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节抑郁啊
周禹觉得自己终于见到了卢瘸子难得的锋芒毕露。
自从认识卢念文，他的情绪就没有太大的波动，算起来也只有二人初相遇和看到种子之时他才有过些许的失态。除此之外，他的情绪一直不温不火，大多数时候还有些阴郁。
他当然会笑，但那笑容都是极浅，每次都是嘴角微动就算了事。性情如此，似乎什么事情都无法触动他的心神。
今天，面对曹廷鹤的小心思和段希尧的心怀叵测，卢念文终于回应了唇枪舌剑。
这让周禹心中很是快意，尽管此事的起因是自己说多了废话，被人家猜疑了。
翻了脸，自然不好再坐人家的马车。出了酒楼，二人便步行离开了崇安坊。
太阳依旧很烈，街上人来人往。
卢念文抬头看看日头，淡淡道：“本来不想多事的，看来躲不过去啊。”
“你说什么？”
“姓段的是石敬瑭的幕僚，昨天就是他劝石敬瑭杀了李晖三十五个人的。咱们暴露了身份，我觉得他另有所图。”
“你又知道？”
“无趣啊，”卢念文叹了一声，道：“日不过三餐，夜不过一榻，何必呢？”
周禹一愣，看卢念文的情绪又有些低落，轻轻拍拍他的肩头，笑道：“想那么多干嘛。走，我请你去吃好东西。昨天有人说忻州西市有家酒楼有老虎肉可以吃，这很难得了。现在老虎不算保护动物，咱们去尝尝。”
“来路不明的东西最好少吃……”卢念文道，忽然神色一变，眼中掠过一片不安，浑身竟打了个激灵。
“你怎么了？”
周禹马上注意到了卢念文脸色的变化，马上问道，然后警觉地看看四周。
四周没有任何危险，烈日当空人来人往，周禹再看卢念文，却见他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似乎再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又似乎在思索着极为重要的事情，竟呆呆地无法再迈动脚步。
周禹思索片刻，担忧地猜测着，道：“你到底怎么了？是在担心段希尧和曹廷鹤吗？不用担心，他们不敢太过分的！——就算他们出什么幺蛾子，我也能应付得了！我们这么多人在，护着你回桃源镇有问题！你，你到底怎么了，不要吓我！”
“对不起，”卢念文强忍着露出一个笑脸，但那笑容比哭都要难看，他歉意地看看周禹，咬着牙道：“我……我抑郁症发作了……”
周禹愣了愣，他虽然没有见过得抑郁症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个词并不陌生。前世在队伍里他听过心理学讲座，还是多少了解一些的。
卢念文的脸上饱含了痛苦和歉意，却偏偏挤出一张难看的脸来试图掩饰，他的双臂竟然微微发抖。由内而外的巨大痛楚迅速裹挟了他整个身体，他眼中含着一层薄薄的泪雾，仿佛漆黑的眸子一下子就模糊失焦了。
周禹有些慌神，极力地思索着前世听过的心理学讲座。但他自觉自己没什么心理问题，讲座根本没有认真听，此时回想起来只记得和战友们在底下嬉笑扯皮。他无措地兜了个圈子，看卢念文几乎要痛苦地俯下身去，忙把他抱在怀里。
卢念文的眼泪一下子便流了出来，颤抖的声音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刚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就……”周禹大急，紧紧抱住卢念文的双臂，而瘸子的身体已经没了力气，像个木偶一样挂在周禹身上，周禹低声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们这就回客栈，收拾一下就回桃源镇去……，什么狗屁石敬瑭什么狗屁河东，咱们都不管了，咱们回家……”
卢念文无声地一笑，想要挣脱周禹的拥抱，周禹却用力地抱住，他无法挣脱。
众位的人流也察觉到了异样，看两个男人当街抱着，纷纷露出或不解或戏虐的目光。
周禹哪会在乎这些，他把卢念文背在背后，然后快步向西市客栈走去。
“对不起，对不起啊……”
卢念文艰难地笑着，低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抑郁症……抑郁症是一种病，我在前世就是这样子。每年都要发作一两次，这个频率算不得严重，我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又怕吃药会产生依赖性，一直都是自己默默地扛。好在发作的次数和频率不多，几天功夫就能够扛过去。……发作的时候，我能够意识到是抑郁症来了，算起来还是幸运的，对不起啊，我自己调节一下……过几天就好了……”
“你不要说话了，咱们马上回家。”周禹急切地道。
卢念文的脸贴在周禹的肩头，慢慢流出的眼泪已经沾湿了他的衣服。
“其实我在网上查过抑郁症，有的说是心理问题，还有的说是体内缺少某种激素，当这种激素供应太少的时候，抑郁便会降临。来的时候情绪会极度低落，思维迟钝，意志消沉，身体也会困顿乏力，严重的会有自杀的念头，——你不要担心，我不会自杀，我的抑郁症应该是轻度的，扛一扛就能过去了。”
卢念文喃喃地念叨着，周禹脸色阴沉，大步快走。
“对不起，这不是我能控制的，这是病。但是发病的时候我自己心里能够知道。你放心吧，我会自己调节的，为了它我也读过很多书和文章，我能够自己给自己排解治疗，——你知道易经吗，我读易经其实就是为了排解抑郁，顺便还学会了算卦，呵呵。”
“别人都不知道我有这种神经病，哦，不能把抑郁症当作是神经病。但在别人眼里我时常就会发发神经，看谁都是一张臭脸，就算笑了也让人心里发毛。但我没有办法啊，我……我控制不了啊。于是每次我发病的时候我都想把自己关起来，不想见人，不想吃饭，看书看书然后混混沌沌地睡去。其实，其实我也想过死亡，但是我不能接受自己自杀，这是底线。”
“人啊，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如果没有了，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生命很珍贵，像你我这样穿越重生的生命更加值得珍惜。发病时候很痛苦，我就用我的生命体会这痛苦。痛着痛着，也就习惯了，呵呵。我经常会想，那样的痛苦我都扛过来了，还是有什么是我扛不过去的……”
“可人活着，生命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有人说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没有意义。那我就换个问法，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过很多。许多高大上的理由看起来很漂亮，但都很空泛，不足以说服我的理智。我有时候觉得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体验，体验冷暖，体验炎凉，体验看到的五色，体验听到的五音，体验所有的一切，包括人心，包括……抑郁症发病时候的痛苦……”
“生命如此宝贵，只有活着才能体会这万千百态。我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尝试体验死亡。我只走过了八百里路，只看过了三千里风，这个世界还很大，只有体会更多的风景才能让我的生命更加厚重。再说我……我前世已经自杀过一次，今生的生命对我来过更加珍贵！”
“你不用担心我，真的，我没事。我会像一把野草，坚强地活下去。不管要承受多少风雨，不管要用什么办法，我都活下去……”
卢念文在喃喃讲述着生命的宝贵，像在说给周禹，又像是在鼓励自己。周禹听得心中发毛，他的心中也有些悸动，脚下加快了步伐，几乎要跑了起来。
终于来到了西悦客栈，周禹放下卢念文，回头看看，却见瘸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若不是知根知底，都会以为他安然无恙。可周禹知道这只是他的外壳，瘸子心里不知正在经受怎样的煎熬。
但他只是若无其事地淡淡笑着，目光的柔和中隐藏着一丝苦楚。
“兰儿——”
周禹大叫一声，引得客堂众人纷纷侧目。
兰儿推开门走出来，见这情形微微一愣，忙跑下楼梯，道：“大哥，怎么了？阿文，韩旁带着两个孩子出去玩了，我看伍四六和赵虎也想出去逛逛，就做主让他们去了。有什么事吗？”
卢念文笑着点点头，道：“没事，我有些不舒服，想休息一下。”
周禹皱眉道：“阿文，你想要休息，还是现在就动身回桃源镇？”
卢念文的眼神中透露出些许恳求，笑道：“……先不谈这个，对不起，我……我现在不想说话，我想先休息一下……先让我躺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晚些我们再谈……好么？”
周禹点点头，让兰儿搀扶着卢念文进了客房，这才甩甩自己的胳膊，刚才背着卢念文一路疾走，此时双臂都有些麻木了。他盯着房间看了看，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再面对这样的卢念文，明明内心痛苦得碎成粉末，但脸上还伪装笑得一塌糊涂。
这样的卢瘸子让周禹心中难过，却又心疼。
他咬了咬牙，还是走上了楼梯。
刚要推门，兰儿开门走了出来，脸色一片煞白，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大哥，阿文……他到底是怎么了？他不想让我陪着他，他自己躺下了……”
周禹点点头，轻轻关了门和兰儿来到隔壁，先倒了一杯凉茶喝了，然后道：“这几天你不要多扰他，让他自己待着就好……”
兰儿一头雾水，担忧地道：“阿文这到底是怎么了？拜师宴上发生什么事情了？”
“跟拜师宴没有关系。”
周禹想了想，终究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但如何照顾一个抑郁症患者他没有丝毫的经验。不过无论如何他都知道现在的卢念文不希望被人打扰，哪怕是最亲近的人。
正没头脑的时候，外面说话声音传来，瞿山和铁娃抱着一堆吃食走了进来。
周禹眼中一亮，叫过瞿山来，道：“瞿山，你们和你家先生一起的时间是最长的。你有没有见过他忽然……忽然心情不好的时候？”
瞿山愣了愣，脸上神色惊疑不定，把食物放到桌上，轻声道：“啊，又发作了吗？”
周禹瞪大了眼睛，瞿山咂舌道：“先生每隔几个月就……就会心神低落，娟儿姐和孙爷爷也都是知道的。每次都是突如其来地发作，他们就格外小心。”
“平时先生不爱和卢家的兄弟们交心，逢那时候就更没有人愿意接近了。先生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吃也不喝，娟儿姐姐凤姑姐姐去看他都被赶出来，那时候孙爷爷就会去陪他。孙爷爷是长辈……”
“我见过几次，先生在书房里看书，孙爷爷坐在一边喝茶，或者磨磨刀，或者调调弓弦。两个人也不说话，一待就是一天。娟儿和马婶做好了先生爱吃的送来，先生也不怎么吃。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他就饿不住了，他就会大吃一顿。我看那都不像是吃饭，只是往嘴里填塞食物而已，有时候一边吃还一边嘟囔‘我要活着，我不能被饿死，我必须得吃东西，我要必须得吃。’类似这样的话。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觉得害怕。”
“我很害怕先生……先生会扛不住。”
“我不知道先生是怎么了，但好在这样的情形出现的并不多。每次都是四五天功夫就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们其实都习惯了。——怎么这次来河东他就又发作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瞿山看看周禹，扭捏道：“周山主，要不我……我去看看……”
瞿山嘴里说去看看，却不动脚步。周禹看出了他的犹豫，知道他也不敢冒然接近这样的先生。其实这和自己的心情是一样的，他们都没有办法帮助卢念文恢复好心情，而多余的关心似乎只会对他起到相反的效果。
“不用了。”周禹道：“你和铁娃去把韩旁伍四六赵虎找回来，我们准备一下，明天就离开忻州，回桃源镇！”
韩旁等人回来之后，周禹只说卢念文心情不好，收拾一下尽快离开忻州。这两天大家买了很多东西，单靠马匹骆驼是驮不下的，得弄两辆车才行。众人都忙乱起来。
晚些时候，曹湘芸来到了西悦客栈。
小姑娘依旧是一副知书达理的样子，得体地通报，得体地微笑着，得体地询问周先生有没有时间给自己上课。
周禹正烦心，听瞿山通报，大声喝骂道：“让她滚蛋！老子明天就走了！”
瞿山刚要出去回话，听旁边房间里卢念文略带疲惫的声音道：“是湘芸来了？周兄，不能这样。”
大家忙快步来到隔壁房间，却见卢念文衣衫不整地坐在床边，脸上依旧带着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是伪装的笑容。
周禹还没开口，卢念文先道：“周兄，人家是拜了师的，无论怎样你都要教给人家点东西吧。拜师宴和曹湘芸没有关系，她现在是你正式拜过师的学生。小姑娘心思细腻，却不能说人家心肠坏。让她来吧，教教她，就算明天我们要走，也得成全了这段师生情谊。”
周禹满脸忧虑地看着卢念文，忙道：“好。你不要想这事了，我这就去教她。你就好好休息，就让他们陪你说说话，饿了就叫饭。”
卢念文笑着点点头，周禹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走了出去。
卢念文不好再让所有人都离开，不自然地让大家都坐。兰儿忐忑不安又担心忧虑地坐在丈夫身边，忽然觉得他的面孔竟然有些陌生。自己还没有真正了解这个枕边人。
瞿山笑嘻嘻地道：“先生，刚才听到个新鲜事。”
“嗯。”
“韩旁啊——”瞿山夸张地笑道：“他又去了行院，刚才他跟周禹说想把那胡姬带回桃源镇去，周禹骂了他，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
“是吗？”卢念文昂头想了想，笑道：“这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兰儿，韩旁如果用钱你给他就是了。”
兰儿连忙答应，她很想问问卢念文到底怎么了，可想起周禹的嘱咐，便又忍住了。
铁娃一手抓着一张烤饼，吃完一张，看看另一张，走到卢念文身前把烤饼突兀地递到他脸前，道：“先生，好吃！你吃！”
卢念文看看那油呼呼的烤饼，又看看铁娃那张憨憨的脸，一时间心潮翻滚。他淡淡笑着道：“铁娃好福气啊。”
“先生，你吃！”
卢念文笑道：“铁娃吃，先生现在没有胃口。”
“先生，你吃！”铁娃倔强地道。
卢念文泪水险些流出来，接过烤饼，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