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霖通晓文史，卢念文也是遍读诗书之人，二人坐在干草车上谈古论今不亦乐乎。兰儿坐在车辕上，不时从水袋中倒一杯水递给二人，然后便安静地听他们说话。
韩旁和马木山带着十个桃林军卒在前开路，二人并骑而行。他们已经遇到了三只正在休息的运粮队，大家便同路而行，狭窄的山路还算热闹。
车队像是一条长蛇在山间石路上蜿蜒前进。
韩旁颇觉无趣，一杆长柄大刀挂在他的马鞍旁，他笑道：“马老弟，也不见个拦路的，真真没意思。我还想着这路上能杀几个贼人解解闷呢。”
马木山一笑，道：“你看这路上都是运粮的，有些粮队还雇了镖局趟子手，山上的山主没有这么不开眼的。再说了，现在镖局都和山主们有勾连，其实早就传了话，该孝敬的也都孝敬了。只怕韩哥这趟施展不了威风啦……”
韩旁叹道：“还是你们桃林军威风啊，跟着周山主自由自在，我听说那夜你们去宋家要粮食，宋长友那老狗一句硬话也不敢说。”
“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还有什么硬话？”马木山道：“韩哥你也是一身好本事，等回来你也来我们桃林军吧，哥几个一起骑马厮杀分金吃肉，何其自在。”
韩旁摇摇头，道：“周山主于我有恩，我本该跟随他，不过卢五是我家主。”
“你舍不得你那瘸子家主？”马木山笑道：“卢五和我们山主是朋友，五公子为桃林军尽心尽力我们弟兄们都看在眼里。其实我们都是一家，何必要分个彼此呢？”
二人说笑着，互听后面一阵喧闹声，有喽啰大叫：“山主回来了！”
二人连忙回头看，却见周禹和弟兄弟兄们骑马赶了上来。卢念光宋保等人忙着和自己家里人打招呼，周禹却勒马停在了卢念文车旁，扬了扬手中两件棉袍，笑道：“瞿山和铁娃呢？”
卢念文看着棉袍，那明显不是契丹胡人的衣服，他目光一闪，叹道：“在前面。”
周禹一笑，丢给兰儿一把小刀便催马去了。卢念文暗暗叹了口气，转对齐霖道：“齐兄，刚才你说隋炀帝失国在于暴虐苛政，愚弟不敢苟同。始皇帝苛政更甚隋炀帝，秦朝却延至二世。愚弟以为隋炀帝亡国主要因为好大喜功，例如远征高丽这等事，其实全无益处。消耗了太多的国力，渐渐失去了对权贵的控制，以至于国家糜烂。齐兄所说修运河之事，愚弟以为此举可谓利在千秋，前唐一朝受运河之益多矣，至今河南诸州仍赖其运力……”
说着，周禹又转了回来，看了齐霖一眼，转对卢念文道：“我知道你已经猜到了，我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你想说什么？”
“我已经猜到了，就不想再问了。”卢念文淡淡道：“我只是有点后悔，不该让你随我一起去河东的。”
周禹嘴角一咧，见齐霖呆呆看着自己，便道：“齐大，你家老罗在前面有事寻你。”
齐霖匆匆去了。周禹上了车坐到卢念文对面，看他面色阴沉，有些尴尬地搓着手，笑道：“和这样的书呆子说话不闷吗？兰儿，给哥倒口水。”
兰儿一边倒水，一边笑道：“大哥，这次杀了几个契丹人啊？”
周禹又看看卢念文的脸色，讪笑道：“契丹人的毛都没见着，哥哥我和卢念光一起劫了三个粮队！”说着便看卢念文。
卢念文神色不动，兰儿一怔，道：“劫粮队？会有麻烦吗？”
“有啊，没看到你的夫君正跟我叫板呢吗？”
兰儿看卢念文，卢念文沉默一阵才道：“没有的事，周兄是当世少有的英雄豪杰，我巴结还来不及呢……”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周禹皱眉道：“桃源镇今年必定是缺粮的，契丹人又远遁，弟兄们都饿着肚子，你让我怎么办？你家二哥已经跟我说了，卢家大房和三房愿意与我一起打劫，我觉得如果不干就得带桃林军离开桃源镇，我可没脸拒绝了人家回头又去人家家里要钱粮！”
卢念文点点头，道：“我能理解。”
“你理解个屁！”周禹怒道：“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不说我是个强盗？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别他妈阴阳怪气的！我还有几十个兄弟要吃饭呢！你知道吗，一见老子抽出刀，那些老百姓马上就跪倒在地上求饶！他们下跪那么干脆，几乎已经成了习惯！老子不怕见血，可这么顺利的抢劫老子觉得窝囊！他们今天被官府征召！明天被契丹人打劫！穿着破烂的衣服，个个都瘦的像是一只猴子！可老子还是劫了他们！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不骂我？老子心里也不舒服！”
“没关系，多做几次你也就舒服了。”卢念文仍淡淡道。
“王八蛋！”
周禹大喝一声，把陶碗丢到路旁的石头上，摔得粉碎。他长身而起便要跳下车去，忽然一怔，张望一阵喃喃道：“这个地方有些眼熟……”
他站在车上向四周环顾，然后阴沉着脸道：“我……我从燕山向南走的时候，曾经到过这个地方。”
卢念文看看周围，却不说话，兰儿道：“大哥，你不要生气。阿文的性子你知道，最是悲天悯人的，但我们现在确实困难，你做得其实没有大错。那些粮食还不是要运到河东去，百姓们吃不到的……”
“完不成运粮的任务，你让他们怎么向上交代？”卢念文不悦地道。
兰儿见卢念文发怒，脸上微红，忙转过身去。
周禹却似没有听到，摆摆手道：“瘸子，你等我，我记得我在这里山洞里留了些东西，我去取来！”
说完跳下马车，也不叫别人，径直攀爬着岩石向北面山上跑去。
伍四六等人看到，也忙要下马追上去，卢念文站起来喊道：“你家山主没事，他去去就回。”
周禹行进速度很快，攀纵跳跃如一只壮硕的猿猴，不一会便消失在林莽之中。赵虎跑过来，问道：“五公子，山主做什么去了？”
卢念文看着莽莽山林，似乎没有听到赵虎的话，忽低头对兰儿道：“兰儿，你别生我的气。刚才我心绪不好，说话重了些。”
兰儿垂头道：“是我不会说话，惹你生气了。你我夫妻本就是一体，你心里烦恼自然不好对别人发作，跟我说两句，那是应该的。”
卢念文心中更加内疚，蹲身揽住兰儿肩头，道：“其实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真的不想让周兄手上沾到汉人的血。那样就算以后有再多的成就，也终究留下了污点。”
赵虎在旁看着，兰儿有些害羞，低头不语。
卢念文悠悠道：“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就算势力强大如狼山，不劫掠汉人百姓也是无法生存的。我应该劝周兄去从军的，那样才有一个正当的前程。可是……是我的心里在作怪，我和周兄认识并没有太久，我想让他留在桃源镇和我一起，也好更多地了解他。可周兄是头猛虎，若周围没有豺狼，他便会寻麋鹿来吃。说到底，这是我思虑不周的代价。”
兰儿瞪大了眼睛，道：“你说得我不太懂，你是想要让周大哥去从军吗？”
“这怎么使得？桃林军初建，周山主是要带我们发财的，怎么能去从军？”赵虎也大叫。
卢念文神色自若，眺望着山林，一语不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