打击一批,以此养寇自重;戚继光生活俭朴,李成梁奢靡跋扈;戚继光治军严明,李成梁却纵容部下,甚至屡屡杀良冒功。
直到今天,许多学者还将李成梁视作明朝灭亡的罪魁祸首,毕竟努尔哈赤是在他的扶持下丰满了羽翼。其实在总兵任上,李成梁就曾因此遭受过激烈的弹劾。
当时主政的是张居正。他一次次按下了雪片般飞来的弹章。
——张居正死后,李成梁终于被罢免。令弹劾者沮丧的是,辽东还真缺不了李家军:李成梁赋闲的十年,八易辽帅而边患愈危。不得已,万历皇帝只得重新启用时年已然七十六岁的老李将军。
作为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张居正知道,很多时候是非黑白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有些事情不能说破,有些丑陋必须隐忍。
就像有些大鱼必须潜入水底,有些东西,原本就不该暴露于天日之下。
因为李成梁,我似乎读懂了五镇与五岳的宿命。镇与岳,两个字所承载的内容截然不同。
“镇”,《说文解字》的解释是:“博压也,从金真声。”至于“岳”,甲骨文的造字本义是“在山脉的群峰中独立、高大的主峰”;《说文解字》的释义则为:“王者之所以巡狩所至;古文从山,象高形。”
两相对比,很明显,虽然都是山的一种,但“镇”与“岳”,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一对反义词:如以用力方向形容,“镇”沉沉向下,“岳”却昂首挺拔。
古人还有这样一种说法:万物分阴阳,“五岳”属阳,为“天”的代表,象征帝国的仁德和尊严;“五镇”属阴,是“地”的标志,象征皇权的疆域与统治。
棋分黑白两色,祭坛上的神山也有明暗两种。毫无疑问,相比“王者之所以巡狩所至”、象征着太平的“岳”,“镇”势必要附加更多的阴谋与杀戮。辽东多关帝庙,不妨借来一喻:所谓“岳山”,已是舞台上斩妖除魔的青龙偃月刀,华丽而庄重;而“镇山”,则仍是当初关羽冲锋陷阵时的砍刀枪矛,粗陋而血污。
如果以人来比喻,戚继光属于高高奉起、万世敬仰的“岳”,李成梁却是深深钉入污泥深处的“镇”。
所以戚继光被用来修筑万众瞩目的长城,以守住帝国最后的底线;李成梁则野狼般巡守关外,以野蛮压制野蛮,以血腥威慑血腥。
一出大戏,外行看的只是热闹,帝国的当家人才清楚两把刀的真正分量。而东方的智慧早已告诉了他们,究竟该如何正确使用这两把刀。
“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老子·第三十六章》)
医巫闾山山脚,有一座巨大的石锁,为辽人所凿,以锁此山风水不外泄。
清入关之后,作为龙兴之地,封锢东北,严禁汉人出关垦殖。
这两则史料与镇山不一定存在联系,但毕竟都将医巫闾山纳入了封藏的范围。这令我再次意识到,对于镇山,皇家隆重祭拜的同时,好像始终有意识地疏远着其与民间的联系——
戚继光不妨隆重表彰,李成梁却得谨慎宣传。
当然,如果从实用主义的角度看,五镇影响的消隐,我以为还有着另一种更接近本质的原因。
如前所述,最初设置镇山,出发点便是为了以中央皇权的力量,压制一脉水土。重镇所在,都是多事之地。舜禹时代,至少闾、沂、会稽三山事实上已经接近了华夏区域的边缘。沂山以东近海,会稽以南为蛮荒的百越,医巫闾山以北,也已是原始森林。之后,随着中华文化圈扩张,昔日的边陲,逐渐被融入腹心,成为汉家膏腴之地——会稽山融于江南,沂山融于齐鲁,吴山融于关中,霍山融于华北——所谓的“镇”也就失去了原来的意义,沦为祭余的刍狗。
然而,唯有北镇,直到明清,以中原人视之,依然属于孤悬关外的异镇。
东南西三镇已黯然隐入历史的阴影。今天的北镇庙已是世间唯一保存完整的大型镇山庙。
由此记起了此地流传的一个古老故事。当初秦始皇曾用赶山鞭驱使医巫闾山,欲令其前往关中,但即便被抽打得满山血痕,医巫闾山竟岿然不动。虽然无法考究这个传说始传于何时,但至少不会晚于辽金,当时的一个诗人蔡珪,便曾为此赋诗:“祖龙力驱不肯去,至今鞭血余殷红。”传说可以理解为历史的隐喻:相比其他四镇,北镇与中原政权之间有着某种更深、更加难以调和的隔阂。
医巫闾山一带,森林密布,水草丰茂,野生动物繁多,自古便生存有众多狩猎、游牧民族。山戎、东胡、匈奴、乌桓、鲜卑、奚、契丹、蒙古等族先后在此活动。而这些民族,无一不被以农耕文化为主的汉民族视为大敌。
如此一个现实,多年以来总被很多人有意无意地忽视:从北镇立庙开始,直到清人入关,医巫闾山一带的实际控制权,究竟在汉人手中居多,还是在胡人手中居多?统计的结果只能是令汉人汗颜。这足以说明中原王朝经营关外的不易,也更能让人理解张居正对于李成梁的百般纵容。
关外多难,明王朝对于医巫闾山的祭拜容易理解;医巫闾山是契丹族最重要的活动以及休养生息之地,他们对医巫闾山的感情自是理所当然;但清人既已入主中原,天下一统,这群来自白山黑水的统治者为何也学着前朝,毕恭毕敬地跪倒在之前镇压他们的山脚之下?
抑或,这就是一种历史的惯性,一种潜意识里对“北”深入骨髓的畏惧:
对于中原王朝,历朝历代,兴盛或许有很多机缘,衰亡却往往有类似的轨迹;插入他们胸膛最深的尖刀,最有可能来自北方。
东南西北,四大方位,最不祥的便是北方。
行走在医巫闾山时,我还能发现许多清帝留下的遗迹。
比如山路两侧,便有甚多人工开凿的方形孔槽,据说是清帝登山时插旗杆所用;风光胜处,照例能找到乾隆的摩崖品题。
这一脉巍峨大山,我匆匆而来,不可能一日看尽。我甚至无暇探寻散布山中的诸多如佛像、墓葬之类的辽代遗迹,而只能循着寻常游客的途径走马观花。与我所见过的其他名山相比,医巫闾山给我最深的印象是筋骨毕露。我说的筋骨,指的是闾山的山石。初看之下,医巫闾山松柏奇石,有几分类似黄山;但它的石块更加巨大,斜插崖壁所成天然石棚,尽可容下数百人,上流飞瀑,蔚为奇观;寻常者也重叠垒砌,不求奇巧秀丽,却也颇具粗犷之美。
医巫闾山景区的至高点名为白云关,一座四面绝壁的高台,已是闾山绝顶,登台举目,千里一望,好不快哉。
白云关上,我向东北遥望,我知道几百里外,有十几幢仿照帐篷而建的宫殿,那是努尔哈赤的议事厅;再转向西南,也是几百里外,便是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
从起事到入关,努尔哈赤的族人只用了二十六年。
究竟该如何评价明亡清兴?我想起了史家陈寅恪的一段话:“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华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
我因此记起了萨尔浒之战。这场李成梁死后第四年发生的、明清战争史上具有转折性意义的战役,十万明军号称四十七万,兵分四路进剿努尔哈赤,努尔哈赤采取“凭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战略,六万八旗兵以寡敌众大获全胜,明军从此元气不复,李成梁的老家铁岭也遭到血洗。
努尔哈赤识字不多,自称行军打仗最重要的教材只是一部《三国演义》;明朝诸将则个个熟读兵书韬略。这一战,是否可以理解为“塞外野蛮精悍之血”对“中华文化颓废之躯”狠狠的一次冲撞?
我还想到东三省其实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区域。黑龙江、乌苏里江、松花江、大小兴安岭、长白山,这几条大山大江如同绳索重重捆扎,限定了西、北、东三个方向的发展;南方,唯有南方才是与华北中原最直接的通道。
——虽然还有长城隔绝,但从历史角度来看,只要能越过医巫闾山,山海关訇然洞开便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又想起了康熙皇帝。在祭拜北镇之后的一次圣谕中,他提出“泰山山脉自长白山来”的观点,将长白山、闾山、泰山三者联系在一起,试图以这几座山脉为依托,将自己的部族真正融入华夏,以铸成愈发强壮的东方龙脉。
白云关上,我思绪杂乱。最终,我再一次想起了医巫闾山的名称。实际上,假如真的来自胡语音译,翻译者本可以打磨得更光滑、更接近汉语的,比如“无虑山”;或者干脆保留多一些原貌,宁可粗糙一些:“沃黎”“沃连”“沃黎傲连”“于微闾山”都是曾经的选择。
然而,典籍收录者最终选择了既不光滑也不粗糙的“医巫闾”三字。
究竟只是巧合,还是一片苦心——
《说文解字》:“闾,里门也。”
不计满汉。以中华全局的观念看北镇,这座胡族语言中的大山既是文明的边缘,又是蛮荒的起点;既是腹地中的边疆,又是边疆中的腹地。
难道我脚下的山脉,本质是一道隐形的门?或南或北,不同朝向的开启,这扇门有不同的景观:可以是文明,也可以是蛮荒;可以是边疆,也可以是腹地;而帝国的命运,也在这一开一合中被书写。
——难道这才是北镇的真相?
然而这么多大江大山孕育的充沛元气总要发泄,又有哪道门、哪堵墙能锁住一条血气方刚的巨龙?
医巫闾山绝顶,我四方环顾,对照地图,顺着绵延的山脊,在首尾两端努力想象着千里之外的长白山与泰山。
松风呼啸。恍惚间,我感觉脚底的山石隐隐起伏,像是悄然有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