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感受。(坦白内心适合用第三人称。)他不懂得礼尚往来。他只想别人接纳他,优待他。他不想给予,只想索取。所有人都应该成为他的父母。所有人都应该成为他的母亲。众人你争我抢,都想获得做其母亲的权利。
他害怕自己的对手,因为对手比他强:人家操心该操心的事情,做应该做的事情(政治领域,生态领域,总之热心于一切好事)。他却相反。他自私,扭曲,他一味地逢迎趋合,因为他胆小,软弱,有谄媚倾向。无论走到哪,都有人向他讲述对手的英勇故事。这对他不是坏事。他心想,做勇者肯定很划算。他心里随之蠢蠢欲动,他想勇敢一回。但他马上吓得双腿发软。他很清楚,如果自己鼓起勇气,结局是什么。丢人现眼。甚至是毁灭。他会原形毕露,有人或者所有人都会上手打他。他没法想象其他场景。你吊在一根线上,他们不让你咬断这根线。他们用意义做胶水,把你粘贴到生活上面。把呐喊升华,使其变成笑声,这是他们的教导。做孺子可教状,这很划算!随时装样!有朝一日,你想呕吐的时候,嘴里就会吐出珍珠!把你吐出的珍珠视为真正的珍珠,你是第一人。
因为他不敢讲述自己的事情,他就变换讲述方式,仿佛自己讲的是一个熟人的事情。人们对他这位熟人大加挞伐:神经病,等等。这下他明白,如果他承认说的是他自己,会有什么好下场。或者这是一种自动反应:人们很高兴有机会对人进行批判,而如果批判对象不在场,批判起来就更容易。
他怕考试。他坚信,不管什么考试自己都通不过。考试必然要考出他的缺陷。从某种程度上讲,考试的目的就是考出他的缺陷。向来如此。考试还有别的名称,但这只是为了掩盖事实。
他当然也想到了精神病医生。只要我们有一种不同寻常、也不可控制的感觉,我们就会想到精神病医生。严肃的事情他不会去找精神病医生说。他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情绪总是非常奇特,不管它采取何种表现形式,不管是激烈的还是咄咄逼人的还是狂野的还是桀骜不驯的。这使他不可能跟第二个人谈论自己的情绪。无法跟他妻子谈,更不能找精神病医生谈。你虽然想起精神病医生,但只要你想起精神病医生,你就知道,这件事情你宁愿死去也不会去找另外一个人谈论。
他同时感觉自己噙满泪水,泪水即将夺眶而出。有时他只能一动不动,否则他会落泪。落泪不仅使人难堪,人们还会问他为什么落泪。
他在政治上很不成熟,一度投奔极端主义者,还想入非非。不做深入思考。他的对手却是那么地理性。
他醒来了,坐在床上,等着。他们没来。脚步声,等等。怎么还不来!楼道里响起脚步声,重重的敲门声,不等他说“请进”就打开门。他们敲门,只是为了避免他因为意外和惊吓而停止心跳。他们想要活的。这是最重要的条件。生擒。就是说,越是活蹦乱跳越好,他心里想。不知道他们什么模样。他苦苦等待,不知来人什么长相,还等得呼吸急促、惴惴不安。太傻了!渐渐地,等待化为一种需求。他需要他们来。以便事情告一段落。他无比紧张,快要窒息。
他担心,凡是自己觉得害怕、但不会亲身经历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每时每刻都可能变为现实。为什么有这种担心?现实如此,他做不了任何决定,也做不了任何解释。他只能坐在那里,发现在自己的口腔里出现地震。他的腮帮子发生震动。他的牙齿在颤抖。在这场口腔地震中,他的牙齿抖得叮咣响,仿佛就要被连根拔起。
他相信,这回终于好了。这回他知道怎么跟对手打交道。但这回恰恰失败了。虽然是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总让他猝不及防的是:如果他精心准备,以免犯上一次犯过的错误,他就会犯一个全新的错误。但随即可以看出,这个新的错误也是他的典型错误。这个错误绝非偶然。他好像有一个取之不尽的仓储,里面尽是他那些独具个人特色的错误。还有多少,每次他都这样问自己。
他犯了一个错误:他不喜欢令人生厌的人,确切说,他觉得有些人很讨厌。
他感觉自己要受到迫害,赶紧溜之大吉,离群索居。随后他听最亲近的人讲,他的对手和迫害他的人想入非非,感觉自己受到他的严重迫害。他把这称为一个有趣的变奏。
如果有什么事情没做,如果打电话没找到人,他总是很高兴。我的上帝,为了这么一件事情给某某打电话,太傻了!根据既往经验,如果有什么事情没做成,他必然心花怒放。凡是成功的事情,都对他不利。
他总是什么都说。他喋喋不休,信马由缰。他总是事后才发现自己一直说个不停。他说的事情则令人尴尬。他口无遮拦。他需要一根栏杆。他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他没大声喊出来,这已经是一个奇迹。别再说话!心里想的事情不能说。心里没想的事情他也不会说。不管他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情,最后都是无果而终。他信马由缰。他只好用白纸黑字约束自己,否则他到哪儿都讨人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