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四六感叹命运,不是可怜三个什长,而是感慨自己。
他今年二十八岁。年轻的时候算命先生说他五行缺金,若不握刀一生孤贫。他不信,跟着哥哥在地里刨食。十多年前王晏球攻打定州,定州王都四处拉兵,哥哥被拉了去。后来王都兵败被杀,哥哥不知下落。伍四六听人说哥哥的队伍投降了王晏球,还驻扎在定州。他便去定州寻找,可怎么都打听不到哥哥的下落,后来又听说哥哥在定州城破的时候就死了。
伍四六又找算命先生,那先生告诉他,他哥哥确实已经死了。
伍四六继续种地,二十岁还娶不上媳妇儿。乱兵、盗匪、契丹蛮子,水灾、旱灾、蝗灾,一拨一拨地搜刮着这片土地上百姓们的血肉。伍四六把家里最后一捧粟米交给算命先生,先生依旧说他五行缺金,若不握刀一生孤贫。
伍四六决定去狼山,算命先生送了他一卦,他能活五十岁,最后会死在东北方向青山绿水之间。
然后,伍四六二十八岁遇到了周禹。杀了三个乡党之后,他成了军法官,专门握着刀站在周禹身后,等他手指向谁,自己就一刀砍过去。
“这都是命啊!”伍四六心中叹道:“我得信命!”
队伍在小鸭河畔驻扎了三天,伍四六站在周禹身后,看着队伍一天天起了变化。
两百名喽啰兵,姚耕带走了一些,战死了一些,还有一些老弱被周禹分发了钱粮打发回了家,现在只剩下一百二十多个。伍四六不知道如果孙大帅得知之后会作何感想,他也不想知道。因为他清楚,自己不再是狼山的什长,他现在是周禹的军法官了。
周禹选骑术好精明能干的,分给他们最好的马匹最好的衣袍最好的食物,让他们充当斥候,然后便向周围散了出去。周禹的命令不变,遇到农人商队不理会,遇到朝廷军队和契丹人马上回报。斥候们兴高采烈地跑马去了。
剩下的一百人,孙二牛充当百人长。周禹把百名喽啰兵全部打散,按照每人使用的兵器重新分队,还为两队比较精干的配发了弓箭,要求他们勤加练习。但一个合格的弓手并不是短短几天就能够训练出来的,现在也只是聊胜于无而已。又砍伐树木做了简单的盾牌,配发给短刀喽啰,稍微增加一下他们的防御。
剩下的十几匹马,周禹组建了一支十人队的长矛骑兵,让他们每天骑马再营地周围练习骑马与砍杀。
作为周禹亲随的赵虎也带了五个伤兵,他们做了周禹的传令兵。
伍四六觉得这支队伍越来越像官兵了,他们甚至有了旗帜。喽啰兵们扯了三尺长的粗布,打算在上面写个周字,但周禹没有同意,最后只在上面七手八脚画了一只狼,取狼山之意。周禹知道现在还不能够和狼山产生隔阂。
周禹本还想要统一穿着,这对于一支正规部队及其必要的,但条件不允许,无奈只好搁置下了。
所有的物资集中起来,孙二牛找来了三辆大车装起,他还造了册子,日常取用都要登记。什长精简到了十个,另外五个成了喽啰兵,却不敢有任何怨言。
喽啰兵们操练了起来,周禹督促他们尽快熟悉自己的武器,于是每天他们都累得半死,吃饱之后倒头便睡。
没人再提回狼山,也不敢提。
周禹的队伍在河畔操练了五天,然后接到了斥候的报告。一支百人规模的契丹骑兵出现在营地南方四十里冀州地界,正在村镇中抢掠。周禹毫不犹豫下令拔营向东北方向转移,现在的喽啰兵如果遭遇他们,无异于飞蛾扑火。
依旧是斥候先行,周禹的原则是斥候未探明的区域大队人马绝不踏足。
风烟滚滚行了半日之后,斥候回报,滹沱河北三里的官道上,发现一辆马车。马车没什么奇怪,可前后却有二十几个朝廷的士兵护卫。
周禹皱眉想想,道:“现在洛阳的皇帝是李从珂吧?”
孙二牛笑道:“不知道,这些年朝廷很乱,最早李存勖当了皇帝,后来他弟弟被乱兵裹挟造反杀到了洛阳当皇帝。再后来儿子要杀爹,哥哥杀弟弟,弟弟杀哥哥,听说皇帝的舅子也在谋划造反。乱七八糟,真不知道现在当朝的皇帝是哪个。”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听说过石敬瑭吗?”周禹问道。
“都是听行恭二哥讲的,”孙二牛道:“石敬瑭就是现在皇帝的舅子,手握重兵的河东节度使,那可是一方诸侯啊。听说他正在谋划造反,想带着河东兵杀到洛阳去。”
周禹笑道:“既然世道这么乱,我们还顾忌什么?不过是个小官,区区二十个上路鬼,怕他做甚?咱们劫他娘的!”
一声令下,孙二牛不敢违抗,忙吩咐下去。喽啰兵们都很兴奋,他们刚刚尝到了契丹人的血,这几天又操练得辛苦,正憋着一口气想要找另外的财路。抢劫商队和村镇周禹是不许的,那朝廷官员自然就是最好的目标了。
滹沱河向东流淌,官员的队伍刚过河便遇到了埋伏。
一百个手持兵刃的暴徒争先恐后地把那辆马车围在了当中,但他们只是挥舞着刀枪大叫,把狼旗摇得呼呼作响,却没有真动手。因为周禹刚才吩咐过,他要先问清楚那官员到底是什么人。
周禹跨马提刀来到马车前,二十名官兵早已吓得跪倒在地上,马夫也跳下车辕趴在地上发抖。马车上的官员站起来,迎着周禹喝道:“哪里来的毛贼?你敢劫持朝廷命官!”
周禹见那官员,见他五十岁左右年纪,紫黑色脸膛微微发亮,颌下一缕灰髯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周禹用刀指了指官员,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算了!报上你的名号!老子刀下不死无名鬼!”
“老夫乃是吏部侍郎!幽州龙敏!”官员怒道。
“幽州龙敏?没听说过。”周禹一笑,道:“此路是我开,留下买路财!龙大人,我替弟兄们讨您个赏!你今天若不想丧命,恐怕得破费破费了!”
龙敏大怒,戟指喝道:“当今乱世,契丹人屡屡犯我中原,尔辈不想着祛除蛮夷,端正汉人衣冠,竟在朗朗乾坤之下拦路剪径!这算什么好汉?”
“哈哈哈……”
周禹大笑一声,扬了扬手中长刀道:“契丹狗我们也照杀不误,你以为我手中刀哪里来的?”
龙敏这才看向周禹的长刀,禁不住皱起了眉,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在盗贼刀下。他端详几眼,忽然跳下马车走近周禹,道:“你的刀给老夫看看!”
周禹见他在刀剑丛中面不改色,也佩服他的胆量,便下了马,把刀拄在地上给他看,口中笑道:“龙大人认得这刀?”
龙敏细细看刀,又伸手抚摸刀柄上的纹路,沉声道:“这是前唐李嗣业的陌刀啊!安史之乱,此刀斩杀叛贼无数,后辗转流落到定州王都之手。天成三年,王都据定州反叛,明宗皇帝遣宋州节度使王宴球伐之。王都以重金财宝向契丹求救,耶律德光派其奚部首领秃馁铁刺率部救援定州。为表示谢意,王都将这柄陌刀送给了秃馁铁刺,后来便不知下落了。”
龙敏口中啧啧连声,又道:“如此神兵利器竟然会落在一个盗贼之手,奇哉怪哉!”
周禹惊异龙敏的学识,忙道:“前几天我们杀了一队契丹人,我从他们头领那里得来这把刀,那头领说他名叫突勒。”
“突勒是秃馁的侄子,他死了?”龙敏惊道:“他是奚人首领,怎么会死在你手上?”
伍四六冷冷道:“我家周将军孤身一人杀入契丹人阵中,以一柄匕首杀死突勒,夺得宝刀!此事我们弟兄都看在眼里,怎会有假?”
“你姓周?”
龙敏定定看了周禹两眼,又道:“突勒死了,奚人首领就会被铁刺的四弟铁弗陵继承,此事非同小可。壮士,你要把事情经过细细说与老夫知道。”
这龙敏完全不像是落入盗贼手中的羊羔,他说话沉稳有力不卑不亢,周禹看着也是佩服。他左右看看一众喽啰兵,笑道:“龙大人,我们是强盗你是我们的财主啊,你让我听你吩咐,是不是有点太不见外了……”
喽啰兵们一阵哄笑,龙敏手下那些官兵浑身发抖匍匐在地连声求饶。
龙敏冷笑一声,“你能带着一群乌合之众的盗贼,斩杀奚部首领,老夫才把你当成是一条好汉。若你自甘堕落不想好好做人,那老夫无话可说。这车上没有财物,只有老夫随身携带的兵书战策三匝,谅你这样的憨货也看不懂。杀了老夫,那些书你卖到书肆,还可以换几文酒钱!”
这便是读书人的鄙视了,一个脏字也没有,却把人骂得心里刺痒,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周禹挠挠头,啧啧连声地为难。赵虎凑过来,低声道:“将军,怎么办?还劫不劫?刚才看过了,车里真没什么东西,就这车马值几个钱,要不要拉了来将军您坐……”
周禹一脚踢在赵虎屁股上,骂道:“没听人家说吗,老子要再劫他就不算是人了!今儿真他妈晦气,你带人把地上这些押起来!二牛,找个地方扎营,老子要和这老东西理论理论!”
营地很快扎好,就在滹沱河南畔的树林旁,孙二牛早有了经验,不用周禹吩咐就把斥候和岗哨都安排了出去。
看着周禹引着大袖飘飘的龙敏进了帐篷,孙二牛叹道:“小虎子,你说周将军做事怎么如此不计头尾?上一刻说要打劫,这下一刻便把人家当成贵宾了。”
“我哪知道周将军是怎么想的?”赵虎也连连叹气,道:“兄弟都兴致都不高,我估计以周将军的性子,这次劫不到财,姓龙的临走咱们将军还得送他点银子呢。”
“谁让人家是读书人呢?”伍四六也叹道:“几句话就让我们收起刀枪以礼相待,这叫杀人不用刀啊!”