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节落地
挟马营中再次爆发的一阵喊声让太阳地下的桑维翰坠入了冰窟。
“石帅万岁!万岁!万岁!万岁——”
桑维翰倒吸一口凉气,呆立在原地,手中的书册掉落在地上。
李晖和挟马营众将士更加兴奋,连呼“万岁”不止,周围围观的一众军卒似乎也受到了感染,眼睛都冒出绿光,——这样讨好石大帅的事情怎么能让挟马营独占?他们反应过来后纷纷跑到主帐前,跪倒在地,一起高呼起来!
“万岁!万岁!石帅万岁——”
马三也兴奋起来,双手握拳挥舞大叫:“石帅万岁!万岁……”
卢念文一把捂住他的嘴,冷笑道:“找死么?”
呼喊声很快就惊动了周围的军帐,更多的军卒钻出帐篷探头向这边望来。
周禹嘿嘿一笑,摊着手低声道:“这算什么?黄袍加身吗?阿文你不是说石敬瑭明年才起兵……”
卢念文瞪了周禹一眼,沉声道:“看着,别说话!”
帐前木台上的桑维翰只呆了片刻,拧着眉头转身便钻进了主帐中,跨进主帐便一头跪倒在地,然后膝行向前爬去……
李晖众将士似乎着了魔,跪在地上向前爬了几步,双手挥舞不停,口中依旧在大喊着。
“万岁!万岁——”
帐外木台上的亲兵守卫们面面相觑,有的拿长枪放倒,示意将士们不要再向前,有的犹豫着该不该和他们一起高呼。
更多的人朝这边涌了过来,学着众人的样子跪倒在主帐前,口中高呼万岁。李晖更加兴奋了,向前爬了两步,他已经踏上了木台的第一级台阶。
守在门口的一个年轻校尉抽出腰间挎刀,俯身虚刺向李晖,厉声道:“李指挥,你要做什么?”
李晖满脸希冀地看着年轻校尉,口中道:“白延遇,你没看到吗?这是军心所向啊!石帅万岁!石帅万岁啊……”
那叫白延遇的校尉脸上微微抽搐,冷冷道:“你喊什么我听不见!但你不准上木台!再进一步,我以冒犯主帅军帐之罪制你!”
李晖嘴唇哆嗦了几下,依旧满怀希望地看着白延遇,口中道:“就是今天!就是今天了!石帅万岁,万岁啊——”
四周的营地似乎沸腾起来,将士们久闻石帅要起事的谣言,此时听到这样的呼喊,心中自然激荡不已。——难道挟马营已经事先得了石帅授意,起事就是今天?
众将士将信将疑地向主帐前聚集,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口中高呼万岁之声震于天际。
而主帐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又似乎帐内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暴风骤雨,但那帐门却始终没有打开。
周禹情绪似乎也被感染了,不顾卢念文反对随着军卒们喊了几声,然后笑道:“阿文,你是不是记错年份了,就是现在了嘛!——帐篷里他们在商量什么?”
卢念文看着周围似乎已经陷入了癫狂的军卒们,他的眼神有些空洞。卢念文能够感觉到自己正在经历真正的历史,可周围无边的呐喊喧嚣声又让他有种飘渺的虚无感。
从来,谣言都不知从何而起。
无关紧要的会慢慢消亡,而关乎大众前程和生死的谣言,生命力极其强盛。它会在大众心里慢慢生根发芽,随着时间的流逝长成一棵大树。到那时候,谣言自然而然便会成为现实。
正如谣言所传,石敬瑭一定会造反。这些谣言在所有人的口中耳中传播,于是军卒们便认定了石帅一定会起事,他们开始盘算开始计划,未来的一切安排都要把这件事计算在内。
有了这样一群军卒,石敬瑭便没有反心,那也做不成忠臣了。
“乌合之众啊……”卢念文喃喃道,侧头问:“你说什么?”
人声嘈杂,彼此声音小些便已经听不到对方的话语了。周禹凑到卢念文耳边道:“你说帐篷里石敬瑭在做什么?”
“石敬瑭还没有准备好起兵,向朝廷使者请罪,段希尧下决断……,你看,来了!”
话音未落,主帐帐门忽的打开。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武官大步走出来,随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六七个石敬瑭牙兵。中年军官身材瘦高,紫黑色的面庞,一双眸子黑白分明,脸色沉重得如同铁铸一般。他似乎在军中威望极高,刚一露面,众军卒呼喊的声音似乎微微一抖,随即便减弱了几分。
戎装军官浑身散发出一股冷冽的气势,他一声不吭,手握挎刀冷着脸扫视台下的众人,目光所过之处,呼喊之声竟然渐渐平息。
军卒们看这军官的神情,已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便都有些心虚。最后连已经嘶哑了的挟马营也慢慢停止了呼喊,有机灵些的已经在考虑抽身而退了。
中年军官那张黑脸像是一块军令牌,甫一出现便如一桶冰水倒在沸腾的水中,片刻之间,主帐前变得鸦雀无声。
“刚才是谁在帐前呼喊喧哗?”中年军官沉声道,语气波澜不惊。
军卒们交头接耳,无人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李晖一颗心热滚滚的,此时还未从自己脑海疯狂的意境中摆脱出来。他为此事谋划数日,一朝发作竟得到全军响应,起初他还觉得兴奋,后来便开始担忧会不会被别人分去了功劳,此时听到刘押衙发问,忙站起来,抱拳道:“刘押衙,我等……”
“拿下!”
两个牙兵跳下木台,一左一右架起李晖的胳膊把他摁倒在地上。
李晖心中一冷,再次看看木阶上的上峰长官。他这才意识到事情似乎不是向自己预料到方向发展,又似乎周围的气氛也和自己心中的氛围截然不同。他意识到了危险,心底却隐隐还有一丝希冀,——“难道石帅是要吓唬吓唬我?评话里不是经常有那种抓到了敌将,先用砍头来吓唬,临砍头又释放重用的例子么?”
李晖艰难抬起头,他思维似乎有些错乱,张口结舌道:“刘押衙,我等都是忠于石大帅的,石大帅待我等兄弟一向亲厚,石大帅……石帅万岁……”
刘押衙紫黑的脸上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俯身道:“李晖,你是第一个呼喊的?”
那难以捉摸的笑容足以让李晖心头一宽,好像溺水之人看到了一根稻草,忙道:“是我,是我!——还有我挟马营中的弟兄,旁人都是跟风的!我想面见石大帅,属下……属下有要事禀告!”
刘押衙微微冷笑,起身朝众人道:“不急。此事乃挟马营都将指挥使李晖首唱,哼!这可是大功劳!——有没有愿意和他一起的?”
众人都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选择。挟马营中众将见他目光扫视过来,知道躲不过去,便都和李晖跪到一处,他们也琢磨不清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但看李晖热切的神情,似乎这又在他预期之内,——不论什么,大家同营弟兄一起担着也就是了,最坏能坏到哪儿去?
李晖侧头看看众人,都是昨晚商议的心腹,他晃了一下垂到脸上的乱发,抬头道:“刘押衙,我等兄弟对石帅忠心耿耿,向来是有福同享,共进退的!除了他们还有几个人,钱串子……钱汉竣,邓得福,康思贞……,还有外营的几个好兄弟,甲马营王养章,——老王你来啊……”
他喊了几个人的名字,那些人表情各异。李晖又辨认了一圈,把平日里几个相好的都叫上,那些人一时也无法判断祸福,便都和李晖跪在了一起。
只甲马营都将王养章吓得一个机灵,向后退了一步,摆手道:“没有我,没有我!——刘押衙,我只是来看热闹,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给你铺路你都不上道,活该当一辈子大头兵!”李晖骂道,转头又看看,道:“马三……”
人群中却寻不到马三,李晖哼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刘押衙,就这些兄弟了,——石帅什么时候见我们?”
刘押衙一笑,道:“你们且在此等候,我去禀报!”
说完又对帐前牙将道:“小白,你看好了他们,不得放纵!”
白延遇拱手称是,刘押衙转身进了主帐。
李晖颇有些志得意满,几次想要站起来,却又被牙兵死死摁住,他挣扎了几下,冷笑道:“白延遇,事情别做得太绝了。眼见石大帅就要重用我等了,你今日松松手,保不齐哪天你遇着难处兄弟还能拉你一把……”
白延遇冷冷一笑,道:“李指挥莫怪,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马三在远处垫脚看着,此时也有些慌神,又看看卢念文的脸色,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对,好在自己不在局中,似乎也不用太过担心。刚才李晖喊他的名字他已经听到了,当时还犹豫该不该过去,但事情越发展,头脑越冷静,此时已经隐约看清了走向。
周禹看得津津有味,笑道:“那刘押衙是什么人,感觉他是个狠角色。”
卢念文低声道:“押衙刘知远,他可是后汉的开国皇帝,现在统领石敬瑭亲兵,还是郭威的顶头上司。梁唐晋汉周,后汉后周的开国皇帝你都见到了。”
刘知远这次很快便从帐中走了出来,他手中捧着一支军令箭,先看了看围观的众军卒,又细看看李晖等人,似乎在辨认人数。片刻,刘志远微微挥手,又一队牙兵冲过去把跪在地上的三十多人摁住,然后便各自抽出腰刀来。
“大唐——河东节度使!大唐——太原府北京留守!大唐——河东北面行营蕃汉军都总管,石讳敬瑭,军令!”
众人心头一凛,忙都跪下来。
刘知远看了看正昂首看着自己的李晖,李晖脸上的笑容在微微颤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刘知远继续喝道:“兹有忻州行营挟马营都将指挥李晖,军中聒噪,肆意妄为扰乱上听!着押衙刘知远缉拿李晖等三十六人,即刻斩首,以正视听!此令!”
众人一片喧哗之声,李晖脸上笑容一僵,唇角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紧接着,刘志远喝道:
“行刑!”
一阵纷乱的刀声,三十六个人还未反应过来,三十六颗人头已砍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