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周禹喃喃地把这阙词念完，他声音很低，却足够让卢念文听清楚。卢念文刚开始脸色有些慌乱，在周禹低沉的吟诵声中又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你一直不肯和我相认，想要过平淡的生活，这我理解。但我已经来了，你注定无法再平静。我不想再多费口舌，你告诉我，这首词是谁写的？”周禹悠悠道。
“苏轼。”
二字出口，卢念文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只觉得身心都轻快起来，他忽然扬声道：“是百年之后苏轼苏子瞻的水调歌头！——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哈哈哈哈……”
卢念文忽然长声大笑，长发飞扬如同压抑了许久被释放了的生灵，一股火焰原本被冷水泼成了死灰，此时重新燃起，熊熊烈火在胸口燃烧，蓬发出来直追八千里月芒！笑声激荡中，身后的桃花竟也片片飞舞，似有了生命一般在应合着他的狂啸！
“我终于念出了心中埋藏十九年的诗文，痛快！东风夜放花千树，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辛弃疾！……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是李清照！……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是岳飞！……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是元朝的马致远！……西游记是施耐庵，三国演义是罗贯中，红楼梦是曹雪芹！……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是鲁迅！轻轻挥别康桥的是徐志摩！——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月色下，卢念文已近乎狂癫，挥舞着手臂高声喊道：“这些是流淌在我血液里的东西，这些是印刻在我灵魂中的东西，我怎么会忘？我憋了十九年，十九年！我不敢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生怕别人把我当作怪胎！”
“你知道这种感觉吗？你知道吗？我就像一只笼中鸟！”
“我练字的时候写出一个简体字，然后就把整张的纸都烧掉，不敢留下一点痕迹！做梦的时候会梦到汽车飞机，于是说梦话的时候我都要管住自己的嘴！我恨这个愚昧落后的世界，却无力改变！我就像是一只囚在陷阱里的兽！我逃不出去，我只能忍着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蛮荒和黑暗！”
“但是我不想因为我的穿越让日后辉煌的宋元明清的文化走向因为我发生意外！我爱中华的文化，不想对它有丝毫的破坏！”
“我压抑了太久，我快撑不住了……”
周禹拉住卢念文的胳膊，把他搀扶下马，这才发现卢念文已泪流满面，周禹把卢念文环抱在怀中，轻声道：“我来了，我来了，你就不再孤单了……”
卢念文的眼泪肆意地流淌，周禹是穿越者，这他早就知道了，但他一直都不愿相认，因为他还没有想好。周禹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自囚的生活节奏，而他的张扬又使卢念文心中忐忑不安，但无论如何，就如周禹所说，自己不再孤单了。
此时一句“明月几时有”，让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卢念文压抑多年的情绪如大河决堤一样迸发，他泪水四溢，一把推开周禹，哭着大声喝道：“是的，你来了！你有雄心壮志，你要杀人，你要当皇帝！你还要让赵匡胤赵光义当你的臣子大将！我不怀疑你的能力，可那样还会有宋朝吗？你不是时赛或宋虎那样的傻叉，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只想让你尽快离开桃源镇，我他妈眼不见心不厌！”
周禹挠挠头，笑道：“我倒真的没想那么多。”
“你走吧，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我和你都是穿越者！不同的是你是肉体穿越，看你还带着后世特种兵的匕首，而我是在前世死了一次，穿越到了卢念文的身体上，还他妈长成了一个瘸子！”卢念文擦了一把眼泪，怒道：“你去吧，去你的洛阳，杀你的人，当你的皇帝！别人会把你当成开国的英雄，当你摧毁了即将到来的宋朝文明时，不要忘了桃源镇有个死瘸子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没想过要摧毁宋朝文明……”周禹皱眉道。
“可是你这样做一定会产生这样的后果！”
看着怒不可遏的卢念文，周禹很想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但他忍住了。他想了想叹了口气道：“我觉得只要局势稳定，中华文明一定会兴起，不论它叫宋朝还是其他什么朝代！你又何必执着于皇帝姓赵呢？”
卢念文瞪着周禹，“你不要想！任何对赵宋文明文化有伤害的事情我都不会允许发生。其实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兴兵，那我日后一定出山去辅佐赵匡胤，你信不信？”
周禹没想到卢念文的意志如此坚决，他愣了愣，皱眉道：“看来你真是个书呆子，你想阻挠我，不怕我杀了你？”
“来啊！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你现在就可以杀我！”卢念文毫不犹豫冷笑道。
周禹低下头想了想，然后在旁边一棵桃树旁慢慢坐下。他示意卢念文也坐下，但卢念文不肯，倔强地站在月光下，任一席月光披在他的白衣上。月光如水，桃花妆点出片片嫣红，倔强的身影在大地上留下一条深深的影痕。
周禹见他不坐，便抬着头道：“我不会杀你，我怎么可能会杀你？就算日后你我要在战场上对决，我也不可能杀你的。我不会说那些‘你我都是穿越者是同一类人’这样的屁话来博取你的支持。你知道，我是特种兵，当兵的是要保护民众的，我无论何时都不会向自己人伸出刀子，你在我的眼里心里就是民众，就是自己人！虽然有时候我们意见不同，我会不喜欢他们！但我绝不会伤害他们！这是我的底线！你不要怀疑！”
“可是你要当皇帝，就势必要杀人。”听周禹这么说，卢念文也慢慢平静下来。
“你是读书人，对文明文化尊崇，这我理解。我虽然是个大头兵，但我也知道唐诗宋词是多么宝贵。我是说过要当皇帝，但那只是我初见五代十国这样的乱象之后自然而然的想法。以我的知识储备，想要横扫天下，虽不是易事，但也并非不可能。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能理解你，你能够理解一个武人见猎心喜的心情吗？”周禹道。
卢念文想了想，慢慢点点头。周禹又拍拍自己身旁，卢念文走过去坐了下来，和周禹一起抬头看天空中皎灿的月光。
周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道：“你说当皇帝就一定要杀人，你不喜欢，这没关系，赵匡胤陈桥兵变也没杀多少人，对不对？只是当了皇帝之后，想要征伐南方那些小国，不杀人就麻烦一点了。你说我不能杀任何人，这一点我不敢保证，我只能保证自己不滥杀，我这样说，你能够理解吗？”
卢念文默不作声。
“我知道你是担心如果我杀人会影响整个历史的进程，但你想过没有，我们穿越过来，早已经和这里的原住民发生了关系，微小的历史已经改变了。蝴蝶效应你一定知道的，你又怎么保证你自己没有改变历史呢？如果真的不想有任何改变，那你穿过过来的那一秒就该再去死，因为你每一口呼吸，甚至每一个眼神都改变了历史啊！”
卢念文低下头，依旧不出声。
“那既然历史已经改变，我们何不做得好一些呢？历史像是一副壮阔的画卷，我们俩却无意间在这画卷上点了一个点，你觉得这是个污点，想要隐藏起来。而我却想要再在这个画卷上添加一抹更加艳丽的色彩！”
卢念文抬起头来。
“你崇拜宋朝，我理解。但宋朝一切都是好的吗？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从此中原失去了北方屏障，宋朝一朝都没有收复回来。澶渊之盟，是不是宋朝的耻辱？金人围攻东京汴梁，把徽宗钦宗撸到北地惨死，把北宋赶到杭州变成了南宋，这是不是耻辱？不要说朝代的耻辱，平民百姓在这种情形下有多少悲惨的遭遇？我们来了，让这些悲剧不再发生，让百姓生活更好一些，这样有错吗？”
卢念文定定看着周禹。
周禹继续道：“如果你还有疑虑，那我可以再退让一步。我不再谋求一定要当皇帝，我们维持历史的大致走向，让赵匡胤建立他的宋朝。这样你能答应吗？”
卢念文这才道：“那么你的条件呢？”
周禹一笑，“条件？搞得好像咱俩在谈判似的。”
卢念文摆手道：“这就是谈判，谈得是我们的原则。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有些事情还是先说清楚才好。我知道了你的态度和底线，你也知道了我的，那样以后就少了很多麻烦。”
周禹点点头，道：“说的也对，那你就先说说你的底线。”
卢念文想了想，道：“很简单，你不能称帝！不能破坏华夏文明文化的发展。在此基础上，……少杀人，多做些对百姓好的事情。”
“这容易。”
周禹满口答应，然后道：“我对你的要求呢……，”他想了想，笑道：“我还真的想不出对你有什么要求，只要你能帮我的时候尽量帮我一把，也就是了。”
卢念文一愣，他本以为周禹会要求自己成为他的臣属，见周禹这么说，心中不由得一软。却听周禹又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既然要入世滚红尘，你就要再多谨慎些。你看的历史书终归是纸上的东西，现实中人心要复杂得多，也险恶得多，你能对付时赛那笨蛋，不见得能应付的了更高阶层的人。我很欣赏你的书呆子气，在这个世界只有你能和我说说知心话，你……你不要死了就好。”
卢念文心中感动，站起来躬身施礼，道：“多谢提醒。”
周禹也站起来，回礼道：“不用客气。”
夜月已经转到了西边莽莽的太行山中去了，桃林寂静，桃花芬芳。后来，很多年后，人们把这一夜周禹和卢念文的谈话称之为，桃林之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