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家上下都在忙乱着卢念彬的白事，几乎每个人都被卢祖辉安排了事情做，没有被安排到的自也不敢袖手闲看，纷纷跑动起来显得很忙乱的样子。
西厢房里没有旁人，周禹笑眯眯看了卢念文一眼，压低声音道：“那个马三有问题，你大哥怕就是他杀死的。”
卢念文心中一惊，道：“何以见得？”
周禹看看门口，似笑非笑地低声道：“马三说卢念彬被契丹人砍中脖子而死，但我查看伤口，脖子上的伤并没有伤到动脉，其实并不致命。反而肚子上的一刀刺伤了肺部，胸上的一刀刺入了心脏。更加可疑的是，根据伤口腐烂的程度，脖子上的伤是最早的，而胸腹上的伤口则是之后半月左右形成的。”
“据我推测，契丹骑兵并没有杀死卢念彬，只是在他脖子上砍了一刀。马三这狗才带着卢念彬进入燕山，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龌龊，或许是食物不够，或许是卢念彬责骂他，总之这狗才就把卢念彬给杀了，然后带了他的尸体回来。要知道茫茫燕山中，又是冰天雪地，一个健全的人要想生存下来就已经很难了，若再带一个伤员，嘿嘿……，不如杀了一了百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毕竟在极端环境中自己生存下来是最重要的。”
卢念文将信将疑，想了想道：“这可不能瞎说，若真的让我大伯知道，马三全家都得给大哥陪葬。”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告诉不告诉你大伯那是你的事情。”周禹轻笑道：“虽然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卢祖辉指挥下，卢家人行动很快，片刻之后四周的墙上树上已经开始挂白，卢家上下氛围顿时一片哀戚。吹鼓手本来在地里干活，此时被唤回来，换了衣服拿了唢呐钹锣之类的开始调音试调。
暂时无人理会马三，可他不敢就这样离开，忐忑不安地等在门房里。管家老秦给他安排了吃食，他垂着头默不作声，一口一口地吃着。听着外面的声响，警觉得像只躲避豺狼的兔子，耳朵不时颤动一下。
卢念文和和一个陌生汉子前后脚地走了进来，那陌生人一脸似有似无的笑，而卢念文脸色阴沉，毫无表情。马三忙站起来，用力把口中食物咽下，道：“五……五公子。”
卢念文微微点头，审视了马三几眼，柔声道：“这一路上辛苦了。你不用站，坐着吃，……坐着吃。天可怜见的，你一路从燕山拖着大哥的尸体回来，着实不容易。你放心，我卢家日后自有一份心意，不会亏待你的。你是忠仆嘛！”
马三欠欠身，低声道：“燕山还好，就是冻饿一些。进入燕山之前，那都是契丹狗的地盘，我实在是害怕。不是怕自己没命，我是怕不能让大公子魂归故里。”
卢念文侧头看看周禹，点头道：“是啊，这次大哥尸体能回来多亏了你。变故突然，这段时间卢家的商队应该不会再去契丹草原了，你先安心静养几天，之后我大伯定会再和你谈话安排的。同去的乡党们都没回来，自然也都要抚恤，不过现在大房里忙着白事，还是要等到白事完了再说。你吃完了也就先回去，等过几天我会去找你，该有赏银还是有的。”
马三心中一宽，脸上却诚惶诚恐，摆手道：“死了那么多人，我本该同大公子和乡党们一起死的，没死是我命大，怎么还敢奢望……”
“功是功过是过，这一定要分清楚。有功就得赏！”
卢念文打断马三的话，又道：“大哥死于契丹狗之手，卢家上下都很伤心。你呢，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对外人说些有的没的，没来由惹得我大伯悲伤。若有人问，你就说大哥和乡党们出去做生意不幸遇难，其他的……去什么地方，贩卖什么货物，被什么人害了，一个字都不要多讲，知道了吗？”
马三连忙答应。
“老秦，老马家不富裕，先从账房支二两银子给他，再给他拿一只烧鸡，吃完了就回家。”
他这样处置也算合情合理，老秦忙答应下来。
消息传得很快，此时桃源镇很多人都知道了卢家大公子的死讯。桃源镇里这些年还算太平，但这太平仅仅是相对其他州县镇子而言的。官府派下来的租赋很重，太行山里不守规矩的强盗时不时来打饥荒，让人不胜其烦。有时候契丹的游骑也会掳掠到桃源镇，那时候大家就不得不停下日常的工作向山里转移，能拿走的当然都拿走，居住的房屋地里的庄稼往往就会被破坏很多。
生活困顿，小户人家里死了人，只略微举办个仪式就埋了。但卢家是大户人家，死的又是长房长子，自然是要先大大地操办起来。不一时，整个镇子便都听到了丧乐。
那咿咿呀呀的唢呐声游魂一样飘荡在桃源镇的空气中，似乎要强行把所有人的情绪都拉进悲伤里。卢念文走在街上，觉得人们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
卢念文下意识地揉了揉瘸掉的左腿，低声道：“看来你猜的没错，马三一定和我大哥的死有关。你说这人啊，没朝那方面想的时候看马三挺正常的，可是起了疑心之后，怎么看他都是破绽。”
“想给你大哥报仇吗？”周禹笑道。
卢念文叹了口气，道：“马三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呢，杀一个等于杀一家。其实你说的对，在极端环境下，正常人考虑的都会是自己如何活下来。论语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有些不忍心，看看再说吧。”
周禹笑道：“你怕是读书读傻了，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是这么讲的？人家是杀了你大哥啊！你倒真是大方，……不对，你不是这样迂腐的人！还是说你有什么别的想法？”
卢念文一愣，随即脸上神情有些变幻，似乎是在想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最后终于选定了一种。他紧咬牙关，愤怒地看向周禹。
周禹一笑，便也不再多说。卢念文迈步前行，周禹看着他的背影在后跟随。瘸子走得并不快，看得出他在努力掩饰自己的瘸腿。这是他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了，若他慢慢地走，看起来和健全的人几乎没什么两样，但一旦着急走快了，左腿便有些不稳，整个身体也就微微摇晃起来。
“有意思。”周禹心中暗暗想着。
到了卢念文的二房小院，门口孙老头刚刚打猎回来，腰上一柄短刀，手里拿着弓箭，不过这次收成似乎不太好，只在肩头斜挎着一只野鸡。孙老头瞟了周禹一眼，对卢念文道：“阿文，听说大房里卢念彬死了？”
卢念文先帮着孙老头卸下野鸡，一边道：“是，我刚从大房回来，让娟儿过去应丧。”
“怎么死的？”
“去北边买马，被契丹狗杀了。”
“富贵险中求，不奇怪。”孙老头满是沟壑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花白的胡须在阳光照射下隐约闪光。他任由卢念文取下猎物和刀弓，然后背着手边走进了门房。
二人来到客厅，卢念文自倒了两杯凉茶，周禹喝了一口，笑道：“你家看门的老头倒是有趣。”
卢念文微微一笑，道：“你先休息一下吧，我去找娟儿。”
看卢念文瘸着腿走向后堂，周禹脸上的微笑马上消失了。他想起昨夜的事情，右手摸了摸别在腰间的匕首，然后把目光望向小院门口那间门房处。
不过多时，卢念文和娟儿从后堂出来，娟儿脸色惨淡，她已换了一身素净的染白麻布衣裙，却也不是伤心欲绝的样子，只好像是哭过，洗漱之后眼睛有些发红，脸上象征性的挂着两道短短的泪痕。娟儿向周禹微微施礼，然后便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孙老头从门房出来，和娟儿说了几句，然后二人一起出了门。
卢念文道：“孙爷爷也想去大房那边去帮忙。”
周禹冷笑道：“我看他不是想去帮忙，而是想去幸灾乐祸。”
卢念文皱皱眉，周禹又道：“我看卢念彬死了，你和娟儿妹子其实没有多么伤心，看来你们平日里关系并不怎么亲密。你不要急着反驳，我还是能看出一个人到底是真伤心还是假的。”
“周兄，你是外来人，你管的有点多了。”卢念文淡淡道。
周禹摆摆手，道：“这几天在桃源镇，我很失望。我对这里的人没有什么兴趣，除了你。我还是想要去洛阳，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更快实现抱负。我明确告诉你，我日后一定是要做皇帝的，这一点不会改！”
卢念文舒了口气，拱手道：“桃源镇确实承担不了周兄的抱负，卢某祝愿周兄在洛阳宏图大展！”
“你确定不跟我去洛阳？”周禹笑道。
卢念文笑道：“卢某才薄德浅，只能守着桃源镇这一亩三分地过活，不敢攀附周兄的远大志向。”
周禹长身而起，哈哈一笑道：“是啊是啊，若能遇到赵匡胤赵普曹彬石守信，我还看得上你么？”
“什么？”卢念文一怔。
“我是说，既然现在没遇到他们，那就先凑合着，用用你呗！”
周禹嘿嘿一笑，一掌斩在卢念文的脖颈上，卢念文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之下，顿时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